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压下心底十二万分的不甘和屈辱,在瓢泼大雨中向白宏景深深鞠了一躬。
白宏景冷眼斜视,连一个假作客气的笑也欠奉,老迈的身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照射下显得分外苍冷,飘摇的风雨使这个夜晚越发令人惊惧。
冯览也明白今夜发生的一切对于两家人来说已无异于撕破脸皮,是以也没耗费多少耐心等待白宏景免去他的礼节,片刻之后便自发直起了身子,最后冷冷地看了一眼码头畔的白家人。
“走——”
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处其间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眼看着一场大戏近乎荒唐地落了幕。
军警们纷纷随同冯览从码头上离开,那个男人的背影亦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有那么一个瞬间白清嘉生出了错觉,依稀看到他从雨幕的彼端向她投来了一个沉沉的眼神,满天的风雨也不及他当时那个神情晦暗,让她一颗心像被人拧着,连酸涩都感觉不到了。
而当军警们可怕的背影终于缓缓淡出众人视线,白清嘉的耳边又忽而传来的一声沉重的闷响,她僵硬地回过头一看——
……却见她年迈的父亲已经昏倒在了大雨里。
白宏景早已不再年轻了。
即便他娶了一房年轻鲜嫩的姨太太,即便他还活跃在京沪社交场的中心,即便他心里还勾画着一幅又一幅壮烈的图景、立意要把自己的家族送上越来越高的台阶,他也终归还是老去了——次子闯下的祸患能有多大?能有当初改朝换代的震动大吗?可他却顶不住了,区区小半月的操劳便累垮了他、把他拖进了仁济医院。
他是这家医院的名誉董事,还是伦敦教会委派的谈文卜医生亲自游说聘请的华商,可这有什么用?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白老先生拥有的财富并没能让他获得慷慨的特赦,他同样要在凌晨的深夜被洋人医生推进手术室去,而他可怜的小女儿则要拖着被雨水淋透的身体坐在肃静冗长的医院走廊里等待。
白小姐是生在蜜罐儿里的,平生从未遇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近来频发的事端早已超出了她的预计、令她感到不可耐受了。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便慈爱的海伦护士长一直在她身边温柔地安慰、称白老先生一定会平安无事,却依然无法抹去她心中的惶恐。
——父亲会死么?他还能走出这家医院么?倘若不能……那她该如何面对父亲突然的离开?如何劝慰家中柔弱且不明一切的母亲?如何继续在危险中寻找二哥的下落?
……她不知道。
她的灵魂好像已经裂成了两个,一个正发疯一样向模糊的未来扑去,另一个则呆若木鸡地被困在原地,混杂的思绪挤得她头痛欲裂,同时她也一阵一阵地开始发冷,眼前已然有些模糊了。
……这是发烧了么?
也许吧,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一直等在这里,直到亲耳听到医生告诉她父亲还活着。
这花了她不少工夫,起码有一个多小时,直到谈文卜院长亲自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她父亲已经安全了才算终止,他说她父亲的心脏“出了一些问题”,同时“还有脑出血的迹象”。
这些应该都是很凶恶的病吧?连这些厉害的洋人都感到为难了,谈文卜院长在与她说话时眉头一直微微皱着,神情间有种隐晦的怜悯,如果不是白清嘉到后来已经有些耳鸣,必然就不会错过他那句低低的“我很抱歉”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热,意识也越来越含混,可她仍坚持拖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到病房里去看她父亲,只见他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华发满头的样子显得尤其虚弱,她见了之后眼眶更烫,一时竟怀念起了与父亲顶嘴、惹他发火的旧日光景。
可彼时她却并无太多工夫伤春悲秋,时间已过凌晨四点,再过两个小时母亲就要醒了,她得派司机先回家里回话,顺便再带两个佣人回来照顾父亲,等安顿好这些事又是一小时后了。
秀知也来了医院,看着她家小姐疲倦已极的样子真是心疼不已,一照面便劝她回白公馆休息养病,白清嘉却不肯、只一意守在她父亲病床前,最疲倦时也不过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儿,意识始终崩着不敢松,身边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能醒过来。
后来她在朦胧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很轻,听得出来人已经尽力小心了,可她还是从浅眠中被惊醒,抬目时当先对上了一双墨色的眼睛,伴着夏日黎明前最黑沉的夜色,有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深重感。
……是他。
彼时她尚在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眼前的光景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梦,可见到他后心里乍然涌起的伤情和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甚至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离他远了一些,眼中浮起戒备,看着他有些模糊地问:“……你又来抓我们了么?”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深邃的眉眼之间隐约划过了一丝狼狈;原本站立在她身边的男人陷入了沉默,犹豫片刻后又缓缓蹲在了她身边,一向笔直的背脊微微弯曲,像是某种无声的妥协。
“不是……”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最甘醇的美酒,也像音色上好的大提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克制的柔情,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她伏在父亲的病床边不动,来势汹汹的高热让她没了力气,连眨眼睛的速度都变慢了,漂亮的睫毛像停留在花枝上的蝴蝶,轻盈又曼妙。
“那你来做什么?”她又问。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对什么感到无奈,宽阔的胸膛离她只有不足一尺的距离,对此时疲惫的她而言是个充满诱惑力的温柔陷阱。
“你二哥要走了,”他的低语更像骗局,好听得像张幻梦般的网,偏偏语气是最严肃端正的,让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男人会说谎,“……你要去送送他么?”
