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已经空空荡荡,沈惊竹的手中也是。
所有未送出的信都已经付之一炬,沈惊竹拨了拨炭盆里的纸灰,神情冷淡。
三年,日日夜夜,都是他们二人一起度过的。
看得出来他们二人相处如同世间平常夫妻一般相敬如宾,任谁都不曾看出二人曾经相遇,也看不出“沈惊竹”心中所向,只在那几张薄纸之中能窥得其寥寥心意。
他喜欢顾清芷。
他在刻意接近她。
他尽其努力予顾清芷一片安宁,使得她在府中不至于行事艰难。
沈惊竹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冰冷与嘲讽的笑意。
他心中疑虑至此全部解开。
为什么同样的人生,同样的身份,“沈惊竹”过得如此平坦又如此庸常,而他则一直在阴谋算计之中沉浮挣扎,最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就是这么一个女人,一件披风,将他的生命生生扭转,变成了今日之模样。
多可笑!多可笑!
沈惊竹突然站起,将书桌之上的东西猛地扫落在地。
他心中像是起了一团火,一团名为愤怒、嫉妒的火焰,在他的胸膛腾地一下燃起,愈演愈烈,无法克制。
凭什么?
凭什么会有顾清芷?
凭什么顾清芷给了他一件披风?
人生之事,一步之差便会改变所有,可在那个时候,那个人有,他却没有。
他一辈子走在黑暗之中,只他一个人,无人陪伴,无人在乎。即便走到万人之上,也同样冷心冷清,无人可爱。
他像是丧失了所有的生趣与欢乐,开始看着底下人的惊惧还觉得有趣,但时间久了,便越来越觉得恶心与烦躁。
他不像个人。
那些老臣骂他是个畜生。他觉得也没错。人生在世,该做畜生的时候做个畜生怎么了。
他便气他们,骂他们,杀他们。
可那样的日子过着真没意思。
该死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他觉得自己也是该死的人。
生来非他所愿,死了倒是随了他的愿望。
死便死,可他又活了!
但活便活,凭什么他活得比他好!
沈惊竹将脚下的东西踢开,愤怒让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妒火。
他急切地想要寻求自己愤怒的源头,却百思不得其解,他回头看见落在地上的木簪,走过去一把抓了起来。
木簪顶部刺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流出。
沈惊竹品着那一点刺痛,看着手中血迹,觉得心里畅快了些,血也冷了些。
“世子。”书房的门被敲响,顾清芷清冷的声音传来。
沈惊竹抬头,长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盯向门板。
屋子里只有沈惊竹一个人,桌边的火盆已经灭了,留下了不少纸灰。
沈惊竹松开扶着门的手,“夫人有事?”
“听说世子整个下午未曾外出,我心有担忧,就过来看看,”顾清芷目光一转,愣了愣,微微蹙眉问道,“世子的手怎么了?”
她未等沈惊竹说话,便抬了他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破,可这书房之中还能有些什么尖利的东西?
沈惊竹眉头微挑,片刻之后垂了眼,“不小心而已。夫人不必管我。”
顾清芷还是未听他所言,过了会儿找了棉布和药粉来,“世子在榻上坐下,我替世子包扎一下。”
沈惊竹在小榻上坐下,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
手指被柔夷握住,顾清芷拿着沾了水的干净棉布一点点耐心地擦拭沈惊竹手掌上的血迹。
沈惊竹抬眼看向她,目光幽深。
也不是没有人给他上过药,但那是在他居于高位之后了,但凡有一点小伤,御医宫婢便如临大敌一般地轮番替他处理伤口。
这是他们分内之事,他们应该做的,毕竟谁也担不起失察的罪名。
可如顾清芷这样的却没有。
很难说她所作所为是否没有其他心思,但这么一刻,沈惊竹难得的想要歇了心思,不去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顾清芷将沈惊竹的手掌缠好,“世子的伤口不算严重,这几日不要沾水了,有事叫下人去做。”
沈惊竹动了动自己的手,“夫人真是心细如发,还体贴。”
难怪“沈惊竹”对她那么上心。
但他大概也没发现,这女子同他想得并不太一样。
顾清芷将药粉放回原处之时,看见了掉落在角落里的木簪,上面犹带着血迹,沈惊竹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她全当作没看见,看了眼门外的天,“时辰不早了,世子早些歇息吧。”
顾清芷出了书房往外走,然而没走几步,便发现沈惊竹在自己后头跟着,她脚步顿了下,“世子可是还有事?”
