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面前的些许残景,便能推测出当初是何等的气派。
树枝后堆了不少杂货,打扫用具、食盆水碗等等物件,还有弃用的木柜半掩着,里面已结了薄薄的蛛网。
瞧了半晌,心中却只生出荒凉意味,隐隐有些难受,同欢庆的节日气氛仿佛隔世。
周蕊蕊等人轻叹一声,正待离开,站在门口处早就想走的李夫人却神色惊惶地摆了摆手:“糟糕,是陛下。”
“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陛下堵到私闯雀苑,夫君今后在朝中还有何脸面呐?”
“快走吧,有后门么?”
“不行,雀苑就这一个出口,现在再走正好就撞上了,避都避不开!”
一群人叽叽喳喳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周蕊蕊虽久居深宅,在家中却向来说一不二,气度自然也非凡,此刻反倒最先冷静下来。
“避是避不开了,索性姐妹们先躲躲吧,兴许陛下只是路过,或在附近上银杏罢了,未见地就会进来。”周蕊蕊虽尽力安抚,可心里难免也有点打鼓。
若头次出来就惹了祸,往后夫君哪儿还放心让她独自入宫啊。
“可瞧陛下这路线,分明是径直往这边来的!”李夫人透过门缝往外瞧,越看越心慌,也没个准主意。
周蕊蕊双眸不安地四处扫了圈儿,发现整个雀苑中能藏身的地方,也就只有鸟笼内的巨枝后。
情况紧急,也容不得多思,她连忙招呼着几位夫人匆忙将笼内弃柜里的物件都搬出,腾了空间,让众人都勉强藏了进去。
才刚刚将不甚严实的柜门合上,大门口便响起了沉重的推门时。
要命,陛下还真进来了!
柜子里几位夫人待得很艰苦,为能成功藏进来几乎都互相抱挤在一起。
能强忍着角落的蜘蛛和让人几乎窒息的灰味,而不发出任何响动,的确是在考验她们的耐力。
可只要想想家族的荣誉和脸面,这能忍不能忍的,也就全都咬牙挺了下来。
柜子里黑漆漆的,雀苑内又没点灯,虽是白昼,可能透进来的光却没有多少,整体偏暗。
据李夫人说,来此的只有陛下和吴公公两人,如今果然也独听见了二人的脚步声。
各位夫人纳闷儿地对视着,不明白好端端的团圆节,陛下不带侍从,和吴公公独在此处作甚?
单从行为来看,似乎还有点避人耳目……
脚步声渐渐近了,当听见二人入了鸟笼,周蕊蕊的心简直都提到嗓子眼儿。
这柜门有些不结实,全靠她们在里面拉着,才面前能合上。
若被陛下瞧出了端倪可如何是好,倒是百口莫辩,真是里子面子都留不住!
半晌后,只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幽幽叹.息,苍济成手扶巨树干,喃喃道:“吴志微,你说孤……是不是做错了?”
吴公公躬身走到近前,疼惜地唤了声“陛下”,劝道:“开弓哪有回头箭呐,事到如今无论对错,都得咬着牙继续走下去了。”
苍济成沉默片刻,声含悲凉:“今夜过后,不知这靖炀会如何变化。”
“您是一国之君,靖炀国也永远是您的国。”吴公公语气沉稳,慢声细语道:“而今不过是旁生出些枝杈来,除去就是了,何苦自扰呢?”
“孤记得赈灾粮贪污案被掀起初期,她可没少替你转圜,吴志微,你真的能狠下心?”苍济成似乎被吴公公冷漠的语气弄得不太舒服,挑眉嘲道。
许是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吴公公脸色有点不好看,登时跪下请罪:“陛下,瑶姬给的,不过是些小恩小惠罢了,老奴罪孽深重,即便被您处以极刑也是应当的,无论何时何地,老奴的身心都完全忠于陛下,绝无二心啊!”
一番赤胆表得声泪俱下,可苍济成似乎并不太在意,只抬抬手,让吴公公别搞这些架势。
“你伺候孤多年,虽有贪财的毛病,但也终归不是大错,往后多多自省,改了便是。”苍济成目光逐渐深邃:“可你这么想,朝中的其他人呢?”
周蕊蕊越听越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从陛下的话里话外,怎么总觉得……对灵妙夫人充满了敌意和提防?
这就奇怪了,灵妙夫人明明是为国为民的善人,几乎是天降靖炀的恩赐,如何要私下这般议论?
吴公公望着膊间拂尘,嘴角掀起一丝冷笑:“无论如何,死物都掀不起任何风浪,瑶姬就算在朝中再有威望又如何?今夜过后,顶多被建庙朝拜,难不成还能从火海复苏,死而重生?”
🔒第九十五章 祝酒
周蕊蕊嘴唇抖得厉害, 若非紧紧用手捂住,险些要发出惊呼。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瑶姬她、她会死!
就在今夜!
