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荒唐的话, 因为那时他还没把车开进城,如此荒郊野岭她该怎么回家?稍一思索便该知道这是女人在置气。
可她言语中隐约的哭腔却让他有些乱了方寸,一时间竟没看穿她的小伎俩, 只皱着眉问:“这里离白公馆很远……你怎么回去?”
她还是不看他, 在座位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说:“我自己想办法……”
……哭腔更浓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一边开车一边频频侧过脸去看她, 所见的却只有她柔弱的肩膀,还有因为连夜奔波而被溅上泥点的裙摆。视线的盲区扩大了人的想象,他会止不住去想她此刻流泪的样子,后来终于还是在她又一次的催促下选择了停车。
他停车可不是为了让她下去、只是想缓和她的情绪, 可车一停她就作势要去开车门,这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于是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要下车的动作。
这个力道没有掌握好、偏重了一点, 扯得白小姐整个侧过了身, 她美丽的脸终于转向他,果然挂着晶莹的泪痕。
……他几乎是立刻僵住了。
天晓得, 他原本就很少与女人打交道、遑论看女人哭, 更何况是她……那红了眼眶的样子足可以让这世上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心软,更足以让一个原本就对她怀有异样感情的男人彻底低头。
“你……”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话了。
她也知道男人的无措和局促,这样的情形一方面取悦了她、让她得意,另一方面又助长了她的气焰和委屈, 想哭的欲望越发强烈,眼泪也跟着越涌越多,可她又聪明地不哭出声,于是这委屈便显得很隐忍, 更惹人心疼了。
她的诡计很奏效,让他只感到自己一颗心都被眼前这女人揪了起来、闷闷的难受,想为她擦泪却觉得冒犯,摸了摸口袋又发现自己未带手帕,最终只有无计可施地说出干巴巴的三个字:“别哭了……”
这真是大忌。
白小姐原本只打算小哭一场闹闹脾气了事,如今一听男人哄她说“别哭了”,那眼眶里的泪水便不知为何越发汹涌起来了——呵,她现在不单要哭,而且还要哭得轰轰烈烈,要一边哭一边用手揉眼睛,肩膀还要打几个抖呢。
他是彻底把自己逼进了死地,也再顾不上什么礼节、终于忍不住伸手为她擦起了眼泪,那泪水是滚烫的珍珠,像能在他掌心留下烙印似的,教人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到底怎么才能不哭了……”他几乎是恳求地问她。
男人的叹息异常深沉,连那双深邃的眼睛都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们坐得很近、从未那么近,封闭而狭小的车内使此刻的触碰被放大成了异常诱人的暧昧,她的心已经在微微发颤,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委屈还是亢奋,她只是忽而意识到了那一刻从自己心底冒出来的强烈欲望——她要在此时此刻得到眼前这个男人全部的柔情。
……她要他爱上她。
行动跟随着思想,她抬起了自己美丽的眼睛,波光粼粼的样子很容易引来亲吻,她就用它放肆地撩拨着他的心,并用语言加剧着他的动摇:“你吓着我了……”
既是撒娇又是控诉。
这也不算杜撰。那一夜在租界的对峙的确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以至于之后连续几天她都在做噩梦,梦里的他像个恶魔一样残酷,还掏出枪来杀了她哥哥——他这难道不算对不起她么?何况这次救二哥的事他也没有提前知会她家里一声,昨晚在码头上又一直冷着脸,折磨得父亲都病倒了,这还不算亏欠她?
她越想越委屈,抽泣声也愈大,让一向板正的男人完全手足无措了——从没人告诉过他女人的眼泪是这么厉害的东西,能化了人的骨头、能软了人的心肠,甚至还能催逼出原本深深埋藏在他心底的欲望——
……拥抱她的欲望。
这太逾越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荒谬,可她的眼泪几乎已经冲垮了他在他们之间筑起的高大壁垒,并让他在瞬间意识到它远没有他曾以为的那样坚固。
一切就在毫厘之间……可他终归还是没有走出那一步。
她看着他远山一样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冷峻的线条不论何时看都是那样迷人,他温热的手正在极尽温柔地为她擦泪,声音更是低垂着,在哄她:“我向你道歉……”
“对不起,”他一退再退,“可以别再哭了么?”
别再哭?