沈惊竹勾了勾唇,“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想到自己前些日子一醒来便忘记了夫人,言语行为多疏离不逊,觉得心里甚是愧疚。”沈惊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顾清芷的神情变化,只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顾清芷有些晃神。
时间一晃也过了不少的日子了。
她摇摇头,“世子反应不过是常人都有的反应,世子不必愧疚,我也不觉得委屈。”
“可我们到底是夫妻。”沈惊竹稍稍皱眉,似乎真的为此事而后悔。
顾清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懂沈惊竹今日所言到底是何用意。
然而紧接着,沈惊竹便道,“即便一时片刻记不起来,也着实不该这样轻视夫人。不如夫人今夜就搬回来吧。”
他目光灼灼地道:“也许离夫人近一点,我也会想起来得快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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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希冀
顾清芷的目光平静地望向沈惊竹。
她原本就是这样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女子,此时此刻也无人知晓她心底所起的惊涛骇浪。
故作镇定。顾清芷一瞬之间竟然还想要笑自己两声。
顾清芷想了想,说,“世子,我其实……”
然而沈惊竹早就料到她会拒绝,便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当时便指了一个侍女去将顾清芷的东西搬回他的房间。
事已至此,顾清芷只好又闭了嘴。
……
今晚是自沈惊竹醒后,二人第一次同房。
顾清芷睡在外侧,毫无困意。身边的人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浑身紧绷。
若是沈惊竹什么都不做也就罢了,但他现在是什么意思?
顾清芷翻了个身,背对着沈惊竹侧躺在床上。
“夫人睡不着吗?”沈惊竹的声音突然响起。
顾清芷默了黙,“许是白天睡多了,晚上就少了些困意。是我吵到世子了吗?”
沈惊竹现在但凡多说一句,顾清芷立即便有理由离开此处。
然而沈惊竹只是转了身,悠悠地道,“不会。”
顾清芷没有动,她能感觉到背后沈惊竹灼灼的目光。
在床上僵持了许久,顾清芷还是觉得不适。
“我还是去外间吧,”顾清芷说着便要坐起来,“今夜怕是无眠,我睡不着,总不能连累世子也睡不着。”
然而还未等顾清芷起身,一只胳膊从背后伸来,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压了下来。
“世子!”
话音刚落,那只胳膊向下环腰将她往里拽了拽。
被子掀开,温热的躯体贴上后背,顾清芷一下子僵住了,她急忙抓住沈惊竹的手臂,“世子。”
“嗯,”沈惊竹似乎有些困倦,脸颊贴着她的后颈,想到什么,突然问,“为夫平日夜里是不是也这样抱着夫人睡觉?”
刚问完,沈惊竹又觉得自己好笑。
他在做什么,难道是嫉妒“沈惊竹”吗?
顾清芷手指蜷缩,往日记忆浮现眼前,她呼出一口气,最后道,“……世子,原不喜别人亲近。”哪怕是枕边人。
不喜?
沈惊竹心底嗤笑。
他在翻看那些信件的时候,未曾看出“沈惊竹”不喜。
他只是不敢,是怕,是惧。
怀里的女子腰肢纤细柔软,身上散发着淡淡馨香,墨发长而柔顺,侧躺之时散在枕上,露出一片白皙的后颈来。
软玉温香,原来便是这样。沈惊竹垂着眼想到。
沈惊竹将顾清芷抱在怀中,汲取她身上的一点温暖。
顾清芷还要说些什么,沈惊竹一只手向上捂了她的嘴,“夫人,为夫现在很困,若有事不妨明早再说。”
这么一来,顾清芷沉默了下来。
沈惊竹笑了声,手又回到了顾清芷的腰间。
软玉温香在怀倒也不错。
没过多久,背后人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顾清芷想要拉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然而碰到他的一瞬间,又突然想起了那令她已经接受却总是遗忘了的事情——沈惊竹已经不是“沈惊竹”了。
他同她没有什么夫妻之情,也没什么相敬之谊。迄今为止,顾清芷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她的梦境。
她的困境并不在于夫君与她不识,而是在于他们秉性迥异、处事不同。
顾清芷渐渐冷静下来,葱白一般细嫩的手顿了顿,贴上了沈惊竹的胳膊。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不在刻意去想这件事。
既如此,谁做夫君不是夫君?
