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通红,看着就疼。
池岛无意识朝后背起右手,转移注意力。
不知道于佳有没有下班,是否看到她的短信。
“考个整数。”白静峰眼也不抬,撇来卷子。
池岛接到手里,太轻松了,反应有些迟顿。“谢谢老师。”
“下课来办公室。”
“……”
庆幸早了。
十点二十,晚自习结束。
往常学生还能磨蹭一会儿,十一点才走空,今天受了白静峰的打击,半秒待不下,瞅着时间一窝蜂散了。
余下两个值日生飞快打扫卫生。
池岛带上语文卷去办公室。
几个老师各自忙着,白静峰翻到作文那页。
“自己看看写的什么,’芝加哥没有海,牡蛎遵循不存在的潮起潮落,自然起伏,它们带来了海’
“会不会审题?让你写的是你的梦想,青春,信念,未来,不是生物习性!
“作文整整五十分,丢了三十,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池岛没说话,其他老师一言一句劝着,白静峰正在气头上,解释什么都像顶嘴。
梦想青春信念未来,知道是知道,难以理解。
适时保温杯没了水,她接满,放到白静峰办公桌上。
“白老师,我当然是希望您长命百岁。
“下次不犯了,作文我再写一遍,揭过去好不好。”
白静峰同意,指指对面老师的空位子。
“坐那,写完再走。”
至少需要五十分钟,回去估计十一点半。
池岛不适应住在别人家,进而不喜欢早放学,留堂再久无所谓。
她借手机跟小姨说了一声,晚回去。
挂断电话,白静峰扔来厚厚一沓卷子,她同时代课四班,语文卷还没发下去。
池岛看完六十份关于梦想的作文,方才动笔。
以梦想在心中结束。
交上作文纸,办公室老师走光了。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路经过的教室灯光都熄灭。
校园仿佛空无一人。
近班级,一片黑。
池岛手上拎着薄薄几张卷子,后知后觉。
班门肯定锁了,忘记提前拿书包。
“你再不回来,我就闯办公室了。”
随着声音感应灯亮起,蓝莹提着她的书包,怀里抱外套,靠墙坐地上,困得睁不开眼。
池岛怔了一下,走过来用力拉她的手臂站起来。
“现在肯定又累又困吧,太晚了,下次不要等我了。”
蓝莹顺着话应下,左耳进右耳出。
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
开学第一次看到池岛时就这样想了。
池岛是转校生,身形比一般女生要小一些,还瘦,能摸见骨头。
疑似营养不良,没有少女明亮的气色,眼睛有光线的轨迹,干干净净。
她总套一身三十九中奇丑无比的深蓝校服,别人不行,她穿上就很好看。
不卷袖,不敞外套,站或坐都规规矩矩,看着养眼。
当时她们在三班,蓝莹没分到重点班。
因为成绩好,坐在前排。
无论上课还是下课,她一想起池岛,就忍不住转过头,看池岛在做什么。
被老师抓住了也毫不在乎。
池岛会传小纸条,说不要看我。
哦。蓝莹回复。
回完继续看。
反正眼睛长在自己身上。
池岛尝试忽略过,当不存在,并没有效果。
企图作对,同样盯回去。
结果屡次三番败下阵,坚持不到半分钟。
再之后下课经过座位,别人都是好好的可以过去,一到池岛,就会被拦下来。
蓝莹拖起椅子挡住过道,稳稳当当坐着,不让走。
池岛问有什么事,半天等不到回答。
时间一长领悟四个字。
“交个朋友。”
现在想起来,别扭又好笑。
池岛和蓝莹住相反方向。
从教学楼走到警务室一段路,在学校门口分开。
今夜没落雪没下雨,她抬头望去,云层比下午厚重,风干冷。
料想在北方,雨水是不多见的。
几天后的黄昏,伴随一声惊雷,骤然下起了潮湿大雨。
潦草,不经念。
学校每周日放半天假,池岛在市图书馆二楼坐一下午。
她校服未换,中午背着书包就来了。
身上顶多带一个水杯。
天色昏暗。
远处的高楼灯火延长,雨水倾斜着蜿蜒滑过落地玻璃。
看起来越下越大,等不到雨停。
