不能再等,真的不能再等了。
这样烽火战乱的年代,这样不知明日光景的时代,怎么经得起一丝一毫的犹豫侥幸,能多些时间执子之手,为何要浪费掉。
我和黎音几乎是跑去的码头,黎音低着头一直不说话,我让她别紧张,她却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118
还能是什么不好的预感。
破镜重圆,情有独钟,是好预感才对。
119
意外的是,我们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大哥,码头上有种刚混乱过后的寂寥。
工人们都苦着脸呆坐着。
地上有血迹还有子弹硝烟的味道。
黎音先我一步冲过去,她呼喊着大哥的名字。
我兴奋地去问和大哥相熟的大叔,大叔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地上的血迹还未凝结。
不好的预感同样也环绕了我。
120
人真的有对未来的预感吗?
如果真的有,那是不是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121
黎音急了,求他快说。
大叔忽然一下子捂着脸悲愤交加地朝我们跪下:
「采儿来给我送饭,被日本人看见,他们要把她抓走,子尧去跟他们打架。」
「被……被活活打死了。」
「我们刚送到半路上就没气了,宋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不停地磕头道歉。
122
能相信吗?
我大哥居然突然间就死了。
123
大哥死了……
大哥死了……
被活活打死的……
为什么?
大哥要豁出命去救别人?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
对,他在改,他在一件件地改了。
所以为什么?
不是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大哥?
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和指望,他是爹爹最看重的儿子,他是从小保护着我的大哥。
为什么啊?
他还不知道他守了那么多年的黎音已经喜欢上他了。
他还不知道黎音已经回来了,只差一步,或许只差一步了。
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124
「想要什么?」
大哥问我。
我想了半天,还是说不要了。
「胡说!十八岁生日哪能什么都不要!」
可我还真没什么想要的,我想要的一时半会也要不到。
大哥死盯着我,我最终妥协。
「要那对翡翠珠子的耳环吧。」
「行!等下个月大哥结了工钱就给我妹子买!」
125
学堂里的老先生教生死离别终有时。
但他没教过有些分别是这样悄无声息的。
不经意的一次见面就已经是最后一面。
不经意的一次对话也已经是最后一次对话。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彻底错过。
有些罪一旦形成就无法饶恕。
126
我永远也收不到十八岁的礼物了,是吗?
127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无论何时何地想起大哥都会掉眼泪,黎音来祭拜她也不让,到最后是爹爹拉着黎音进来,说「子尧那小子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
母亲忽然就不说话了,站在一边摸着大哥的衣服,伫立了许久。
128
爹爹站在门口等,问我大哥去哪儿了,问我他是不是在外面玩疯了。
我说大哥不会回来了,他也会呜咽着不明不白地哭。
可第二天他又是一无所知地抱怨:「那畜生又不知跑哪儿疯去了,不好好念书,就知道鬼混,真不知道以后老子怎么让他继承家业!」
母亲不理他,问过几回母亲哭了之后,爹爹再不问她。
母亲谁都不理,我跟她说话她也是别过身子去,坐在竹椅上一边绣东西一边自语。
「会过去的,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129
我时常想,命运教会我们生死离别,教会我们拥有失去,教会我们熬过一切磨难,洗礼自身戾气,那谁来抚平岁月留下的伤口。
木兆木兆
那些被撕烂已经久治不愈的伤口,终究成了难以释怀的后遗症。
越久越痛,无法触碰。
130
大哥死了吗?