顾清芷睡着之后,沈惊竹夜半又醒了过来,手腕一动,便觉察到了自己胳膊上的暖意。
论做人,没人比他这个夫人更清醒了。
……
沈晟的事给了沈大夫人一个巨大的打击,身体一向康健的沈大夫人在沈晟下葬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日渐消瘦。
沈大老爷原本可怜她,可没想到沈大夫人历经此事之后性情大变越发的暴躁,她仍然觉得沈晟的死与沈惊竹有关,却没有任何证据,只能同沈大老爷闹腾。
沈大老爷同她争吵了好几回,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最后一气之下搬出了沈大夫人的院子。
此事过后,沈大夫人就更瘦了,风一吹便能走似的。
顾清芷这日刚去过沈大夫人的院子里请安,额角被她用茶碗砸了一下,回来之后便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额头上的伤势。
沈惊竹进门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夫人在看什么?”他走过去,在顾清芷身侧站定,弯下腰来看向铜镜之内,与顾清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随即便看到了顾清芷额头的伤。
“这是怎么了?”沈惊竹饶有兴趣地问。
顾清芷的额角已经起了淤青,她拿了湿冷的棉布摁压额角,目光下垂,“母亲最近心情不佳。”
沈惊竹伸出手替她摁住棉布,眼睛却紧紧盯着铜镜之中的顾清芷的脸,“所以你便这般任她打骂?”
顾清芷本有一张极美的脸,现如今这张脸上却添了这样的瑕疵,沈惊竹面上无甚变化,心底却觉得甚为恼怒。
但他越是气恼,脸上神情便越是轻松,叫人看不出端倪来。
顾清芷轻扯嘴角,“大庭广众之下。母亲要如何,我这个做儿媳的还不是只能受着。”
沈惊竹微微弯腰,“夫人是怨我,害了沈晟吗?”
“不。他该死。”
顾清芷否认,这件事情发生至今仍向一场梦一般,但顾清芷从不觉得沈惊竹杀了沈晟是错甚至到了后来她才发现,她早就想要沈晟死。只不过这件事情,沈惊竹做了。
顾清芷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沈惊竹愣了愣,目光下移,落在顾清芷白皙的颈侧,悠悠地道,“看来是真的将夫人气急了,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昨晚与顾清芷同床而眠,沈惊竹惊觉自己现在竟还有些留恋,他猛然直起身来,“账册,再去查查,让我看看夫人的手段如何。”
顾清芷一怔,迟疑了下,“世子一向尊亲敬长。”
沈惊竹面色沉沉,绽开一个阴沉的笑,“放心,我会好好敬她。”
沈惊竹离开后,顾清芷看着铜镜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将棉布扔在了身前的木桌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陪伴她二十几年,现如今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半晌之后她叹了口气。
她变了。
从沈晟死的那一刻起,顾清芷就已经变了。
万事开头难。沈惊竹给她开了一个好头,让她看到了这平国公府内里的孱弱,也让她看到了希冀。
而这份希冀,或许她已等了多年。
第13章 用饭
沈大夫人的变化下人都看在眼里最初沈大老爷还耐心地劝慰她,到底是多年夫妻,没办法一瞬割舍,但现在沈大老爷也开始厌弃她,众人这才觉得沈家怕是要变天了。
沈大老爷今日出府,张管家寻了个午后的时辰来找沈大夫人。
沈大夫人的院子安安静静的,张管家敲了敲房门,听见门内沉闷的声音响起,“进来。”
沈大夫人坐在椅子上,目光沉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郁气,就连眼睛都变得浑浊,似是一夜之间老去。
张管家心底叹息,恭敬道,“夫人。世子今日并无异动。”
沈大夫人动也未动,这样的话她听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有些麻木了。
但即便听得再多,她也还是不信。
“沈惊竹是头狼,”她阴沉沉地开口,“你们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晟儿的死一定跟他有关,只有他才会这样害人。”
提到沈晟,沈大夫人的眼里涌现出痛色。
她的儿子甚至还未来得及留下血脉,便这样去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惊竹。
一定是因为他!
张管家见到沈大夫人阴沉的神情,心底有些悚然,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夫人,为什么一定觉得是世子做的呢?”
沈大夫人抬眼看向他,“你觉得不是他吗?”
张管家咽了咽口水,“可是夫人,官府那边也都说是山匪,”他顿了顿,眼见着沈大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又赶紧道,“小人就是觉得奇怪,世子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
沈大夫人的神情一滞。
这一点她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对于沈惊竹的怀疑早就种在了她的心里,她不想也不会思索有没有别的可能。
张管家见沈大夫人失神,以为她也想到了其中的不通之处,他想要劝解大夫人不要和世子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