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慈也体贴白家人的焦心,又于信中附了三日后码头上的安排,她已提前安排了渔船,趁夜接引革命党们去广州,到那里再换乘轮船远渡出海,这样总是稳妥一些。
白清嘉也知这样的安排更安全,很快回信感谢了薛静慈的用心,转头又将这些消息告诉了父亲。白宏景知晓后也有一番安排,当日便去找了青帮的朋友——码头?那可是青帮的天下,鱼龙混杂的地方最适合搅浑水,如今军方的人已经封锁了码头,要在高压之下渡人出海,不借青帮的力绝不可能,幸而他在商场上纵横多年、同他们一直关系融洽,如今若他许以重利,想来黄先生也不会推辞罢。
如此一来几方都动了起来,反倒只有白清嘉无事可做,她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终日惴惴,既盼着三日光阴早些过去、哥哥早些安全出海,又隐隐畏惧那一天真正的到来,总觉得一切不会那么顺遂如意、会生出些折人寿命的波折。
……她更怕徐冰砚。
几日来她频频陷入噩梦,梦里全是他和二哥的身影——他手里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二哥,她拼命跑过去阻拦,可男人冷肃的面容却并未露出一丝怜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暗深沉的黑眸就像无底的寒潭,只能给她以无尽的坠落,后来她终于听到了那一声令人绝望的枪鸣,回头时已见二哥倒在了血泊里,一向含笑的眉眼变得了无生意,仿佛困兽死前的悲鸣。
“为什么,”她哥哥在满目血泪中问她,“你为什么……把他引来了?”
……然后她便惊醒了,心脏跳得又沉又快。
她躲在被子里泪流满面,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个男人的侧影,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带给她心动和慰藉,只令她感到恐惧……
……和伤心。
第41章 千钧 甚至……他会杀了他。
三日后是六月七号, 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白日里天色尚算晴明,到傍晚时却忽而乌云漫卷, 阴沉的天色令人心头郁郁, 紧张的气氛在无形间蔓延。
入夜之后又下起了大雨, 直到凌晨时分仍不肯消停, 白清嘉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到两点前后才总算等到了父亲派佣人来叫她——他们要一同到码头去。
这事父亲没有告诉母亲, 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党,更不知道今夜他就要乘船远渡,往后恐怕再难回到她身边了。如今她还在卧室里沉睡,丝毫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 坐上轿车要到夜雨中去送那个即将远行的人了。
白老先生其实也知道今夜自己并不适宜在码头露面,可亲生的孩子即便再混账再荒唐,做父亲的也终归难免心疼, 要不管不顾再去送他一回的;此前他曾因次子纨绔而断了给他的零花, 如今到了生离的时刻却又大方起来了,为次子预备了三万大洋的现款装在箱子里, 想来已足够让他在国外安顿下来, 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吃苦受辱。
白清嘉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因近来操劳而越发显得苍老的侧脸,心中真是酸涩不可胜言, 连带着此刻车窗外的雨声也哀愁起来,像一首绵延不绝的送别曲。
深夜的码头仍有军警巡视,也不知是政府派来的还是徐家派来的,个个背着枪, 气氛冷肃又骇人。司机关了车灯,也不敢再接近了,缩在离码头半远不远的角落里,等着坐在后座的主人家命令。
白清嘉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一见兵便手心发凉,她父亲看出她恐慌,遂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没事,父亲在。”
话音刚落,漆黑的雨幕中就冒出了几个人影,打头的是个个头不高的男子,一看便是本帮人,带着两个弟兄凑到了白老先生车窗前。白清嘉见父亲把车窗摇下,又听窗外那人低声说:“都打点好了,老先生请随我们来吧。”
该是青帮的人。
白清嘉看着父亲点了点头,随即示意她跟着一同下车,外面大雨滂沱,修缮状况不佳的土路如今已是一片泥泞,白清嘉为父亲撑着伞,跟在青帮人身后走向了码头。
刚一到入口便被军警拦住了,对方挂着一张脸,在大雨中问他们:“什么人?”
白清嘉的心猛地一跳,又见那打头的青帮兄弟上前一步,将雨衣掀开露出自己的脸,哈着腰说:“是我,是我。”
那几个巡视的军警似乎认识他,认了人脸之后态度稍霁,只是目光在他们一行人中扫了一周,又很容易发现了两张生面孔,于是眉头又皱紧了,看着白老先生和白小姐问那个青帮人:“你还带了人?”
“是来验货的东家,”那青帮人被淋了满面的雨,仍客气地解释着,“老头子亲自点了头的。”
那军警一听“老头子”三个字神情便软了些许,可惜片刻之后神色又为难了,沉吟着说:“如今是非常时候,码头查得严,什么人非要这时候来验货?”
