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些瞬间,瑶姬觉得这家伙是另有图谋。
刚想出声质问,却又只能在他脸上,寻到极其认真的模样。
没有半分轻佻和遐想,手中刀锋旋转割裂,那种微妙的差别和修改,便是她的作品与真正的杰作间所存在的差距。
不得不承认,顾桢的手艺真的很好。
眨眼间,奇迹便在眼前发生。
瞧着画像上那冯洁明的容貌,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并无二般,瑶姬心中唯有震撼。
当最后一刀完成时,顾桢并未有过多的眷恋,很规矩地放开了她的手。
瑶姬又成为了唯一的操刀者,如同她才是打造这张面具的匠人。
“如何?可领悟了?”顾桢的声音带着其特有的慵懒意味,如同微醺后的轻语。
盯着那把小小的刀,瑶姬将面具揭下,毫不心痛地在水中将其融化后,又重新做了一遍。
顾桢就这么在旁边看着,并未出言提醒。
当她全部由自己独立完成后,这张脸,已经达到了八分像。
到了这种程度,除非与目标人物极其相熟的亲友外,旁人是几乎察觉不出破绽的。
但瑶姬还是觉得不满意。
她要做到最完美,无可挑剔的极致。
都说来日方长,瑶姬却清楚,在这瞬息万变的游戏中,安宁绝对不是永恒的。
在下次突发状况来临前,要努力利用现在难得的平和时光,尽最大可能武装自己。
顾桢很欣赏她的认真,尤其是在易容方面,唯有孜孜不断寻求更高技艺者,才有大成的一天。
就在他刚握起瑶姬的手,想再帮她改改时,动作忽然停了一瞬。
镜中的瑶姬挑挑眉,无声询问着。
顾桢头未动,双眸却冷冷转向右手边的小窗。
顺着他的视线,瑶姬发现,窗外似乎有模糊的黑影在晃动。
有人在偷窥。
轻柔地将她脸上的面具撕下,用粉末化为无形,顾桢从抽屉里随便选了几味药材,开始研磨起来。
瑶姬并未去那窗前,而是走到他研药的案旁,声音不轻不重问道:“这解药,究竟何时才能制好?”
“灵妙夫人莫急,总得费些时日,还需仔细调整才行,万一出了差错,遗祸百姓,岂非顾某的过错。”
顾桢淡然答道,听了这话,窗外那人影显然贴得更近了些。
“哎,也不知鹤乘国那边究竟安得什么心思,表面上装好人借粮,私下却弄这些龌龊手段,还好发现得及时,险些酿成大祸。”
瑶姬叹了口气,蓦然问道:“对了,鹤乘国内应之事,你查得如何?”
“已初有些眉目,不过还未报与陛下知晓,总归是要寻到确凿证据的。”
停下药碾,顾桢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据顾某调查,朝中有问题的,无外乎……”
他的话音太轻,急得窗外某个鬼祟身影,顿时靠得更近了。
🔒第八十章 月光
似乎焦急于没听到重要的名单, 窗外那人焦躁得抓耳挠腮,最终舔舐手指,在纸窗上捅破了个小洞。
可即便如此, 却也只能从洞中瞧见两人窃窃私语的身影。
再想听清些,非得站在他们身边不可。
桌上摆了不少草药,来人不懂医术, 也认不得究竟是何功效的。
结合他们方才说的话,想来应是制作解药的材料无疑了。
暗暗记下几味药的外貌特征, 那人又足足在窗外晃荡了半个时辰。
直到蹲得腿脚酸麻,也没再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倒是瞧着里面的美人挺漂亮的, 行动坐卧,皆带着天生的柔媚, 让他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甚至看着看着, 口水还不自觉流了点出来。
再待下去也无用,不如早早回去汇报。
打定主意后, 那道隐秘的身影, 总算消失在窗后。
在窥探者离开的瞬间, 顾桢立即停下研磨的动作。
瑶姬见状, 谨慎走到窗前,忍不住催道:“快追上去,好不容易将人引了来, 可别功亏一篑。”
“不急。”顾桢将药材挨样收拾好, 看得人直心急,甚至怀疑他是否在故意磨蹭。
“自昨日,我便在窗外、门后涂抹了特殊药粉, 但凡有人故意偷听, 就一定会蹭到。”
听顾桢这般说, 瑶姬才想起来,昨日他的确收拾了半晌才离去。
原来是在擦那些药,防止被白天来当差的太医沾上。
“前来做探子的,大多机敏多疑,跟得太近太紧,均易引起其怀疑,没准还会故意绕路到别处去,混淆跟踪者的视听。”
做了这么多年的细作,在侦查与反侦查方面,顾桢可谓是颇有心得。
“那要如何跟踪?”瑶姬离窗子很近。
显然,那药粉凭普通人的嗅觉是嗅不到的。
就算顾桢的鼻子再灵敏,探子遁走的时间过长,再加上秋风席卷,估摸着什么痕迹都会消散,难以寻觅。
见她着实担心,顾桢终于不再卖关子,从案后拿出个被黑布遮裹住的小笼来。
瑶姬看到过那东西,原本以为是某位太医养在署里的鸟儿,还奇怪为何不挂在窗边,倒要放在那么个不通风的去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掀开黑布的一角往里看,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鸟儿,而是三只翅膀闪着幽蓝磷光的飞蛾。
于黑暗中翩翩起舞,仿佛不知疲倦的精灵,煞是好看。
“此物名为‘寻香蛾’,最喜那药粉的气味,即便相隔百里,也能寻到。”
顾桢将太医署内其余药粉均擦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套黑色风衣,在瑶姬眼前晃了晃:“如何?是回去早些休息,还是出去逛逛?”
