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令她有些感动。
  翻译……?
  也许她可以试着同父亲说说,虽则他泰半是不会同意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可以先试着对这项工作多做些了解……倘若此事真能如程先生所说于国家有利,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23章 生意   “今夜的事都看明白了?”……
  同样的夜晚, 徐冰砚则出现在了距白家新宅不远的德国使馆外。
  使馆位在街中路南、洪昌胡同西侧,南界直抵内城南垣的城墙根儿,就在法国邮政局的对面, 建筑照旧是中西合璧的, 被与大门联结而成的灰砖墙体牢牢围住, 乍一看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狱。
  大门口站着几个德国士兵, 背后背的枪擦得锃亮,比销给中国人的过时枪械要好上千百倍, 徐冰砚淡淡看了一眼,随即出示证件,在严格的检查过后方被容许走进德国使馆的大门。
  冯览已经先到了,正站在使馆主屋的门前等他, 见到他后朝他招了招手,圆框眼镜微微泛光:“你来了——我们进去吧。”
  徐冰砚点了点头,又四下看了看, 问:“不等孙将军?”
  “他今日不来, ”冯览摇摇头,眼神里藏着深意, “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来了, 我还怎么带你进去?”
  这话说得有些令人惶恐:孙绍康摆明了是不待见他、不愿与他一起共事,而冯览今日为了带他见人甚至直接绕过了孙,这抬举的意味确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徐冰砚没说话,只对冯览点了点头, 对方笑了笑,又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膀,说:“将军是信任你才让我带你来,你记得, 不要辜负他。”
  深夜的德国使馆仍颇为热闹,富丽堂皇的大厅之内,几个德国人正一同坐在沙发椅上看电影。那是1913年刚出不久的新片子,德国产,Die Landstra?e,汉译名为“乡村道路”,冗长的镜头小心翼翼地在凶手和乞丐之间辗转腾挪,凝滞的空气被拉拽得平添几分紧张。
  这些洋人都知道有客人来了,可却没有一个人有要起身的意思,仍在饶有兴致地观赏电影,只有一个陪同的中国人站了起来,走到冯览和徐冰砚身边赔着笑脸,说:“两位先随我来吧,这边请,这边请。”
  这是给德国人做事的买办。
  冯览打量了对方一眼,没什么表示,大概已经判断出这不是一个需要他讨好伺候的角色,因而只脸色冷淡地随对方一同去会客厅等待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洋人们才心满意足地来到会客厅,只是看神情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电影里,进门时仍相互用德语交流着,显得有些亢奋。
  此时冯览已经站起来了,一改方才在买办面前的矜高姿态,对洋人们露出了客气的笑,对方看起来对他已经很是熟悉,只是没见过徐冰砚,用德语说了句什么,冯览当然听不懂,那位买办便做起了翻译,说:“施密特先生说之前没见过这位军官,想知道他是谁。”
  徐冰砚神情不动,听冯览跟对方说:“这位是沪军营的徐冰砚少校,徐将军的义子,往后会常见的。”
  这后半句他说得平平淡淡,可由买办翻译给德国人后他们的反应却并不一般,那位施密特先生还挑眉说了句话,买办翻译为:“是吗?真希望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冯览继续弯着赔笑,点头说:“一定,一定。”
  短暂的照面过后诸君便在长桌两侧坐定,正式的谈判即将开始。
  徐冰砚并不清楚今夜磋商的议题,直到冯览将徐振的手书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德国人面前,并说:“这是跨省铁路运输的特批手书,请几位先生收下。”
  跨省铁路运输?
  徐冰砚暗暗皱了皱眉。
  此时的洋人们已经看过了那份手书,神情都颇为满意,冯览笑了笑,又从箱子里取出了另外一个信封推过去,补充:“另外,这是我们将军提议加入的新条款,请几位一并过目。”
  这有些出乎德国人的意料,而在他们看过条款的具体内容后神情就由惊讶转为了不满,施密特的眉头已经紧皱了起来,很严肃地看着冯览说:“徐将军想要多六个点的分成?他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坐在他右手边的另一个德国人显得更为愤怒,他大约是个商人,浑身都泛着精明和尖刻的味道,同中国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多六个点?凭什么?难道徐将军能为我们提供比以前更多的服务吗?”他生气地大声质问,“从矿山开采到铁路运输,直到最后的分销都是我们一手包办,徐将军只出了一纸批文,就想空手再多拿十几万大洋?”
