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位置换了,未在她床边坐着,另找了把椅子坐在离病床不远的位置,可见中途他曾离开过病房。他正在看报纸,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值得担忧的消息——她觉得泰半是没有的,只是这男人好像总是下意识地皱眉。
  她缩在被子里躺得很舒服,即便醒了也不想动不想出声,于是干脆安安静静地打量起他了:那实在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浓眉深目,山根挺拔,最坚毅端正的相貌,身材也修长高大,穿军装很适宜,有种严丝合缝肃穆沉静的味道;窗外的日光有那么几丝落在了他身上,将他坐在那里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像极了一场温柔的梦境。
  ……很令人心仪。
  他大概是个专注的人吧,并未发现她已经醒了,这说明他的注意力并非一直集中在她身上,这很好,说明他绝不下作低劣,可同时又难免让她感到一点挫败和低落,心情十分微妙。
  她可不甘心一直不被注意,于是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装得很逼真,像是不经意咳出声的。
  他果然立刻回过了神、抬起头看向她了,而她早已在这之前就悄悄闭上了眼睛,装作还没完全醒来。没过一会儿她就听到了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想来是他站起来了,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向她走近的样子,随后身下的床微微一陷,是他坐在了她床边。
  她拿捏着分寸,恰巧在此时睁开眼睛,正对上男人关怀的目光,又听到他问:“醒了?”
  声线低柔。
  她很喜欢眼下这个场景,总觉得曾在那些浪漫的法兰西小说中读到过,大多发生在男女主人公情定后的第二日清晨,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可惜他们之间的境况还远没到那一步,她一点也不踏实、还要想今日分别后改日怎么才能再见到他,如此一来情绪便有些低落了。
  她闷闷地,在被子里应:“嗯。”
  他也察觉她兴致不高,联系她方才那声逼真的咳嗽,以为她是还不舒服,于是顿了顿说:“喝口水吧,我去请医生过来。”
  她却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要。”
  也不知道是不要喝水还是不要他去叫医生。
  他又皱眉了,好像要劝她,她却先他一步截住了话,问:“我家里的人来了么?”
  “快了,”他工整地回答,“两小时前我请人去白公馆送了信,算时间应该很快就到了。”
  她“哦”了一声,情绪更低落了。
  他一时没有弄清她失落的缘由,因此也不便贸然开口,只看了一眼她因为熟睡而染上粉红的脸颊,心里渐渐踏实下去,想着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他默了默,又抬眼看了看病房墙壁上的挂钟,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她家里人就快要来接她了,倘若看到有一个陌生男人待在她身边毕竟不好,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离开比较妥当,于是对她说:“那我就先到外面去了,等你家人到了再离开。”
  这是体贴极了的做法——他要避开她的家人,可又担心她一个人待着不稳妥,因此选择到病房外找个不惹眼的角落等待,直到确认她被家人安全接走才会离开。
  她却很不喜欢这个主意,人缩在被子里看着他摇头,又说了一遍:“不要。”
  顿一顿,手再一次牵上了他的袖口,轻轻晃,要求:“你陪我说话。”
  她是这世上最矜贵美丽的猫咪,最习惯的就是被人宠爱,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了不起,所以一到紧要时候就要倚仗着这雄厚的资本为自己争利,言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小钩子,要把人的魂都勾走才肯消停。
  他溃败于她动人的眼波,只觉得她铺满了枕头的秀发透着一股难言的醴艳,想看又不敢看、总觉得看了就是冒犯,只好别开眼睛说:“……我留在这里不合适。”
  “为什么?”她那么聪明,现在却好像不懂事似的,“哪里不合适?”
  他不说话,她便又晃他的袖子,直到男人终于无可奈何地看向她她才又补了一句:“……我都退婚了。”
  徐冰砚,我已经退婚了。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这是多么隐晦又热烈的话,像热情的西洋舞蹈一样往前一步一步踩着,每一次都像要踩到舞伴的脚,可恨对方却总是那么狡猾,竟一次又一次灵巧地避开了——譬如他,此刻已经侧过脸不看她了。
  “那会伤害你的声誉……”他字斟句酌,以沉稳的语气遮蔽着纷杂的心绪。
  这话她其实能接的,只要回一句“我不在乎”便可以成就一段大胆的表白、也算不枉她在西洋学的一身新派作风;偏偏她又不甘心——顽劣的猫咪总想得到更多宠爱,还委屈呢,心想凭什么要我先说?难道你就不喜欢我?难道我就不值得被你真心真意地追求一场么?