火海是怎么回事……靖炀国的王,竟在图谋杀害灵妙夫人不成!
为何会如此?陛下掌握生杀大权, 想除掉谁又何须如此蝇营狗苟,即便是堂而皇之又能如何?
除非,他没有正当除掉灵妙夫人的理由。
周蕊蕊头脑转动得飞快, 她不自觉看向身边的同伴,虽光线昏暗, 却依然能瞧见她们脸上的错愕。
苍济成眉头紧锁,将手放在树干上抚摸其褶皱的树皮, 喃喃自语:“白孔雀、灵妙夫人……孤的这双手上,沾满了圣洁的血, 怕是死后也要永堕地狱了。”
吴公公站在他身后, 腰仍深躬着,眉却微微抬起。
“靖炀国本就不应有祥瑞, 民众诚心跪拜之人, 唯陛下足矣。”
周蕊蕊腰发软, 下意识往后靠去, 却发现李夫人的娇躯亦抖得厉害。
白孔雀,竟是死于陛下之手!
* * *
直到苍济成和吴公公的脚步彻底消失在门口,柜内的夫人们仍未敢轻举妄动。
她们僵硬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等了足足两炷香的时辰, 这才敢奓着胆子鱼贯溜出。
挂网的蜘蛛、呛人的灰尘全都不足提,五人瞬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息, 却仍下意识捂着自己的嘴, 生怕露出半点声响, 被外头的人听见。
本是无意间躲藏在此,不料却听见了惊天秘密,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必是满门尽灭的下场。
“我、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李夫人神经质地摇着头,猛然惊醒过来,不待旁边人阻拦,率先提着裙子推门跑走。
有了个开头的,剩余人生怕被落下,简直不想再在这鬼地方多待片刻,连忙争先恐后地逃开了。
施了香粉的俏脸无不挂着泪痕,仿佛从令人窒息的泥潭中总算挣扎逃出般狼狈。
周蕊蕊也跟着跑,边跑便抹泪。
她要去找夫君吕成应,一刻都不能耽搁!
* * *
酉时,天已近黄昏,宫中各处的花灯也早早的点上。
靖炀国奢靡成风,排场也摆得阔绰,还余晖尚存便将暗沉的皇城点亮。
为出席宫宴,各朝臣和王爷早已整装而入席,唯独吕成应和李玉等人,却焦急四顾,迟迟不肯进殿。
灵妙夫人失踪了。
自得到周蕊蕊传回的消息后,吕成应震惊之余不敢有片刻延误,忙召集朝中信得过的忠臣细商此事。
话自苍济成和吴公公口中说出,又是在极其隐秘地,断无虚假可能。
无论如何,都得快些通知灵妙夫人,今夜的灯展分明是鸿门宴,万万去不得!
乱成一锅粥时,还是国师大人顾桢沉得住心性,让众臣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得好。
毕竟灵妙夫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许是早早预料到今夜处境不妙,提前躲藏避难也未可知。
这个理由倒是最说得过去,李玉等人怀着可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勉强进殿落座。
谣言像风,即便吕成应只将此事告知最亲近的朝臣,可当初和周蕊蕊同在的其他四位夫人,却无法掌控。
菜已备齐,美酒正传到一半,席间众人面色皆阴沉似水。
偶尔与旁边同僚低声交谈,眉头紧锁,时不时与对面朝臣相视,眸中尽是疑虑和不安。
顾桢目光轻扫,将群臣各色反应收在眼底,慢条斯理把惯常习惯卷起的袖子放下。
随着御前公公高亢的尖嗓,苍济成总算踩着乐师的庄重鼓点现身。
开场不过是寻常的吉祥话,靖炀王望向下首空荡荡的席位,奇道:“灵妙夫人何在?”
偏偏还要问出口。
自从上次贪污案翻得漂亮,即便瑶姬不再协政,地位也一跃而升,达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
就算皇后娘娘也顶不住朝野议论,甘愿坐在灵妙夫人的席位后。
救国之功,理当如此。
往常陛下开口问询,定然有谄媚之辈忙不迭应答,可今日席间鸦雀无声。
即便是平日最会讨巧卖乖的,都噤若寒蝉。
苍济成未免觉得奇怪,转头与近前的吴公公说了几句,也未有准确说辞,便先开宴席,随即再派人去寻她。
这顿饭菜吃得没滋没味,团圆节最热闹的是猜灯谜,按照流程,准有几位臣子拿出早已苦思多日的谜来当殿诵出。
随即由靖炀王准备好彩头,让众人尽情解谜,好好热闹一番。
可今日刑部尚书出谜时,不知魂走到何处,竟一顺口将谜底整个说了出来。
闹出笑话的不止他一人,但凡出席提谜着,无一不说得磕磕绊绊,甚至有的讲到一半便面如菜色,口称身体不适,灰溜溜回到座位,再不肯多言半句。
好好的一场团圆宴无半分热闹不说,整体还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苍济成抿了口酒,心中愈发不痛快。
不过是少灵妙夫人一人而已,群臣便像失了魂似的,半分体统都不顾,哪儿还把他这一国之尊放在眼里!