那青帮人听言脸上露出邪笑,又朝那军警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人家运的是烟土,顶顶好的货色,怎么能不来亲自看看?咱们也不是不懂事,改日定送些给兄弟们尝尝……”
这话一说,几个军警相互对视一眼,各自也算满意了,遂总算抬起了枪口放行,另嘱咐:“快进快出,不要耽误。”
那青帮人满面的雨和笑,立刻答:“一定,一定。”
深夜的码头有种难以描摹的阴沉之感。
杀人越货,偷抢掳掠,难以计数的肮脏勾当都曾在这个远东的港口悄无声息地发生,黑夜里那一艘艘船就像看不清脸的鬼魅,光秃秃地矗在那里、连影子也不见。
几个青帮人步履匆匆,带着白家人走向码头深处,远远地,白清嘉已经看到了几艘角落里的渔船。
“就在那里,”那青帮人摇摇指着那几艘船压低声音说,“二少爷一行都已经在船上了。”
恰此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凄冷的白光将黑暗的码头照亮了一瞬,那肮脏破旧的渔船便清楚地跃进了众人的眼眶,即便还隔了几十步远,白清嘉却好像已然能闻到船舱中传来的霉味和腥味,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的哥哥就藏身在那里,心中的沉重就像天边迟来的闷雷一样不停地翻滚着。
二哥……
身边的父亲看了这光景大约也是心痛如绞,以至于脚下都微微打了个晃,白清嘉见状赶紧将人扶住,又听父亲沉声说:“走吧……去看看他。”
青帮中人是见多了这等亡命天涯生离死别的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不等白家父女平稳了心境便阔步走到了渔船边,打头那人映着船舱里透出的朦胧灯光一个跨步便从岸边跨到了船上,刚要抬手扣一扣那船舱的门,漆黑的码头却忽而亮起了刺目的白光,活脱脱要晃瞎人的眼!
众人皆大惊,连忙折身回头看去——
却见原本空空荡荡的堤岸上忽而出现了若干道凌乱的光线,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着雨夜雷鸣一点点逼近,他们在黑沉的夜幕之中渐渐看到了为首那人的脸——平凡到让人几乎记不住的面孔,以及一双隐在圆框眼镜后毒蛇般的眼。
……是冯览。
彼时大雨滂沱人声纷杂,混乱的码头之上有数不清的人脸在白清嘉面前晃来晃去,可在那一道道刺目的白光之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像过往一样冷峻严肃,一身板正的军装站在冯览身边,那双黑色的眼睛还和去年十月他们初次在这个码头相遇时一样深邃,只是如今他却不会再温和地把自己的外套借给她遮雨了。
他要来抓她的哥哥。
甚至……他会杀了他。
夏夜的暴雨本不该让人感到寒冷,可与那个男人目光交汇的一瞬白清嘉还是难免如坠冰窟,她忽而不知道此情此景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又唯恐它们融为一体,那些梦里的糟糕图景会一一变成谶语,将不可逆转的噩运带到她面前。
茫然间冯览已经开了口,这位徐将军的得意臂助正斯文地推着自己的眼镜,看着白宏景笑得客气,声音隔着雨幕传来,问:“白老先生?如此暴雨之夜您怎么会亲自到码头来?我还当方才是我看错了。”
他身后罗网森严,数以百计的军警整整齐齐地站在雨里,锃亮的枪支在刺目的白光中泛着冷色,如此气势汹汹显见是有备而来,彼时白老先生虽心神巨震,却还是想通了一切的原委。
……他被监视了。
徐振可真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姜,想来早就暗中派人盯住了白公馆,料定他若知晓次子下落必然会暗中为其周旋,同时必定会在其离沪之时至码头相送,届时他只要派部下守株待兔就能人赃并获,清远是插翅也难逃了。
这番阴谋哪里能算高明?不过是寻常伎俩罢了,偏偏他关心则乱没了章程,又实在没想到徐振为人会如此卑劣决绝,这才栽在了如此浅陋潦草的坑里!
白宏景心下沉痛已极,面上却还不得不端出一副泰然的样子,指望着冯览能看在白家与徐家有姻亲的份上高抬贵手,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近来进了一批好货,老夫要亲自来掌掌眼——怎么,这也犯法么?”