我从噩梦中惊醒,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我连夜赶去了宋家让自己又死了回心。
这几天我总这样,总怀疑他没死,找各种方法去证明,让自己一次次失望,反复鞭挞,像是一种新的折磨。
我以这种折磨为瘾,以减轻遗憾和痛苦留下的疼。
131
黎音找了份工作,但她总是处理和她本职工作不相干的事。
问她她也不说。
但她多了个习惯,把大哥经常放在胸口的那张属于他们的合影,她也放在了胸口,每次出差都带着。
她总说,她得时刻提醒自己失去过什么,到时候她才能求得大哥的原谅。
我跟她说大哥从没怪过你。
她流着泪说她知道。
132
好想大哥。
怎么办。
133
上海再一次发生暴乱,战争带来的负面影响是经济低迷、物价高涨、商铺倒闭,我工作的银行也关了门。
原本不好过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起来。
134
母亲总是哭。
她本来眼睛就不好,现在看东西更模糊了,爹爹抱怨地握着她的手在庭院里闲散。
「让你不要哭,你非要哭,你怎么就那么好哭呢。」
「可是我难过啊,唉。」
母亲轻叹,她总说种因有果,世事无常,人各有命,可她讨厌离别,更何况她失去的是自己的儿子。
「既然难过就不要再想那些难过的事了。」爹爹抱怨着,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
爹爹有时候像是那个最糊涂的人,有时候又像最清醒的人。
但我明白,他们这对夫妻和乱世中无数人一样,在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我也是。
135
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看着那些群情激愤的学生和工人,看着抗日队伍的不断壮大。
以我微薄之力,又想替大哥撑起宋家,也想加入抗日队伍。
可我又无法离开我的父母,他们身边只有我,而我身边也只剩他们了。
更悲哀的是,我们都活成了对方活下去的最后的支撑和希望。
136
夜渐渐长了。
因为不常出门,我更多的时候就是在发呆。
趴在窗台上,望着陆执让人送来的风铃,风吹出响,一望就要望上一整天的时间。
137
我想重新找份工作。
马副官说我可以给他儿子当家教,说那孩子就喜欢舞刀弄枪,字都不识得几个。
我确实需要钱,也明白马副官其实是故意要帮我,没假意托词直接接受了。
从此我的生活从发呆看花,多了一份艰巨的任务,教人读书。
许君初在的话一定会说我误人子弟。
138
幸好小马是个乖巧省事的孩子,跟他爹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秀气得像个小女孩。
每次陆执回来他都一个激灵站起来,匆忙地朝他行军礼,一点也没有马副官形容的那般打混。
写字读书都挺认真,就是小孩子总归拘谨。
只有我问他以后想当什么。
他才挺直了身板神气地告诉我,要带兵打走日本鬼子,把他们都给杀了。桃桃整理
稚气的一张脸,说出这番话,我还挺自愧不如。
我问他,如果你上了战场,家里的父母该怎么办。
这孩子竟然抬着头对我说:「宋老师,有战斗就会有牺牲的,你不能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而且我相信,我父母能够理解我,父亲说过,守护自己的国家是每个国人义不容辞的义务,更何况国都没了,哪里来的家呢?」
我忽然真不知道,我还能教这个孩子什么。
139
教小马的工作我实在没法厚颜无耻地进行。
跟马副官解释了半天不是小马的问题才给辞谢。
140
母亲最近倒是赚了些钱,听说是一个老先生很喜欢母亲的绣工,总是十两一副地派人来买母亲的绣品。
我都想不起有多久没见母亲笑了。
她告诉我,一定是转运了,宋家该受的已经都受完了。
可现实告诉我们,还没有。
141
我隐约记得儿时跟着母亲姨妈们听戏。
戏文里唱,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当佐藤围住督军府,拿枪指着我的时候。
我在想,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142
「陆太太,我们不为难你,若你有用,得到了我们想要的,我们自会放过你。」
看着满地的佣人尸体,听到这番话,我简直哭笑不得。
他们问我笑什么。
我骂他们是乌龟王八蛋!
佐藤甩了我几巴掌,把我绑起来,押去了陆执的书房关着。
143
他们准备用我当人质,似乎要从陆执那里得到某样好处。
我觉得挺可笑,笑了半天。
拿我威胁陆执,这难道不是最好笑的笑话吗?
看管我的日本人终于看不过去,问我到底在笑什么。
我让他凑近点,他傻头傻脑地过来,我呸了他一脸口水,爽得我真心大笑了几声。
他举起手中的弯刀,直接刺中了我的肩膀,我匍匐在地上,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外面正好响起乱七八糟的枪声。
看管我的日本人也骂着跑了出去。
144
我想重新站起来的,可肩膀上的伤口太疼,努力过后,我没再挣扎了。
可笑的是,我发现放弃挣扎后,居然就不怎么疼了。
外面有好大的枪声和哭喊声。
我刚按住伤口坐起来,就看到佐藤慌乱地跑进来,直冲向我。
他狠狠一把将我拽起,用匕首抵住我的脖子,警告我别动。
紧接着浑身是血的陆执也进来了。
他望向我,瞳孔紧缩,死死盯住。
「佐藤,你的国家已经将你抛弃。」
佐藤无所谓地笑着,匕首刺进我的脖子里:「我是大日本帝国培养的军人,我从来不怕死,就算我死了,日本占领上海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陆执,你的太太得陪我一起去见天皇陛下!」
他的匕首瞬间深了好些,我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很痛很痛。
145
随着同时响起的枪声,佐藤也倒在了地上。
我眼神模糊地望着对面向我拼命跑来的陆执,他眼睛里泛着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