理性逐渐苏醒。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43章 送别 他站在温暖的晨光里。
白清嘉是在城外的山野里见到她二哥的, 那时她从徐冰砚的军车上走下来,恰好看见熹微的晨光一点点染上了远方的天空。
白二少爷仍然风流倜傥,斜靠在一辆黑色轿车上抽烟, 那样子看上去尤其散漫痞气, 颓唐的浪荡子有这世上第一等潇洒的气派, 像只狐狸一样轻易便能迷了人的心窍;军车驶来的动静引得他扭头朝他们看来, 见到妹妹时眉眼间也染上了笑意,还朝她悠悠然招了招手。
那光景让白清嘉心中五味杂陈, 觉得如此模样的二哥既熟悉又陌生,向他走去时连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徐冰砚默默看了这对兄妹一眼,不愿打扰他们话别, 于是留在车里没有下去。
“……你怎么抽起烟了?”
这是大难过后白清嘉同哥哥说的第一句话,寡淡之外又有几分复杂,好像是在抱怨他, 又好像是在关心他, 说不清。
他是有些瘦了,大概这几日的躲藏对他而言也十分艰辛, 一向整洁的人此时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总是有几分落拓邋遢,可不知何故就算这样他看起来依然十分矜贵,听了她的话还挑眉“哦”了一声,随即把烟熄了, 笑了笑说:“我忘了,你不喜欢看人抽烟——下回不了。”
这个言行很引人伤感,毕竟他手里的那根烟象征着另一种生活习性,那是白清嘉所不熟悉的、来自另外一个交际群体, 而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将走向他们,也许未来都不会再回家了;那句“下回”就更糟,摆明要惹人哭的——谁不晓得这个所谓“下回”只是一纸空话呢?
她心里惨淡,只好深吸口气平复情绪,再抬眼看她二哥时已经能露出一丝笑了,没提昨夜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也没说他们的父亲此刻还躺在病床上,只淡淡地问:“你要走了吗?”
白清远答得也清浅:“嗯。”
她点点头,又问:“去哪里?”
“乘车去浙江,再转铁路到广州,”他说,“后面都一样,从广州乘船到日本去。”
终还是难□□亡。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她也能接受,默了一阵之后只将手上的提箱递给了他。
他挑了挑眉,问:“这是?”
“钱,”她答,“父亲给的。”
他昨晚本打算亲手将它给你,只可惜……
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白清远则有些怔愣,半晌才接过那个箱子,华美的狐狸眼微微垂下,神情有些寥落。
“父亲……有说什么吗?”他问。
白清嘉想了想,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让你照顾好自己。”
“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不要惹事,做任何事前都要三思,”她看着哥哥的眼睛说,“要记得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回来。”
这哪是父亲的话?分明是她的话,可同时他们也都知道,倘若父亲真来得及再给次子几句嘱托,最后说出口的也无非就是这几句了。
白二少爷一笑,有些萧索又有些歉疚,最终却只点头说了声好,并未再提及家人,只在看向妹妹时多了句话,嘱咐:“你也一样……好好照顾自己。”
话到这里顿了顿,就着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扭头看了眼留在车里的徐冰砚,两个男人隔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相□□了点头。白清远又把目光收回来看向妹妹,笑:“那人不错,若你喜欢他……二哥不反对。”
白清嘉没说话,心里却晓得二哥必然受了那人的恩,想来最近他能逃过军方和当局的缉捕,徐冰砚是出了不少力的。
她心中复杂得很,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甜啊苦啊都不晓得,只能感到狼狈,这让她忽而不想跟任何人谈起他,于是索性把话岔开了,又问:“你现在就要走了?不能再等母亲来送你?”