真是岂有此理。
好在今夜过后,一切异象都会被拨乱反正。
顾桢的解药已经快要完成,即便是脱离瑶姬的帮助,想来也无大碍。
苍济成知道瑶姬会未卜先知,可近来他会其百般照料,恨不得将心都掏出给她。
此等温情,想来不会引起瑶姬举动,更没有费神占卜未来的理由。
今夜莫名失踪着实不知是何缘故,可胆敢缺席如此重要宴席,摆明是有些恃宠而骄。
正烦躁间,李玉忽站起举盏,朗声道:“佳节难得,正可借美酒缅怀传世祥瑞白孔雀,愿其在天魂灵,保佑靖炀未来风调雨顺,国泰安康。”
苍济成的脸登时撂下。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肯主动祝酒,不料却说出如此煞风景之语。
简直添堵。
岂料李玉刚开了个头,原先装死的群臣竟逐渐随之应和,纷纷站起举杯,面色庄重,活像亲临灵堂。
甚至有几人还眼角泛泪,险些控制不住泪洒当场!
苍济成望着案面上的酒盏,不知怎的胸闷异常,尽管身旁的吴公公屡次用神色提醒,都未动弹。
某种压抑许久的情绪,慢慢翻涌而上,让周围的杂音便得愈发难以忍受。
如同早早商议好般,席间所有官员竟全部站起举杯,连同皇后娘娘等后宫女眷,都下意识随之而动。
过了良久,直至朝臣们举杯的手有些发酸,苍济成才草草端起盏来,虚晃一下,径直仰头饮干。
如鲠在喉。
🔒第九十六章 准奏
原以为酒过一巡后, 此事就该揭过不提,谁料群臣活像被猪油蒙了心,兜兜转转总将话题往白孔雀身上引。
苍济成待得愈发烦躁, 几次恨不得抽身走,任凭这群聒噪之辈径自缅怀去,可细细思量下来, 还是咬牙忍住了。
前番贪污案已让瑶姬出了极大风头,身为王的他几乎可称得上毫无作为, 此刻正是应极力挽回权誉之际,尽可能与臣子亲切相处。
故而苍济成面上仍挂着笑, 只是这脸越来越僵,逐渐如同那萝卜雕的吉祥小人般, 成了固有摆设。
吴公公见他饮酒频率递增, 低声劝道:“陛下,切勿贪杯啊。”
苍济成乜斜着眼, 直觉吴志微近些时日当真不中用, 自打张国良等人倒台后, 便跟朝中那些老臣离了心, 谁都管不住。
派去寻瑶姬的宫人迟迟无音讯,莫名缺席此等重要宴席,着实让他这个靖炀王面上无光。
正烦闷着, 李玉等臣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无非唏嘘时光飞逝,缅怀白孔雀尚在时的好景。
可念叨片刻后,竟将话头慢慢转到当初检察司的验尸结果上。
“据姜司言, 白孔雀乃身中‘肆泛’之毒而亡, 下毒真凶尚为察明, 如今倒也成了一桩悬案。”李玉端着酒盏,朝吕成应的方向虚敬:“吕尚书以为如何?”
“无论是谁,都应与灵妙夫人无关,夫人为国为民操尽心血,诸君皆有目共睹,如此贤德,怎会做出残害天灵的恶行?”吕成应面沉似水,眸中似有化不开的墨。
应和声此起彼伏,疑惑的闲语如浪潮未平又起,听得苍济成不厌其烦。
待抛来抛去的话头总算落到顾桢案上时,他抱臂凝神,竹月色的眸光一凛:“话说回来,那时负责在雀苑伺候的那些宫人,之后是如何发落的?”
“就地杖毙。”吕成应冷冷吐出四个字。
干咳声四起,众臣举杯自饮,端举着臂,低头时却心照不宣地互递着眼色,席间弥漫着诡异的尴尬。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苍济成的喉咙干得很。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吴志微,想让他说些讨巧的吉祥话转开这些朝臣的关注点。
谁知吴志微竟不知何时退到后方,在与几名小太监嘀咕,随即快步回来,带给苍济成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灵妙夫人找到了,不过人在雀苑。
据说她周围也不知摆了些什么法阵,跪坐其内,只说自己受到上苍感应,即将为靖炀国进行重要的占卜,不可贸然中断。
苍济成沉下脸,胃泛酸,灼得胃口全无,连酒都难以下咽。
他知道瑶姬有鬼神不测之术,先前只盼着能利用此术保佑靖炀国运畅通,如今却觉得如鲠在喉。
“糊涂!传孤旨意,今宵佳节,难得让灵妙夫人不必操劳,速来参宴。”苍济成压声怒喝,恨不得将这些个办事不利的庸奴即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