  当这番话经由买办的口变成汉语落进徐冰砚耳里时,他才终于知道徐振和孙绍康究竟在跟德国人做什么买卖。
  ——偷矿。
  中华幅员辽阔,有难以计数的矿藏资源,出口到西洋诸国可以获取丰厚的利润;而如今国内局势未定,南方动荡致使政府分身乏术,遑论国人技术落后,有大量的矿山尚未勘定,因而难以实行严格的管辖,这就给投机者留下了可钻的空子。
  徐振将军便是这钻空子的一把好手。
  他和洋人勾结偷盗矿产,由洋人的公司负责勘定、开采、运输、贩卖,而他则凭借在国内的政治地位为其遮掩罪行大行方便,待交易完成便凭空获得暴利,盆满钵满。
  这么一想也就能理解徐振为何多年来始终与郭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了——他是主计处岁记局的局长,最便于上下打点关系,对税额和资产数目等细枝末节最为熟悉,一旦徐振与洋人的勾当被他人发现端倪,他也可就近在数字上作伪;而孙绍康是皖地的将领,他之所以会卷进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次洋人要偷采的矿山在安徽境内。
  短短一个闪瞬徐冰砚已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通透,同时亦深深地意识到……
  ……这是卖国。
  徐振与洋人勾结牟利,必然不可能在其中占大,而据方才那个德国商人的说法,徐振仅仅从中分成便可得到十几万大洋——那洋人呢?他们从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攫取偷盗的财富又会有多少?
  不计其数……像个永远没法测量的无底洞。
  徐冰砚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冷峻的面容被灯光的阴影笼罩,而冯览则在那个时刻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年轻的军官永远以严肃到刻板的神情示人,令他者无从窥探他的内心。
  冯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重新以和气的笑容对上洋人的诘问,好言好语地解释道:“穆勒先生不要动怒,我们将军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诸位也都知道,袁大总统接下了前朝的一切赔款协约,而今面对南方动荡又要筹措军饷,财政上压力很大,因此最近都在抓各地的矿藏,生意可不像原来那么好做了,这多出的六个点也不是我们将军白得,是要拿去层层打点的……”
  絮絮地说个不停。
  这些解释虽则合情合理,却显然不足以让洋人满意,他们是最贪心的豺狼,偏偏以最典雅绅士的面目示人,实则连偷来抢来的利益都不肯吐出分毫。
  “那是你们国家自己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施密特已经表情冷酷开始为今夜这场短暂且一边倒的谈判做出结语,“请转达徐将军,我们并非只有他一个合作伙伴,如果他执意要毁掉之前长久积累起来的合作基础,那么我们只能对最终的结果表示遗憾。”
  从德国使馆出来坐上军车,冯览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阴沉无比。
  “咚”的一声巨响,是他一拳狠狠砸在了车门上,窄小的瞳孔缩得更小,像一条发怒的毒蛇。
  徐冰砚没有说话,默默地开车,心中却很清楚冯览愤怒的因由——施密特最后的那句话很硬,稍一揣摹便能明白那是一个威胁,他在警告冯览和徐振,如果继续强要六点的分成,德国使馆将很可能把此事捅到上面,到时候洋人们自然可以借外交手段逃避中国政府的制裁,而徐振却会大难临头。
  冯览……该是一个很不喜欢被人胁迫的人吧。
  军车行驶在北京的马路上,凄寒的冬夜在今日看起来分外肃杀,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让冯览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平稳了下自己的情绪,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对徐冰砚说:“今夜的事都看明白了?”
  徐冰砚握住方向盘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随即沉声答:“嗯。”
  冯览点了点头,继续说:“将军的意思是往后山东的买卖都交给你来谈,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来问我。”
  这是很棘手的事。
  徐振在齐鲁一带的根基不深,地方的将领也并非都对这个长官言听计从,如今要他一个资历尚浅的外来军官带着洋人去偷抢他们的矿藏,这……
  徐冰砚的眼睛漆黑一片,连最深处都不见一点点光亮,而他的声音则比眼睛更晦暗,只回答了冯览一个字——
  “好。”
  徐冰砚送冯览回到下榻的北京饭店时却意外碰上了徐隽旋。
  那时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富贵的少爷喝得烂醉瘫倒在饭店大堂的沙发软座上,臭气熏天满口胡话,挥手驱赶着一个又一个上前试图劝他回房休息的侍应,还大声叫嚷着:“滚!都给我滚!老子是徐振将军的亲儿子!今天就要待在这儿,谁敢管!”
  荒唐至极。
  冯览头疼不已,隔着饭店大门看到徐隽旋时脸色就已经糟了起来,他侧首对徐冰砚说:“一起进来搭把手吧,把二少爷送回房间去。”
  徐冰砚点头,随同冯览一起走进北京饭店,没想到刚进大堂便被那已经喝大了的徐二少爷瞧见了,对方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就将周围的侍应推倒在地,歪歪斜斜又万分愤恨地挥着拳头朝他跑了过来,嘴里还大骂:“倷只杀千刀!老子今天杀了你!”
