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了他的话,也看到了他眼中满不在乎的笑,怎么还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沪上第一风流的贵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连伤女人心的手段都如此高明,淡淡的,戏谑的,既让你知道自己的心思他都不稀罕,同时又能保全体面不教你太难堪,温柔又残酷,他把两个都做到极致了。
她其实早就晓得结果的,本以为就算事到眼前也绝不会伤心,却没想到当时当刻心还是碎成了一片一片的,甚至还忍不住想痴心地追问: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或者……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上我呢?
她太想这么问了,可话要出口时又被坚强的理性给缚住了,她终归没能在那个时刻告诉他她的心意,还同他一样笑起来了,说:“天天就知道开人玩笑,下次再这样我可要告诉清嘉去,让她代我教训你。”
多么逼真啊,倘若她是健康的,说不准也能登台演上一出好戏,成为被他用钱用心捧的角儿了。
他也没辜负她的苦心,玩笑一般讨着饶,诀别的凄苦被他们隐在虚假的笑语中,既好笑又悲情,同时还很荒唐尴尬,毕竟他们各自心里其实都知晓实情,眼下的相对成了残酷的凌迟,没人愿意再这样生生捱着了,于是彼此匆匆说了“再见”,他便提着箱子走出那门厅去了。
屋外是滂沱的大雨,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尽处、其间并未有过一次回头,她知道他去得决绝、对她绝无一丝留恋,心里当然伤情的,可是与此同时又有些微妙的庆幸,想着:也好,至少这样……你就不必像我一样明白这分离的悲苦了。
而他呢?心神紊乱之间甚至忘了撑伞,就那样淋着大雨走了一路,眼前摇曳的始终都是她方才在门厅里看他的那个样子,端庄又雅致,眼底却又藏着执迷和清苦。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闷了一拳,连疼痛都有些不爽利,明明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可是最终却还是走到拐角处才停下脚步,彼时那朵柔弱的丁香已经远不在他视线之内,他也不知道这一生还能否再见到她,只是胸臆间同时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和苦涩,强烈得几乎要把他的一颗心撕成两半。
你又怎么会知道?
你眼底的雨雾是给我最慷慨的馈赠。
可同时……也是一次太过严厉的责罚。
而此时的他们已经分隔两地,她大抵早已回到了薛宅,而他则将要乘车去向远方,再见之期未定,也许根本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他的情绪难免起伏,以至于在面对妹妹时都有些心神不宁,可最后诸事万端也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说:“当然,已经道过别了。”
那时白清嘉并未察觉哥哥的异常,听言只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却又听到他语气有些迟疑地补充:“你同她要好,或许之后可以带她去看看医生……身体终归要好好养,不能由着她胡来的。”
这话有些出乎白清嘉的预料,但也终归不算离谱,她只当哥哥是感念静慈的恩情、是以才挂念起了她的身体,于是很顺遂地应了:“好,你放心。”
白清远笑笑,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要交待的了,日头渐渐升起,他也应当尽快离去了。
分离的最后他拥抱了自己的妹妹,神情间有含蓄的感伤,可他不会说曲折的别语,只有浪荡才是白二少爷最习惯的伪饰,到此时他也不肯弃之不用,给妹妹留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不是还欠你一条红宝石项链?你等着,待我去日本的赌场碰碰运气,看看能否给你赢一条更好的回来。”
她笑了,又带着眼泪,纷杂的情绪使她说不出话,最终便在这样复杂的情致里目送哥哥坐上轿车远去,荒芜的山野一下子变得更加空荡,就像她的心一样飘飘摇摇。
直到——
“啪嗒”。
她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响,回头时果然见到那个男人从军车上走了下来,正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她,漆黑的双眼依然像沉沉的夜色,可隐晦处却又似乎藏着难以被人察觉的温情。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他站在温暖的晨光里。
第44章 回溯 未得广厦千万,亦愿为寒士遮雨……
回程中车内异常安静。
徐冰砚沉默地开着车, 身边的女人也安静着不说话——上车时他本来为她打开的是后座的车门,可最终她却坐到前面来了,他以为她要追问他跟她二哥有关的事, 可又至今都没有开口, 只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窝着, 他的余光可以瞥见她搭在膝上的白皙纤细的手。
她也正用余光打量着他。
严肃的男人即便在开车时也依然显得谨笃, 灰蓝色的军装板正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领边都是干干净净的, 总给人一种严丝合缝毫厘不差的感觉——她也看到了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虚握在车的方向盘上, 很……好看。
她又别开眼了,扭头看向窗外,郊野的山色郁郁葱葱, 是夏日独有的繁盛颜色, 只可惜此时她被高热烧得意识有些模糊,已不太能欣赏自然的美妙了。
“所以……”
她忽而开了口, 声音略有点沙哑。
“……这几天都是怎么回事?”
