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芷点了点头,问,“世子要沐浴吗?”
婢女低着头,“是,”以为是夫人嫌她身手慢,又赶紧说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桶水了。”
“世子有叫你在里伺候吗?”
婢女愣了愣,“世子从不叫人……”
“我问的是,他这次说了吗?”顾清芷问道。
“这次……没有。”婢女想了下发现还真的没有。可是世子沐浴之时从不叫人在屋内伺候,这是院子里的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夫人又何必多问这一句?
顾清芷低头看着那水桶,想了想说,“水桶放在这里,你下去吧。”
沈惊竹到底是不是沈惊竹,她还想要自己在亲自验证一次。
第7章 世子
屋内热气蒸腾,下人熏了香,却不是“沈惊竹”惯爱的香,不过现在的沈惊竹也不是以前的“沈惊竹”了,任何生活习性的变化都可以用一句失忆搪塞过去,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却也并非不能以此作为借口。况且,只要他说,谁又能不信?
顾清芷看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背影隔着帘幕坐在浴池边上,双臂搭在池边,墨发长长地散落下来。
她拎着水桶绕到沈惊竹的身前,抬手将热水倒了进去。
沈惊竹闭着眼睛,神情冷淡,“下去吧。”
然而眼前的人放下水桶后却没急着离去,而是拿起来了一边的细软棉布沉入水中,而后又绕到了沈惊竹的身侧,将热水一点点泼在他的身上。
沈惊竹的眉陡然皱了起来,在顾清芷再次伸手入水的时候被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断她的手腕。
“嘶……”顾清芷倒吸了一口凉气,“世子。”
因为疼痛,她的声音软而轻。
她没想到沈惊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沈惊竹原本的恼怒在睁眼看见顾清芷之时便化作了一丝玩味。
“哦?夫人。”
他轻咬着这两个字,这本该无比陌生的两个字不知为何在此刻陡然生出一股熟悉来。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的手上,突觉好笑,“你这难道是想要亲自伺候为夫吗?”
沈惊竹刻意忽略掉那股怪异的熟悉感。
他知道这感觉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尚且残留在这具躯体内的意识。
沈惊竹偶尔还能感觉到这些残留下来的东西,他只当这是对方留下来的垃圾,偶尔感受一下那些陌生的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些烦躁。
魂都不在了,难道还惦记着这个妻子不成?
被沈惊竹的动作带起来的水漫出浴池,打湿了顾清芷的裙角,而她被沈惊竹钳制着手,不得不半跪在浴池边上。
“正赶上前院要人帮忙,我便将侍女调去了。”顾清芷稍稍吸了口凉气,神情平静地向他解释来的人为何是她。
顾清芷垂着眼,“如果世子不用我伺候,我便即刻下去。”
说着她便要起身,可那抓着她的手却没有半点松开的迹象。
不过是略一挣扎,手腕处便泛起了红痕。
惦记又有什么用?
沈惊竹眸色渐深,目光看向顾清芷被水濡湿的白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姿。
他猛然生出些奇怪的想法——现在这个人这个模样只有他自己可以看。
是他。
不是“沈惊竹”。
“世子?”顾清芷又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她的声音轻,带着微不可察地颤抖与祈求,还有羞惭。
沈惊竹定定地看着她,渐渐松开了手,他靠在池边,懒懒地道,“痛了便说,我也不会为难你。”
明明是他的错,说得却还仿佛什么恩典一般。
这样恶劣傲慢的性子,怎么会是沈惊竹?
顾清芷慢慢地替沈惊竹倒着水,垂下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扫过沈惊竹的皮肉,企图找出眼前人被代替的证据。
沈惊竹早些年学习射箭的时候,曾不小心被擦伤过腋下,那里有一道伤疤。
顾清芷慢慢靠近过去,心里忐忑起来。
然而下一刻,那道伤疤就那样出现在她的面前。伤疤的模样、颜色,都与她记忆之中的一模一样。
心里最后一丝期待也就此消失。
顾清芷的身形轻晃了下,一手摁在浴池边缘稳住自己。
待着湿漉漉的热气的身体突然靠近,顾清芷抬起眼,落入一片黑黝黝的眼瞳之中。
“夫人,”沈惊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为夫这具身体,好看吗?”