瑶姬默然接过那披风穿好,学着顾桢的模样,将帽兜也戴上。
屋内的烛光仍留着,若突然熄灭,难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毕竟宫中还有不少侍卫来回巡逻,昨夜这里可是彻夜长明的。
在靖炀国内待了这些时日,二人皆对巡逻队的动向了如指掌。
精准避开守卫后,在黑色披风的掩护下,瑶姬与顾桢彻底遁入黑暗。
不多时,空间便现出了三只盘旋着的幽蓝色飞蛾。
方才在笼子中觉得这颜色显眼,可如今在微弱月光的映衬下,倒没那么醒目了。
即便远远地瞧见,大抵也只会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不过是几个若隐若现的蓝点而已。
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后,其中一只飞蛾突然开始有目的地行动起来。
少顷,其余的两名同伴也确定了方向,跟它一同前进。
“寻香蛾只能在黑暗中生存,若遇到日光,便会瞬间死亡,故而数量极为稀少,能寻到三只已是不易。”
顾桢在旁唠唠叨叨地解释着,仿佛在为自己邀功。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备它们的?”瑶姬平时与他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大部分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这家伙在外面都做何事。
“算算也该有半个月了吧,是我和鹤乘国捉到的。”顾桢低声笑道:“当时遇到,只觉得这蛾稀有难得,便想着带回来给你把玩,没想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瑶姬:……
普通姑娘家,谁会喜欢蛾子呢?
这东西虽然也会发光,看着也挺漂亮的,但终究跟萤火虫不一样啊。
花间扑蝶,也没有扑蛾子的。
跟着跟着,为难处便现出来了。
这蛾子会飞,追寻那药粉的香气,也只是直线寻觅而已。
待它们扑棱着小翅膀,吭哧吭哧地飞过高高的宫墙,瑶姬可傻眼了。
两人站在近三米高墙下面面相觑。
瑶姬忽然想起玄行那飞檐走壁的轻功来,顿时朝顾桢投去希冀的目光:“你能上去么?”