白清远摇了摇头。
“金先生他们都走了,总不好让他们都等我一个,”他有些叹息,“何况……”
何况我如今这个样子……何必再见母亲惹她伤心?
他顿住不说了,可言语背后的躲闪却清清楚楚,那是白二少爷平生少见的脆弱之态,全都留给他的家人了。
白清嘉是明白的,自然也不想逼他,点头应了一声“好”,又随口问:“那静慈呢?你同她好好告过别了么?”
她虽然至今仍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却不难想见静慈在其中帮了多少忙,单是搬动那个英国领事恐怕就要费去很多功夫,这是天大的恩情。
而提及薛小姐时白二少爷的神情又有些凝顿了,好像有些出神似的,蒙了一层淡淡的微雨,有些难以厘清的伤怀。
——当然,他已同她道过别了。
就在昨夜。
那时夜雨还没停,他正要提着箱子离开她好不容易为他寻来的租界里的避难所,出门时却见她冒着大雨来了,瘦削的身体甚至撑不起衣裙,让他担心她会被暴雨中的大风整个卷走。
他放下箱子出门去接她,把人领进门厅时彼此的衣服都半湿了,她微微喘着粗气,刚刚的奔跑让她的脸色特别苍白,可那双拿人的丹凤眼却又特别亮,好像在燃烧着最后一点力气似的。
他的心忽然一紧,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让他皱起了眉,问她:“你怎么来了?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就不晓得避一避?”
是有些责问的语气。
其实他并没有立场这么对她说话,她却没有跟他计较,瘦弱的女人仰着脸看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使她看起来特别狼狈,偏偏说话的语气还很稳妥,正温声同他讲:“你要走了……我来送你。”
她的教养是骨子里的,一个老派家庭养出来的女儿做什么都规矩,连随口说一句话也要是完整的句子,“你”、“我”,其中编织着行动的因果。
他有些无奈,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再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了,故而只叹了口气,说:“哪还要你送?你的身体最要紧,不能这样糟蹋。”
她对他笑,点头应和,其实心里却不赞同他,心想她保全这样一个没用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豁出去再多来看他一眼,反正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她多舍不得他呀,也晓得今夜之后他们便再也不会见,毕竟他们之间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是他走了再也不回来,那就算生离;要么是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就算死别。
无论哪一个都算不得好,令她一颗心已经萧条到几乎荒芜。
可她不想他知道,因为明白不恰当的袒露就是痴缠、最招人厌烦,她可以不被他喜爱,却不能接受被他厌恶,因此即便到了最后的时刻她的笑容依然还是很得体,很端庄地对他说:“我只是想来同你说,倘若之后在海外遇上了难处尽可以给我来信,我一定会帮你,万不要有所顾忌。”
这其实是逞能的话,她早已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搭进去了,现如今两手空空还要应付家里,早没有余力再帮一个流亡者在海外安身立命;可她还是想这么告诉他,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不想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吧。
女人的深情是那么隐秘,任谁都难以从她身上看出破绽,可屋外的风雨是那么暴烈,她裙角滴落的雨水已经打湿了门厅处的地板,如此殷切的样子又让人很难视若无睹,以至于他一时失了分寸,一个唐突的问句脱口而出:“……你喜欢我么?”
她一愣,神情微微一僵,又装作没有听清,问:“什么?”
其实她都听清了,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直白到几乎残酷的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
——她该承认么?在与他相见的最后一刻告诉他她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
——还是该否认?把那些瑰丽又荒唐的梦寐都一股脑儿尽丢在他看不见的泥地里?
她还拿不准呢,他却已经看穿了她,从风月场里淌过来的男人见多了女子隐藏爱意的神情,尽管她比其他人高明得多,可终于也瞒不过他了。
他可真蠢,怎么会到现在才晓得?她与他非亲非故却在这次的事上豁出一切来保他,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可……
“应当不是吧,”他又调侃起来,一双狐狸眼里尽是散漫的笑,“我胡说的,你可别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