顾清芷瞳孔一缩,她立刻爬了起来,然而脚踝一热,被人死死地钳制在了原地。
沈惊竹捏着那块伶仃的脚踝,而后仰头看着她,眼睛被热气熏腾,湿漉漉的。
顾清芷心底情绪翻腾,她抿了抿唇,道,“世子姿容绝佳,京中无二,自然是……”
“叫夫君。”沈惊竹鬼使神差地道。
顾清芷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她还没忘记最开始沈惊竹是如何不喜她的存在的。
顾清芷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眼前人的身份已经确认。这几日来他的所作所为都在眼前,她不再需要任何的验证和试探。
这个出现在她面前的,带着凉薄笑意的男人,就是那个手染鲜血的男人。
确认了,那么然后呢?
她不知道。
“夫君,”顾清芷垂下眼,“我身体不适,不能伺候夫君了,前院的事想来忙完了,不如我去唤个婢女过来。”
沈惊竹定定地看着她,本想说些什么,却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木然。
沈惊竹知道她在看什么,自打他醒来,顾清芷的每一道目光都会在他身上逡巡流连,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沈惊竹”,在看她的夫君。
夫君?
夫君。
沈惊竹慢慢松开手,“出去。”
“本来我也不需要人伺候。”他颇有些嘲讽地开口。
是她上赶着非要来。后半句话即便沈惊竹不说,她也明白。
顾清芷看了他一眼,微微福身。
她快步走到门前,就在双手触及门闩之时,身后的人掬了捧水,慢悠悠地开口道,“你是怎么嫁进来的?”
顾清芷脚步一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哦?”沈惊竹嗤笑,“是吗?”
“世子,什么意思?”顾清芷转过身,看着那道有些模糊的身影。
即便隔着纱帘,顾清芷也能感觉到那道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顾家不是什么大族,”沈惊竹笑了笑,“什么媒妁之言会将平国公的亲孙子送出去联姻?难不成……你救了我的命吗?”
顾清芷猛地攥紧了身侧的手。
沈惊竹顿了顿,有些狐疑地问,“难道我猜对了?”
“世子现在当是不记得了,”顾清芷声音清冷,“当年是世子亲自上门求娶的我。在我父母面前三跪三拜,顶天立誓,才将我娶回来的。”
沈惊竹垂眼,神情散漫,眼底却闪过阴霾之色,“是吗,不记得了。”
“世子不记得也很正常。”
毕竟本就不是原本的那个人而已。
顾清芷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与迟疑,但很快又坚定了下来。
“更深露重,早些出来吧,免得受凉。”
第8章 身死
沈晟的踪影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倒是沈大老爷将家中账本翻看了一通,发现了前不久沈晟自账上支走了一大笔钱,不仅如此,沈晟平日里也会偷偷在账上拿钱。
沈大老爷大怒,将沈大夫人骂了一通,最后越想越生气,“看看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这是我沈家的钱,他难道当这些是他自己的私库不成!”
“我看人也别找了,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沈大老爷说这话的时候是关起门来说的,院内的下人都不敢那靠近。
沈大老爷虽说不怎么管家中事物,却也知道这些年是靠着谁打理府中上下,是以再气恼也还是给沈大夫人留了面子。
顾清芷听着下人的叙述,点了点头,对他说道,“辛苦。”
这位其貌不扬的下人在沈大老爷和沈大夫人的院子中只是做做洒扫的事情,但就因为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比别人更难引起注意。
谁会去注意一个在院子扫地的低等下人呢?
没有人会去注意,自然也没有人会想要换人。
“夫人,账册的事情还需要再交代一下吗?”
沈大老爷平时不管这些,也不懂。
想要让他明白,自然需要有人在旁边提点。
顾清芷笑了笑,“不必了。点到为止即可,沈大老爷想知道更多会自己去查。我们管得多了,反而会弄巧成拙。”
“是。”
下人走后,顾清芷便自己在书房里慢慢收拾东西。
以往顾清芷其实并不怎么来这里。
一来这里是“沈惊竹”的地方,她的东西有自己放置的地方,书籍之类也并不和他的摆在一起;二来便是对方也不喜她来这里。
不过现在“沈惊竹”已经没了。
顾清芷的手停在架子上,脸上一闪而过的怅惘,但很快又恢复清明。
她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来接受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该验证的都验证了,她也该信了。
那么她该怎么办?