“倒是可以,不过带着你,着实费些功夫。”顾桢老实承认。
“什么意思?你说我胖?”瑶姬忍不了这个,她想动手打人。
黑暗中传来无奈又略带宠溺的笑,未过多时,只听一阵破空声响起。
似乎有东西被他给丢到墙头上去了。
还未问出口那究竟是何物,顾桢便口称“得罪”,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借由钢索的力量,径直飞身踏上宫墙。
瑶姬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以免一个不小心摔成肉泥。
黑袍在起落间略微掀起边角,露出其中樱色裙摆,和帽兜下瑶姬那张吃惊的小脸儿。
顾桢身影敏捷,脚尖不过轻点两下,二人便追随着不断振翅的寻香蛾,与高墙上飘舞前行。
恰巧顺风吹来,送了寻香蛾一程,让它们飞行的速度更快。
瑶姬望着咫尺间那三个小小的生灵,恍惚觉得,那蛾子似乎与萤火虫也没什么不同。
还真挺漂亮的。
庄严肃穆的皇宫缩略在脚下,以往日完全不同的样貌在她裙摆下飞速掠过。
天边的月残了一角,像被谁偷偷咬了口似的。
明明临近中秋,却还不见近乎团圆的模样,周身的光也冷清得很,朦胧中夹杂着看不透的灰色。
却不惹人厌恶,倒是种别样的风景,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
瑶姬只顾着欣赏天边的月,蓦然回首,却发现顾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亦如她欣赏月那般。
沉醉,将所感受到的美好,尽展现在眼角眉梢。
寻香蛾振翅,留下点点荧光,散落在身后,给追寻而来的二人,遗下只属于今夜的异样氛围。
宫墙已到尽头,飞蛾却仍在前行。
顾桢腰部用力,忽然将瑶姬整个向前抛在空中,幅度很高。
在她的身影即将下坠时,他身形晃动,低空略过墙与墙相隔的巨大空缺。
当脚稳稳地踩到另一踏实处,手中钢索引动,那不知何时缠在她腰间的束缚,便将其整个人又自天空引回。
重新落入她的怀中。
惊魂未定,新的旅程又再度开始。
四周静悄悄的,顾桢踏在墙上的脚步声,比猫儿还轻柔几分。
瑶姬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身体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只得完全交付与眼前这个疯子。
活了这么多年,她头一次体验被人放风筝是什么滋味。
还真是……挺有趣的。
* * *
飞蛾最终离开了王宫,穿越过街市后,竟朝着城外而去了。
这着实有点出乎瑶姬的意料,原本以为会是某位重臣家豢养的探子,得到情报后,应及时去跟主人汇报才对。
可瞧着眼前的架势,探子遁走的距离未免也太远了些。
顾桢亦略微皱起眉,可三只寻香蛾的目的很明确,不曾有片刻的迟疑。
方向绝对不会错,但总觉得什么地方透着股可疑的意味。
前方的路不算难走,瑶姬便被他放下一起跑。
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做运动,还真是过分热爱锻炼了。
寻香蛾的速度始终很快,直至飞入座小山后,才总算减缓了不少。
自入山后,顾桢明显提高了戒备,频繁观察周围的环境,甚至寻到根木棍,在即将落脚的位置频频试探。
以防有陷阱出现。
“你说,那探子会不会是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所以才故意引寻香蛾来此的?”瑶姬凑到顾桢耳边,悄声问道。
此处着实太黑,连说话时的口型都看不清,若想交流,只得离得尽量近些。
“寻香蛾之事极为隐秘,世上没几人知晓,况且从那探子偷窥的手法来看,他也不像这般心思缜密之人。”
顾桢回忆着一路追过来的种种细节,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瑶姬险些撞到他的背,诧异问道。
因山路难走,顾桢又怕前方有陷坑,所以始终走在她前面。
“到了。”
“啊?”瑶姬听他的话,立刻探头望去,只见三只飞蛾萦绕在地上某个明显突起的土包,绕来绕去,似乎雀跃得很。
顾桢俯下身去,用手探着摸索了片刻,又用虎口量了下土包的尺寸,良久后叹道:“那探子,大抵是被灭迹后,埋到此处的。”
“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
瑶姬着实有些吃惊,要知道那探子压根儿都没听见关键性的名单,只不过确认了李玉刻意散步出去的“解药”之事罢了。
仅仅如此,就被灭口?
好狠毒的手段,简直视人命如草芥。
瑶姬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犹豫着要不要点上。
毕竟此处太黑,若仅凭微弱月光的话,几乎跟睁眼瞎差不多。
可此人显然才刚刚被掩埋,没准真正的凶手还潜伏在附近。
若此刻点火,跟自曝行踪可就没什么分别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顾桢将火折按下,让她稍退后些,徒手将那土挖开。
让他这种有洁癖的人干此事,着实不易。
过了半晌,挖土声总算停下。
顾桢的双手从头至尾在尸体上摸了个遍,心中大概有了底。
“身高约一尺七,体型中等,夜行衣装束,右颊有一颗凸起的痣,身上并无令牌之类可证明身份的东西。”
随即,他又将那人的容貌细细描述了一遍,尖嘴猴腮的长相,又不算太丑。
是个掉进市井中寻不出的家伙。
因最近整日摆弄□□,随着顾桢的语言描绘,瑶姬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那倒霉探子的整体形象。
“你画工如何?像今日冯洁明的画像,能达到接近的水平吗?”瑶姬悄声问道。
“自然。”顾桢知道她的意思:“想画出他的样貌不难,可若带着画到处打探此人的信息,便等同于打草惊蛇了。”
“或许可让李玉帮忙看看,他毕竟是靖炀本地人,没准曾经见过这探子呢。”瑶姬提议。
顾桢沉默良久,就在瑶姬以为他有什么新的发现时,却忽然听他喃喃道:“你似乎……很信任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