冯览也晓得白老先生心中的那一层指望,可他却注定要辜负他的殷殷期待,同时他还对白家人这股子死到临头还硬着脖子的清高劲儿十分反感——不就是一个靠做买卖发横财的贱贾么?还真以为自己能算什么金贵的人家?得罪徐家于你们能有什么好处?现世报来得便是这么快,要教你们知道厉害的。
他心里讥诮地发着狠,脸上的神情却比白老先生还滴水不漏,既客气又恭敬,说:“老先生哪里话?您看您的货,自然不犯法。”
大雨如瓢泼,天边又传来一声闷雷,恰似冯览蛇目中一闪而过的阴狠一样令人心惊,他顿了顿,话锋立即一转,补充:“只是我们接到线报听闻今夜有革命党要偷渡出海,这就是违法的了——给公家办事嘛,总要讲规矩,不得不亲自来验一验查一查,还请老先生见谅。”
说完,脸上神情厉色一显,已对身边的士兵下了令:“去,查查那几艘船。”
指的赫然就是革命党们的藏身之处!
白清嘉是彻底慌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面色惨白地对冯览露出了示弱的神情,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华发老人眼下为了自己的儿子向一个晚辈低头,而对方却残酷地视若无睹,仍命令军警们手持枪械、一步步向那几条渔船逼近。
身后便是夺命的悬崖,她知道她和她的家人此刻就在生死一线之间,可是上天入地皆是死路,绝无缝隙容他们逃出生天。最绝望时她还是看向了徐冰砚,隐隐期待着他能像当初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一样从天而降伸手将她拉出困厄的绝境,可如今他却站在雨幕的那头一动不动,幽深的眼睛越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清冷又肃杀,像一尊不知怜悯的石像。
她终于彻底放弃了,目光从他身上狠狠别开,耳朵却在一片苍茫的雨声中绝望地捕捉着军警们的动静,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从堤岸跨上甲板、从甲板走向船舱、又催命一般敲响了船舱的门。
未得应答,他们于是狠狠破开了那渔船上单薄的小门。
“长官!这里有人——”
第42章 一发 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白清嘉的心被狠狠攥成了一团!
她两只手都在发抖, 感官几乎是麻木了,连被她父亲下意识地狠狠掐住了手腕都感觉不到疼,又听冯览悠悠然地“哦”了一声, 音调上挑, 夹杂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戏谑, 随后也在一众军警的护卫下一步一步向船舱靠近了。
“二少爷, ”他的声音大起来,好像是故意说给白宏景听的, “请你自己出来吧,冯某也不想伤了和气。”
船舱里无人应答,白清嘉也不敢回头去看,可没过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像是有一群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又出现了幻听,仿佛听到了子弹上膛扣动扳机的声响, 然而半晌之后身边却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大雨绵延不绝于耳。
白清嘉越发不明所以,忽而又觉父亲紧抓她手腕的手卸了力, 遂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船舱中走出了一群生面孔, 有男人也有女人,个个衣着破落神情闪躲,像是在工厂里做工的,哪有白家二少爷白清远半□□影?
她怔住了, 满眼的不可置信,扭头看父亲也是同她一般形容,再看那几个青帮中人却是不惊不躁,似乎早就知道这船里的乾坤……
另一边的冯览可真是大惊失色!
他奉了徐振的命令要在今夜收去那白二少爷的命, 派人跟了白宏景三天才好不容易摸到眉目,哪能容许事情在这临门一脚的当口出现纰漏?他当然不肯死心,见状立刻冒着大雨对左右的士兵厉声下令:“进去搜!仔仔细细地搜!一个角落也不要给我放过!”
军警们大声应“是”,继而纷纷持枪进入了狭小的船舱,连那几条渔船的舱底都打开查验了,就差拿把斧子将船整个劈开、查一查狡猾的革命党是否变做小纸片藏在了木板的夹缝里。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
冯览的眉头已然打成了一个死结,瞳孔缩得像针尖儿一样小,他站在船上看着白宏景,嘴角已经勾起了一抹冷笑:“白老先生好厉害的手段,这一招是声东击西还是瞒天过海?可你不要忘了私藏革命党是什么样的罪过,难道就不怕北京问责?”
夜雨之中白宏景的神情也显得高深莫测了,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冯览轻笑了一声,缓缓反问:“私藏革命党?这些不过是要到我厂子里做工的工人,便是大总统亲自查问也是一样的结果,冯秘书可不要胡言乱语坏了我白家的名声。”
声息冷沉,再不似方才那般隐忍。
冯览狠狠一眯眼,心下却知自己今夜是着了白家这老狐狸的道、断不可能抓到白清远和金勉了,这帮可恨的革命党说不准此时已然寻了别的法子逃之夭夭——可他心中隐隐却又存了疑虑,不信白宏景能有本事把事情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遑论方才他看得真真切切,在军警上船搜捕时白家父女的神情分明是乱了,难道他们还能演得那么真、骗过了他这双在官场中磨练多年的火眼金睛?
然而他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抓不到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偏生他还不能发作,要生生压着脾气对着白家人好言好语,牵强地弥合着两家人之间早已裂开的缝隙,笑着说:“没有是最好的了,也是我们得的线报有误才险些造成了误会,如今查清就好——我向白老先生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