  所以她不肯接话,也同他一样灵巧地避开了——说“避开”也不确切,毕竟他不像她,从未故意要踩舞伴的脚。
  他们于是都沉默下去了,安谧的病房陡然陷入了折磨人心的沉默,这很难捱,同时又有些诱人逾越的浪漫,他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女人失落的侧脸,想妥协的欲望非常强烈,可她却在他即将开口时失去了耐心,当着他的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生起气来。
  其实也不是生气,只是女人的小心思小脾气,专门耍给自己喜欢且喜欢自己的人看,只消对方给出两句像样的安慰的道歉便可以雨过天晴。
  她默默地等、期待着他会开口哄她,甚至更大胆一些,寄望于他会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她一定会大方地欣然接受,也一定会慷慨地不记前仇。
  可她等了很久,这些希望却一桩都没能实现,她只感到床畔的凹陷消失了,随即又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啪嗒。
  他轻轻为她关上了病房的门。
  她扭回头去看。
  偌大的病房之中只剩她一个人了。
 
 
第47章 各自   “冰砚哥哥。”
  白清嘉是贺敏之亲自来医院接走的。
  这位夫人最近实在过得太艰辛, 以至于比自己的小女儿更像个病人,进医院时脸色苍白得要命,惹得医生护士们都觉得又要接个有重症的了。
  她一进病房看到女儿便一劲儿哭起来, 但其实眼睛早就哭肿了、泪也几乎流尽, 只有悲伤的情绪照旧强烈, 坐在女儿的病床边哭诉:“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你二哥不见了, 你父亲病倒了,你又丢了大半天, 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非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
  方才徐冰砚在时白清嘉还是闹别扭发脾气的小女人,如今他走了、柔弱的母亲来了,她便要成个成熟懂事的乖女儿了。
  她安慰母亲、向母亲道歉,说自己并无什么大碍, 只是淋雨发了些热,现在已然没事了,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医院她倒没有解释太多, 只颇为隐晦地对母亲说:“母亲……我们回去说吧。”
  她回家休整了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 到入夜时分又跟母亲一起去了仁济医院探望父亲,彼时白老先生已经醒了, 正靠在床头拒绝吃佣人们为他端来的粥。
  他比自己夫人遭受的折磨更多, 人都消瘦了一圈,如今既要靠西洋的药物救命、又要靠中医的法子养生,每日都要吃不知凡几的药,辛苦得很。
  白清嘉也心疼父亲的, 进了病房之后便从佣人手中接过了粥饭,亲自哄着父亲吃,她父亲叹息连连,终归还是给了小女儿几分面子, 勉强吃了几口了事。
  他女儿也算满意了,让人把东西都收走,随后连管家傅叔都请了出去,待病房里只剩他们父女三人,她才终于将有关二哥的事尽数同父母讲了。
  这消息可真是石破天惊!
  贺敏之至今仍不肯信自己的儿子会是个能把天捅出窟窿的革命党,乍闻真相禁不住频频震惊摇头;后来她又听说自己的孩子要流亡到海外去、说不准往后都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了,震惊也就又转成了悲伤,捂着嘴哀泣不断。
  白宏景是原本就知晓此事的前半截,只不知此事后来也有徐冰砚插手,如今听说自己的儿子总算逃出生天,心里也总算是安慰许多,至少不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只是这徐三……
  “他为什么帮你二哥?是对徐振起了异心?”白宏景敏锐地一针见血,“你又为何会跟他牵扯到一起?此事是如何得知的?”
  白清嘉也真是佩服父亲,都怏怏地病在床上了还能如此敏锐,竟是一点琐碎都不肯放过。
  她莫名有些局促,默了一阵后说:“他和徐家的事我不晓得,哪问得着我?”
  “至于我,”她声音更小了一点,“就是偶然跟他碰上了……兴许他是觉得不便直接来找父亲,所以就同我说了吧……”
  这个说法显然不足以取信于白宏景,他毕竟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女儿同徐家那个义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小猫腻了,只是眼下官司太多、他的身体又不甚好,一时倒还腾不出工夫好好同幺女将事情说清,遑论他夫人还在身边哭呢,他得优先安慰她才是。
  同样的夜晚,徐冰砚也难得抽出时间回了一趟家。
  从山东归沪之后他只回过家一次,妹妹的抱怨已经十分频仍,眼下几乎到了每日都要跑一趟沪军营的地步,他的副官张颂成由于肩负着将徐小姐挡在门外的重任,如今也是苦不堪言,天天被对方撒泼打滚的架势折磨得掉头发,万般无奈之下也在长官面前陈述了好几次自己的辛劳,只盼他能抽出一日工夫回家去劝劝他那个熊脾气的妹妹。
  徐冰砚也自知对妹妹疏于照料,心中亦很愧疚,原本是打算尽快回一趟家,无奈近来却忽然冒出了白家二少爷的官司,他亲自料理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总算能腾出工夫,下午在从医院回过军营后就派人去妹妹的学校打了声招呼,说晚上会回家吃饭。
  他到家是晚上七点,狭窄的里弄布满了各家各户做饭说话的声音,烟火气甚浓;他家的窗口也亮着光,进门时又听灶台那头传来了炒菜的响动,女孩子们的笑声和说话声一齐钻出来,引得他略皱了皱眉。
  他随手带上了家里的门,关门的动静很快就被里屋的人发觉了,徐冰洁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从厨房里钻出来,一见进门的人是哥哥眼睛便弯成了两道小月牙。
  “哥——”
  她不管不顾地从厨房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呢,蹦蹦跳跳的样子看起来是高兴极了。
  徐冰砚莞尔,深邃的眼中也划过了一丝笑意,开口之前余光又见厨房里走出一个人,他抬眼去看,见那人是妹妹的好友苏青。
  他挑了挑眉,有几分意外,徐冰洁却已经笑眯眯地解释开了,说:“哥你难得回家嘛,我做饭又难吃怕你不喜欢——苏青手艺可好了,我就拉她回来帮我,保管哥吃一回就爱上!”