言语飘散在车内, 他亦听到了她声音的异样,彼时却还未察觉她是生病了,只当她是疲惫,沉吟片刻后也不同她迂回, 只同她简单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其实在从英租界返回官邸向徐振汇报搜捕情况的那天他就知道了:将军已经不再信任他。
山东的遗留问题终归还是让徐振心里结了疙瘩,遑论此前白小姐和徐隽旋退婚的事也加剧了徐振对他的戒心,对方大抵已经断定他和白小姐有其他瓜葛、因而才特意为她遮蔽她哥哥的行踪。
这种情形下徐振会怎么做?泰半会安排冯览派人去盯白公馆,一旦白家人有任何异动他都会立刻察觉, 届时她二哥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要束手就擒。
他料定了这件事,却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帮她,好在后来他的人也发现白老先生去同青帮接触了,这是一个转机。
他在徐振手下做事已有五六年光景,为尊者向来不屑与本帮流氓打交道,可在沪上青帮又是一个不得不与之周旋的力量,徐振自己没有心力,是以一向是将这些事推给他料理的。他同青帮的交情亦深,曾在很多事上给他们行过方便,前脚白老先生刚找过他们,后脚他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晓得白家人在码头上的安排与布置了。
青帮的确神通广大,鱼龙混杂的码头也的确是他们的天下,可眼下徐振和冯览已经下了狠心,便是黄先生亲至也没多少分说的余地,这条路怎么可能走得通?
倒不如让这条路成为一味饵料,让冯览以为白家人已经入局,背后瞒天过海方才有一线生机。
他于是秘而不宣,只又在暗中去找薛家那位小姐询问眼下白清远的下落。她是真心记挂白二少爷的安危,一听事情背后的危机便心神大动,只是她毕竟见过他和白小姐对峙的画面,因而并不全心信他,反问他:“阁下那日在租界不是还打定主意要抓人?如今是当真转了主意还是只为引我入局?”
他冒着被徐振和冯览发现的危险与薛小姐见面,面对这样的质疑也难免心中无奈,默了默只道:“倘我立意要抓人,今日又何必来此同小姐说这些,岂非多此一举?”
这样的反问虽然确乎很合情理,但其实也未必有多少说服力,倘若搁在平时薛静慈必然也要再多些推敲,可眼下白清远正在生死一线之间,她也是慌了神,匆忙之间终归还是信了他,将革命党们的落脚之处尽同他说了。
他没时间耽误,很快就去白清远下榻的地方跟他见了一面,那位少爷倒很有胆色,见了他也不慌乱,还摆摆手让身边已经掏出枪来的革命党“稍安勿躁”,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三少爷是徐家的义子,如今又为何来帮我?”白清远看着他问,散漫的外表下隐匿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难道……是因为看上我妹妹了?”
他不意对方会在这样严肃的时刻忽而提起白清嘉,彼时眼中浓烈的墨色亦有微微的起伏。
为了她?
……的确。
他至今仍不能忘记那夜在租界时她看他的眼神,执拗又脆弱,偏偏还要伪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其实那时她一定已经怕极了、又想对他诉说委屈,他其实已经看出了她对他的信任和小小的依赖,那让他的心忍不住一阵酥麻,可最终他却不得不板起面孔来辜负她。
……她一定对他很失望,也一定会怨怪他吧。
天晓得他有多想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明艳的笑意,五六月的木槿花正值最好的时令,合该乘着春色的余韵生出些夏日的烂漫,凄风苦雨并不适合她,她应当永远生在最金贵的花园里,一辈子都被人好好爱护着。
可她也不是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唯一原因。
他曾见清廷腐朽,乃至在光绪三十一年亲眼目睹了日俄为争朝鲜而于旅顺大战,国人伤亡几何?其耻之痛不逊于马关,令全国上下至今记忆犹新。他是官身,还是方启正方先生亲口赞誉过的学生,眼前清清楚楚铺着一条青云路,可那一场大败摧毁了他对那个朝廷乃至于是那个时代的信任,亦不再相信自己能在原本的位置上为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国家做什么了。
于是他辞官离京,捐弃了此前十数年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转进陆军军官学校,从无人问津的角落开始,从头再走一条新路。
他不是不迷茫的,一个人之于一个时代只是沧海一粟,即便是帝王将相也难逃被裹挟的命运,中华已失大运,未来的路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个不知前路的角落孤独地留守,眼里倒映的是山河的破碎和国家的耻辱,所幸最终还是迎来了改朝换代的一天,民国新立,百废待兴,世道好像就要变好了。
可最终……却不是这样。
如今的政府有多少弊病?前人用鲜血浇出来的诸多主义都已成了一纸空文——譬如徐振,当年在辛丑之祸中亦是甘愿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甚至还在甲午之战中痛失了自己的爱子,谁能说他没有一颗报效国家的赤胆忠心?可人却是会变的……破立之际的诱惑太过强烈,他也终究成为了欲望的顺民,年轻时的义薄云天最后叠成了一本厚厚的账簿,每一款记的都是这个国家对他的亏欠:他的伤病、他失去的孩子、他消失的青春……
然后呢?他就要开始掠夺了,要把自己曾经的付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成为能够荫蔽子孙后代的福祉——也或许不止是这样,他也许也同样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因此才在自己的暮年变得如此疯狂和荒唐。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选?