 
 
第24章 傀儡   她……要退了与徐隽旋的婚约?……
  徐隽旋已经找了徐冰砚两天。
  他是压不住脾气的性子, 有了火就要撒,那日在白家被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当面说了退婚的事,当即怒冲天灵盖、恨不得提刀砍人。
  他才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不讨白小姐喜欢才被拒婚, 只将一切罪责都推在了自己那个没有血缘的三弟身上, 可惜怒发冲冠从白家冲出来四处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半个人影, 却是因为近来徐冰砚忙于公务, 要么在军营领馆、要么在政要私宅,两人总碰不上面。
  徐隽旋肝火大动, 无奈之下只好跑到冯览下榻的北京饭店来堵人,堵着堵着穷极无聊又开始借酒浇愁了,喝到半昏时终于见到了仇敌,那还不赶紧捐弃了教养边骂边冲上前来?
  冯览也是没想到徐隽旋会突然闹这么一出, 一边试图把人拉开一边问出了什么事,徐隽旋一个醉鬼能说出什么利索的话?只会红着一张脸龇牙咧嘴罢了。
  冯览莫可奈何,只好又扭头去看徐冰砚, 后者亦皱起了眉头,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之间那醉鬼却又说了话, 含糊之间只有“娘十批”这样的脏话是清清楚楚的, 间或有那么两句似是而非的指责,说的是:“要不是你个混账在背后搞小动作,清嘉又怎么会想同我退婚!……”
  徐冰砚本是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徐隽旋胡闹,可这句模糊的言语却让他让他的神情产生了一丝松动。
  她……
  ……要退了与徐隽旋的婚约?
  漆黑的眼底忽而有一瞬的波动, 如同一粒石子被投进古井、于平静的水面上荡开小小的涟漪,他一时间有些怔愣,甚至手心微微出汗,难以解释的无措。
  徐隽旋却管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小白脸与他有夺妻之仇,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此时此刻就算他一枪崩了他又能怎样?他父亲有通天的手眼,必然会为他摆平一切!
  他是怒极了,昏头的醉鬼比平日更有力气,竟挣脱了冯览的禁锢劈手要夺徐冰砚别在腰间的枪——夺枪岂是儿戏?军人的本能在瞬间苏醒,原本还有些游离的徐冰砚瞬间回神,下意识就擒住了徐隽旋的手臂,正要用力将其折断时理智却回了笼、忽而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他不能伤害的,是以手上凌厉的力道瞬间撤去,腰间的枪立刻便被徐隽旋夺走了。
  “啪嗒”一声。
  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主人。
  一旁的冯览本以为二少爷只是酒后失态寻衅滋事,没想到他竟疯到要动枪械的地步,惊骇之下也不敢再马虎,赶紧让酒店的侍应一左一右把徐隽旋架住,自己则亲自冒险缴了他的枪,一边撕扯还一边扭头冲徐冰砚喊:“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快走啊!”
  等徐隽旋酒醒已经是后半夜了。
  北方冬季严寒,似连黑夜也比沪上更为漫长,至凌晨六点仍天光至暗,徐隽旋昏昏沉沉从床上醒来,双眼在昏暗的壁灯光线里辨认出了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冯览。
  酒醉昏睡前的记忆乍然涌入脑海,徐二少爷登时又火起来,一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边大声质问:“冯叔你糊涂了?昨天怎么胳膊肘向外护着徐冰砚?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勾引了我的未婚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狂怒的叫嚣回荡在封闭的房间里,冯览的回应却只是一声叹息。
  他从窗边起身给徐隽旋拿了条热毛巾擦脸,那双窄小的瞳孔里散发的光却没一点温度,只沉沉地说:“二少爷,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徐隽旋一把将毛巾打落在地,语速极快地质问,“他只是我父亲养的一条狗!我杀他还需要看谁的脸色?”
  是啊……他徐冰砚只是父亲的一条狗。
  他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尽管他有讨女人喜欢的外表,尽管他有能让父亲赏识的才干,尽管他除了出身之外什么都是好的——可那又怎么样?怪只怪他不会投胎,活该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最后再被一脚踩进泥里。
  想抢他的未婚妻?他一枪崩了他,看他哪来的命抢!
  疯狂的嫉妒和愤恨可以杀人,徐隽旋宿醉的眼睛已经红了个透,然而当他对上冯览那双毒蛇般令人惊惧的眼睛,心中的癫狂又有片刻的冷却。
  “我说了,你不能杀他,”对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隽旋,难道你想让你父亲少一个替死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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