五点半闭馆,还有二十七分钟。
条件反射,池岛跟随离开的人一起下楼,到门口。
各色雨伞被撑起,来来往往,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
这样的问题不是第一次出现。
她提起衣帽盖住头发,抱紧书包,走进昏沉大雨。
图书馆楼距离街道有一段路。
经过停车场,之后坚持到街尾的公交车站就可以。
雨水是凉的,打在身上发热。
校服裤贴到腿上,过了冷有些痒。
鞋子淌进水,像戴着镣铐,很不舒服。
池岛走路速度慢下来,本也不快。
年纪稍长或年幼的人从身旁越过去,逐渐看不清了。
树木路灯雨伞,都是湿漉漉的。
她累了,蹲下去,看着雨水落下来,薄薄的河流,去往地势低的方向,倒映成片霓虹灯的光影,冷暖交融。
想叹气,开口先打了个寒战。
忽然耳边传来清晰的车笛声。
光亮尽处,很深的黑。
一侧车窗缓缓降到底,江承晦自然垂悬的手搭在方向盘上。
隔着雨幕,偏头向她看过来,片刻没表情。
说不上冷冽或是松散,连是否认出都分辨不清。
池岛缩校服里,拢两下黏在脸边的几绺湿发,意外冰手。
她像小时候遇见长辈要喊人那样,不远不近叫了一声江先生。
雨滴淅淅沥沥落在身上,走好一会儿神,找不到后话。
“过来。”
他声音低沉,很平缓。
白蒙蒙的水线从云中淌下,折在地面泛起一场涟漪。
第4章
池岛走了很久,这瞬间觉得丢盔弃甲。
雨声都大了。
蹲下时间长,她双腿发僵没站起来,用肩膀蹭掉脸颊上的雨水。
两三个呼吸间,还沾满。
江先生,她又叫他,没发出声音。
单单一个姓氏,名字未知全貌,但笃信唤起肯定好听。
这话偏心,不讲什么道理。
等池岛挪过去,江先生半敞开副驾驶座车门,将搁在座椅上的手提箱放到后排。
声音从前方落下来,问去哪。
池岛对上视线,光影声色中产生隐约而专注的感觉,几分不自然,垂下目光,之后才明白话里的意思。
要送她回家。
“……三十九中学,谢谢你。”
她淋雨进了车,关住车门,阴云冷风隔绝在外。
一坐下,整个人被水浸透,也洇湿了座椅。
水珠不断滑下发梢,池岛往前靠,至少不要弄湿椅背。
有点难为情。
车道信号灯转换一个颜色,进入倒计时。
江先生降速等在斑马线前。
晚间会有人来内外清理这辆车,不用顾忌太多。
他看着雨刷器划过挡风玻璃,没出言提醒,没必要。
“我平时不这样,今天忘了带伞。”
池岛轻声说。
江先生点头,为她停滞雨中的失衡,违和,找到来由。
车内温度不高不低,空气微微湿润,适宜养白山茶。
池岛一放松喜欢胡思乱想,再次闻到龙诞香,是身侧。
上一次就记住了的气息,特意去找。
几支专柜小样,味道嗅起来千奇百怪,毫不相干。
柜员说她形容的那种太稀少,只存在于古代宫廷,名门世族都难享用。
当今年代,这些人工合成的仿照物,是最好的。
她相信,只遗憾,相较记忆中的奇香,到底如同云泥。
之前有意无意忽略过的细节,此刻清晰浮现。
也许江先生不是很有钱,但有钱无门的事,他一个念头就能做到,掌的是权。
尽管对于这个年纪的池岛来说只是字面意思,如同纸上谈兵,并不能理解。
她昏昏沉沉抱住书包,下巴枕挂件垂耳兔,阵阵发困。
进车不多时四肢缠绕冷气,脸颊温热,能感受到,可能已经泛红了。
低烧症状,睡一觉第二天就会没事。
她偏过头,看江先生注视路况,真的不大清醒,同他说。
“我叫池岛,岛屿的岛。”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不合适。
凑巧多见一面的人,难不成要认识一下。
没必要的。
骤雨天,江先生开得平缓,被后面超了车,不急不恼。
他放松靠着椅背,逆时针打转向灯。
池岛不记得上一次有没有注意过。
他手掌弯曲,淡青血管从旁附着锋利骨节。
不是少年般的感觉,像一件嶙峋白玉,非常漂亮。
“名字不便告知。”
江先生后说,“我姓江。”
早知道了,池岛干巴巴“噢”一声。
和别人没有不同,不过,只是一个称呼,没必要在意。
“那英文名呢?”