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她的心愿还没有被满足,她还没有彻底得到这个男人的心,她还在肖想着他宽阔可靠的怀抱,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她还要闹的。
她最会闹了。
她是抱定了要折腾他的念头,可惜最后却并未得逞,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她脸颊不正常的热度。
“你生病了?”
原本语气还很低柔的男人忽而又严肃起来、再次变得不苟言笑了。
她眨了眨眼,没想到话题会转得这么快,眼神也有些迷糊:“……嗯?”
他于是知道答案了,神情立刻从严肃转为严厉,看着她的眼神也显得很不赞同,与此同时更收回了方才轻柔为她拭泪的手,侧回身再次发动了车子。
她有点懵了,看着他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车子开得那么快,人也又凶起来了。
“送你去医院,”他的声音有些冷沉,语气是不容置喙的断然,“你需要看医生。”
她当时其实已经烧得很难受,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意识也有点迷蒙,可比起健康更糟的是她的脾气,总不甘心方才那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乌有,眼下于是更不高兴了,又闹腾着说要下车。
这回他却不再妥协,相反显得十分坚决,根本不搭她的腔,车还开得更快了。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白小姐的坏脾气一直发作到一小时后,彼时徐冰砚已经把车停在了一家教会医院的门口。
那不是什么太有名气的医院,位置也有些偏远,很显然远逊于她父亲资助的仁济,她抱着手臂不问也不说话,倒是徐冰砚主动解释了一句,说:“这里人少,安全一些。”
他这话的意思也有几分深:如今徐振并不知晓义子背着自己瞒天过海的事,倘若发现他和白家的小女儿走得近必然就会怀疑他在白清远的事情里动了手脚,到时候一切都完了。
她也听懂了,知道他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在帮他们家,糟糕的心情于是有了些许好转,也不好意思再给他摆脸色,勉勉强强对他点了个头,应了一声“嗯”。
他以为她终于肯听话了,不料到下车的时候又给他出了一道新的难题,硬是坐在车里不下来,他都下车走到她那边帮她把车门打开了,她还是抱着手臂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拿她没办法,只好单手撑在车门上叹息着问:“又是哪里不满意了?”
这个无奈的语气在她听来是有些好笑的,尤其男人的神情透着莫可奈何的温柔,更满足了她曲曲折折的小脾气。
她打量了他一眼,觉得他长身站在车门旁的那个样子十分悦目,这让她决定不要对他太为难,想了一会儿后终归还是磨磨蹭蹭地下了车。
脚刚一沾地,她的腿却又软了,这是五分真五分假的——她的确烧得难受累得要命、是有些走不动了,可倘若没有他在身边她一定也能好端端从这里走进医院去,可见多少还是存了些许小心思,娇气又旖旎。
他一贯眼疾手快,余光一见她跌落的身影便立刻伸手把人环住了,美丽的女人纤细又轻盈,她柔软的腰就在他的掌心。
扑通。
扑通。
扑通。
谁的心跳在聒噪惹事?不知道,唯一确凿的是他们同时感到了悸动和狼狈,他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哑了,在问她:“……还好么?”
她是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这男人的怀抱就跟她此前想象得一样宽阔温暖,还有他搂在她后腰的手,也同她以为的一样温柔有力。
她一个人和一颗心都软绵绵的了,忽然再也不想走路,干脆动也没动就任他搂着,轻轻说:“头晕,没力气。”
她说完之后就有些局促了——虽则她是留洋回来的新式女子,可如此大胆热烈的行径却不是她一贯的作风,白小姐最习惯的是被人追求,可不曾对他人伸出过什么橄榄枝。
以至于眼下她有些怕……怕他给她难堪。
他们之间安静了几秒,那可真是难捱,比什么年年岁岁都要显得漫长,所幸最终他没有伤害她——他打横抱起了她,妥妥帖帖地把她护在臂弯里,好像她是这世上最娇贵的珍宝。
“冒犯了。”
他低沉的声音徘徊在她耳边,略显老派的措辞却令她怦然心动。
那一刻她长舒了一口气,连指尖儿都变得松弛起来,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解释的满涨感充溢于她的胸臆,让她在恍惚间感到自己空前绝后的富有。
她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把脸贴在了男人的胸口,他制服上冰冷的金属扣子令她有些不适,引得她又不由自主在他怀里换了一个位置,就像一只最懂得取悦自己的猫咪一样惬意;她还怕摔,即便他已经抱她抱得足够稳,她还是要伸出两只纤细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像藤蔓一样轻柔又缠绵,有种难以言说的依赖和亲昵。
他也没说话,好像一切都能由着她,侧脸的线条显得那样稳健又冷峻,似乎永远都不会为美色所动。
可是她分明看到了……
……他的喉结,动了一动。
第46章 迂回 “……你真好。”
进了医院之后事情便很琐碎了。
白小姐只是被雨淋了所以才发起了热, 并没什么太要紧的,护士长为她打了针后便给她安排了一间病房休息。那是一个大通间,里面另住着六七个病人, 如此嘈杂的环境大小姐怎么住得惯?徐冰砚看得分明, 她进那大通间的门时秀丽的眉分明是微微皱了起来, 他沉默一下, 终究还是请护士长另为她安排了一个单间。
其实这笔费用对他而言是很不菲的,因为前段日子在山东的事, 他被徐振罚了一年的薪俸,如今手头没有盈余,连妹妹的生活费都给得有些困难了。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生着病的她更难受?