顾清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书架上的灰尘都清扫了一遍,做这些事情能让她稍稍静下心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在书架的里侧发现了一个木盒,被书挡住大半,所以她才没有第一眼便看到它。
这是什么东西?
顾清芷皱着眉看了会儿,伸手想要拿来看看。
“夫人!夫人!”
顾清芷收回手,看向跑进书房里的青烟,“怎么了?”
青烟是她的贴身婢女。
前几日沈惊竹“失忆”的时候,她叫青烟回了趟娘家替自己拿些东西,恰好将这些事情都错过了。
她回来也没两日,听说了府中的事情还有些惊异。
青烟小跑到顾清芷面前,呼吸有些急促,“夫人,听说大公子有消息了。”
她一听到消息立马就过来告诉夫人了。
顾清芷神色一怔,“还……活着吗?”
沈惊竹到底是如何处置沈晟的,她不知道。沈惊竹有自己的人手,她虽然从未见过却也知道。只是那天晚上沈惊竹的话想起来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只给了沈大夫人一个上午的时间,却在三天后才提起玉料的事情。
青烟看着夫人,摇了摇头。
顾清芷垂下眼。
也算是预料之中,沈惊竹那么做本就没想让沈晟活着回来。
青烟又道,“听人说是在南边商路发现的。那边匪盗猖獗,昨日刚有一批山匪被剿,发现了……几个死人。”
青烟偷偷看了看四下,“夫人,这大公子怎么胆子这么大啊?”
青烟自小就跟在顾清芷身边,待她便多了几分大胆,什么都敢说。
顾清芷摇头,“打听好了就埋在心里,别出去说,先前猜测出了事便已经出了事,现在真的出了事,怕是不会消停了。”
青烟乖巧地点头,又小声说,“不过他那种人,死了也挺好的。”
沈晟。
顾清芷想起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眼底满是冷意。
死了是挺好的,她心想,沈晟那样的人,就该这样去死。
下午,沈晟的尸身运了回来。
沈大夫人和沈大老爷都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俩人看见已经僵硬的沈晟,几乎都要站不住。
沈大夫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沈晟的身上。
“晟儿,晟儿,我的晟儿啊……”
一声声哭嚎的声音,悲凄,痛苦。沈大夫人一下又一下捶着自己的胸口,莫名失去儿子的痛楚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沈大老爷遭受失去儿子的巨大打击,手都哆嗦着,后退两步差点栽倒在地上。
顾清芷来得晚了些,没有靠得太近,就站在外围,拿着帕子擦了擦自己面无表情的脸,想了想,又垂下眼。
余光瞥道一片袍角,这才发现沈惊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夫人现在应该去婆母面前伺候,即便被打骂两句也应该忍而不发,”沈惊竹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样才是人们眼中的贤、妻。”
顾清芷垂下眼,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莫名显得有些可怜。
沈惊竹定定地看着,心想她真是天生就有能骗人的天赋。
顾清芷擦了擦眼角,“夫君,也应当如此,这才是孝、子。”
沈惊竹愣了下,低低地笑了声,“看来夫人好像想通了一些事情。”
这句话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顾清芷悬起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了下来。
沈惊竹到底是不是“沈惊竹”,对她来讲本是一件重要的事,但却又不是最重要的事。
如方兰玉所说,如果这个人能带给她更好的东西,那么他又有何不可?
沈惊竹看向哭嚎的两个人,面色冷然,“我不想去。”
顾清芷顿了顿,“我也不想。”
“那就这么看着吧,”沈惊竹淡淡说,“想必大夫人也不怎么想看见我们。”
顾清芷的目光落在沈晟的身上,“嗯。”
沈惊竹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向,问,“夫人,为夫做的这件事,你可满意?”
顾清芷移开视线,神色浅淡,“世子做的事,世子自己满意就好。”
沈惊竹还要说些什么,突然站直了身子,看着前方众人让出来的路,蹒跚的老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过来。
“祖父。”
第9章 动静
平国公年轻时在外征战,做过将军,年老了便被封为平国公,在此养老。
平国公现如今已年过七十,早些年受过伤现如今都开始显现出麻烦来,常受病痛侵扰,等到府中事物都交给沈惊竹之后,便不再出门了。
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必须要出现。
府里设了灵堂,沈大夫人哭了晕,醒了又接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