她带笑意问,蹭着垂耳兔布偶转过头,窗外的街景渐渐熟悉。
这回总该方便,诸如唐纳德,克里斯之类,重复率奇高无比。
江先生没说话,玻璃倒影中一贯面无表情。
池岛止住笑意,纠结这是不是未明言的拒绝,他下颌动了动。
“我不起英文名。”
不是不需要,是不起。
池岛顿了一下,思绪被打乱。
话题或许往八荣八耻,八项守则,社会核心价值观发展会更好。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脑袋有点空。
留着的一根神经先跳了下,无意识补充。
“其实我也没有英文名。”
雨势渐缓,估计没到三十九中就会停。
从上车到现在,左右不过半小时。
她看看天空,厚重的乌云似乎变得稀薄。
就算当时待在雨中,一个人也能走完剩下的路。
可先遇到江先生,后来雨才将歇。
不能忽视前提条件。
这样想觉得有些奇怪。
池岛揉了一下垂耳兔的耳朵。
那就奇怪吧。
车驶入校园路,就快到了。
她不好意思真拿江先生当司机,打算在前面的路口下车。
酝酿说辞中,接到书店老板陈东的电话。
“今天这雨不小,我还困着呢,你要找的书用系统搜不到?”
一句话三个哈欠,听出来了。
池岛撑住不被传染,找的这本书,也在询问别人时解释过多次。
“搜不到,巧合看到的一段没头没尾的文字,不知道书名,也不知道主人公。”
手机是于佳替换下来的旧手机。
通话有杂声,音量降到最低也很吵,跟外放没区别。
她想要尽快结束通话。
陈东:“洗耳恭听。”
“……”
池岛迟疑,注意江先生对此不相干的事并不在意。
索性破罐子破摔,小声和陈东重复那段文字。
看太多次,她已经能一字不差背下来。
原来文字真的有这样的力量。
比骨骼,血缘,过去的意象,精神脉络,还要深埋的东西被连接。
单凭几行文字想找出原作,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清楚这件事,总还抱有希望。
陈东听完,语气诧异。
“见鬼,我纵横书海三十年,对这段字儿毫无印象。
“而且什么感觉也没有啊,不挺普通,你至于念念不忘吗……”
意料之中的回答。
可能过了这阵就好了。
电话挂断。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江先生忽然开口,他的话少到可贵,语态从容和缓,声线也低。
池岛呼吸一轻。
“是书名吗?”
“江先生,我,我——”她几次出声语无伦次,轻微叹一声,转而笑了,“我真的太高兴了。”
没想过的确有人知道。
特别满足。
吝啬言语的江先生淡淡撇来一眼。
他很适合穿西装,深色外衣廓形大气,里边的立领衬衫熨帖平整,扣子系到最上面,严谨又传统。
就是不像是会对这书感兴趣的类型,实在出乎意料。
但还觉得洞悉他人难以明确的事物,属于情理之中。
他说:“也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1986年上映,取景佛罗伦萨。”
还有电影。
池岛仿佛陷入糖罐,头轻脚重,甜的晕晕乎乎。
再看见江先生,顿时和蔼可亲,覆在身上的薄冰被心里一阵没由来的风吹走了。
车内不开音乐,不开FM88.7电台,越安静,越衬合窗外昏黑的雨。
她不困了,话不太经大脑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