  叽里呱啦的,像倒豆子一样。
  相比之下她的同学就很安静了,半长的黑发很柔顺地披在肩上,即便身上妥妥帖帖地穿着围裙仍能显出浓郁的书卷气,温温柔柔的。
  她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徐冰砚,脸颊有几分不太明显的红晕,声音不大地叫人:“冰砚哥哥。”
  对方也看向了她,英俊得远赛过报刊上那些摩登的电影明星,还对她点了点头,说:“苏小姐。”
  她的脸更红了。
  徐冰洁的眼睛在哥哥和密友之间乱窜,在两人不注意时还捂嘴偷偷笑了一下,不幸却被哥哥当场抓包,还被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她缩了缩脖子、又偷偷撇了下嘴,可不敢单独留下面对哥哥的责问,于是赶紧转身逃向厨房,一边跑一边说:“哥你先去洗手吧,咱们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徐冰洁虽然性情跳脱不太稳重,可有一件事她却没有说错:苏青做饭的手艺的确好极了。
  她会做的菜式很杂,南方菜、北方菜,本帮菜、外来菜,好像什么都难不倒她,甚至鸡茸鲍鱼、金腿炖腰酥、银丝牛肉之类的大菜也可以信手拈来,狭小简陋的屋子几乎盛不下这饕餮盛宴,香味蹿出了里弄,引得左邻右舍都垂涎欲滴四处打听了。
  徐冰洁可得意了,活像这些菜都是她烧的,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只负责在灶台间烧了火,连用锅铲在锅里扒几下的机会还是费大力气求来的。
  她吹嘘着同学绝佳的手艺,又很殷勤地问哥哥:“哥,好吃吗?你喜欢吗?”
  坦白来说这些菜的口味都很好,只是徐冰砚的饮食一向比较简单,倒不是很吃得惯这些山珍海味;然而此时看着这些菜他又有些走神,不知怎么眼前竟划过了去年十二月送白家人北上时的光景,那时她坐在一等车厢的餐车里挑剔着佣人为她端到面前的沙丁鱼和烤面包,垂着眼睛皱着眉的样子也还是很美。
  她究竟喜欢吃什么?倘若是这些菜……她会喜欢么?
  他沉默着越想越远,一时没顾得上答妹妹的问题,场子于是就有些冷了——最尴尬的是苏青,原本以为能得到一声称赞、也算不枉这一整个下午的辛劳,哪料他却神思不属,该不是不喜欢她的手艺吧……
  她有些难过,面上虽还端庄温柔,那捏着筷子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显出了几分局促,徐冰洁哪能答应?连忙为自己的同学找场子,伸手在哥哥眼前晃了晃:“哥?哥?”
  这法子很奏效,她哥哥果然回过了神,也给了她同学面子,说:“很好吃。”
  这个答案让苏青既满意又落寞:他只答了“好吃吗”那个问题,却没答第二问“喜欢吗”——是他漏掉了这个问题么?还是……他不喜欢?
  她沉默着低着头猜测,将碗里的白米都扒得有些乱七八糟了,忽而却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在问:“苏小姐是哪里人?”
  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让她的心跳忽而快起来了,抬头时撞上他平静的眼睛,心跳便又快上加快。
  “是北方人,”她努力平静地回答,又有些担忧地询问,“是这几道南方菜做得不地道么?”
  她指了指桌上的金陵圆子。
  “没有,”徐冰砚淡淡回答,“做得很好。”
  又是一句严肃到刻板的场面话。
  她“哦”了一声,不知该怎么答了,踌躇的样子可真让徐冰洁怒其不争,赶紧又插了话,说:“她是直隶省人,父亲不开明不许女孩子上学,她便很勇敢地到上海来投奔姨母了,现在成绩是学校里顶好的,教授们没一个不夸——哥,你说她是不是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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