……还是花钱罢。
他照顾着她在干净整洁的病床上躺下,她确是困倦极了, 头一沾枕头便想要睡过去,可余光却见那男人转了身、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她于是又觉不舒坦,伸手去拉他的袖口, 他回头见她软绵绵地缩在被子里, 那双美丽的眼睛明明都打不起什么精神了,却还很执拗地看着他, 小声问:“……你要去哪?”
语气有点小抱怨。
他心里特别软, 大概也是被她这副隐隐依恋的样子给迷了心窍,以至于连跟她说话时语调都不由自主放得更轻柔,答:“去联络你的家人。”
他不能把她送回白公馆,既为避嫌, 又为躲避徐振的眼线,需要她的家人来这里接她回去。
她“哦”了一声,也明白道理,可却仍显得有些落寞, 缩在被子里想了想,又努力挣扎着坐起来,这个动作险些牵扯到她打了针的另一只手,引得他皱起了眉,又立刻坐到她床边为她整理了吊针的橡胶管,并说她:“不要乱动。”
他是军人,大概因为平素带惯了兵,因而措辞总是比寻常人更简洁有力,隐隐还带着某种命令式的意味,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丝毫不觉得讨厌,反而对这样的方式……有些喜欢。
她由着他查看她的针有没有脱,男人慎重的样子让她心里觉得暖和,撇了撇嘴说:“我没乱动,我等你回来再睡。”
这是动了小心机的说法:她在暗示他,就算联络过了她的家人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还要他一直陪着她的。
他也听出了这层意思,心里其实有些为难——他毕竟是有公务在身的人,总不好一整日都不出现在军营,倘若上面问起他也不好交代。可她看他的眼神那么柔和依恋,又让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一时也就沉默了。
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可不许他模棱两可,见他不说话便用手轻轻推他,对于触碰这个男人越发驾轻就熟了。
他抵不住她磨,又叹了口气,说:“那你先睡吧,我稍后再去。”
她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而他找人去给白公馆送信总归还是要花上一段功夫,他不想她忍着困意等他,事情还是等她睡着后他再办吧。
男人的照顾太过温情,即便如此含蓄也还是让她动容,她只觉得自己此前二十年得到过的所有倾慕加起来也比不上男人的这一句体贴。生病的女人比平时更脆弱也更情绪化,一时间感性翻腾得更厉害,她对他那些朦胧的情愫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清晰了。
额头轻轻抵上男人的肩膀,眼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像这样依偎着他,同时又赠给他一句缠绵的夸奖,说:“……你真好。”
他没有说话,身体在她靠上来的那一刻就僵住了,她看到他的手也微微拢了一下,随后又慢慢松开,既克制又温柔。
“躺下休息吧。”
他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到有些模糊了。
她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不想动,过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一声,还要他扶着肩才肯老老实实躺回被子里,细白的小手仍然拉着他的袖口,枕在枕头上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他,好像在等他再次承诺。
“睡吧,”他叹息着满足她,“真的不走。”
……还真是明白她。
她终于满意了,在他身边牵着他的袖口,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也不知道是因为药物的效力还是因为知道有人在身边守着,她睡得特别踏实,中间连一个梦都没做。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午后的阳光特别悠长,透过医院白色的窗纱照进病房,光线半明半昧,有种难以言说的浪漫。
……他果然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