世上无先知,至少属于他们的这个时代没有,他根本不知道哪条路才能挽救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
……他只能去尝试。
也许孙先生的主义可以呢?也许聚集于南方的革命党们可以呢?也许就是白清远、就是金勉,他们就可以呢?
那只是微茫得如同尘埃一般的希望,可是对于行在黑暗之中的人们来说却异常珍贵,萤火亦可作日月。
他无心同白清远这样一个陌路人陈述自己的前尘,更无意将救国这样一听便觉沉重的责任压到他身上,彼时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十分寡淡地答:“未得广厦千万,亦愿为寒士遮雨——二少爷便当我愚妄吧。”
这话是最敷衍的,偏偏又最坦诚,两个心中藏有同样大愿景的男人忽而找到了同类,纵然他们行于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往后或许也没有相会的契机,此刻却仍不免各自感慨。
……也许那就是一生只见寥寥数面的知己。
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为革命党人安排了另一条出逃的路,先南下去广州,再从那里出洋,时间就跟薛静慈原本的安排并行;他让青帮人另找一群工人到码头充数且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白家人,是担心他们知晓实情后稳不住场面,毕竟此事一旦被冯览看出端倪,那声东击西的大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最后的结局果然如他所愿,冯览的注意力尽被白老先生的动作牵走了,并未察觉到他这边的小动作——这可真是万幸,否则不但白二少爷跑不掉,他自己也会被徐振一枪崩了。唯一的疏漏是他没顾忌到白老先生的身体,连累他在大恸之下累垮了身体……
而在此时的讲述中这一切细节都不见了,他并未告诉白清嘉他自己在这次事件中面临的危险,也并未陈述他对她二哥网开一面的因由,一切语言都是平平淡淡的,连音调都很刻板,是最无趣的讲演。
……可她却很喜欢。
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低沉又平稳的音调,喜欢他说话时目不斜视冷峻严肃的样子,喜欢他措辞的方式,喜欢他停顿的韵律。
那让她感到安心,同时又让她感到……悸动。
她窝在座位里,连夜的奔波让她浑身都没力气了,背也挺不直,只有目光还勉强能看着他的方向,声音低低地说:“……谢谢。”
他原本虚握住方向盘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眼前却又浮现出今日凌晨他去医院找她的光景,那时她伏在她父亲病床边,看他的眼神有不容错认的畏惧和瑟缩,当时便攥紧了他的心。
“……不客气。”他答。
女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敏锐,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他说这句话时语气的迟疑,同时还从他几乎没有表情的侧脸上看出了一点点愧疚的痕迹,这令她的心立刻感到一阵踏实和安慰,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解释的委屈又浮了上来,眼前也同他一样划过了前几日的情景,譬如他很凶地看着她的那个样子,以及他把枪从她手中拿走的那种决绝。
生病的难受加剧了她的脆弱,也或许不是脆弱、只是她又忽然娇气起来了,男人的妥协让她意识到自己仍拥有一些放肆的权力,而此刻她就要验证这权力究竟有多少喜人的效力。
她都没有斟酌,只凭猫咪的直觉拿捏着此时相处的分寸,径直背过身子不看他了,脸扭向窗外,一个背影也像一朵惹人怜爱的花。
他看不见她美丽的面容,却能听见她隐约带着啜泣的声音,在说:“就送到这里吧……后面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第45章 哄慰 难以言说的依赖和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