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衍从考篮里拈颗桂圆肉吃:“等我科考完了再理他的事。”
潘莺忙把考篮拿开,嗔怪道:“可是我一颗颗剥出来的,巧姐儿都没允吃。”把指甲尖凑他面前:“瞧,都有些劈了。”
潘衍莫名觉得她十分娇媚,不由伸手去握,却被她躲开,遂问:“你可是欢喜常燕熹那样的糙汉?”
潘莺寻来两颗桂圆剥壳:“我不是说过么,我欢喜斯文人。”
“斯文人?”潘衍略挑眉:“我这样的么?”
潘莺看着他噗嗤笑起来:“你还小呢。”
“我可不小。”他眼眸沉了沉。
潘莺佯装思考道:“譬如龚大人那样的就很不错。”
“你欢喜上他?”这也太快了吧!
“我不过这么一说。”潘莺摇摇头:“就算欢喜又如何?他那样的家世,又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怕是与他作妾都不配呢。”
潘衍道:“你急什么,待我日后功成名就之时,你想嫁谁,皆是我一句话的事。”
潘莺圆睁着眼,笑得腰都疼了,巧姐儿闻声从房里跑出来,眨巴着眼睛、接过阿姐手里的桂圆肉,又要跑。
“就在这里吃。”潘莺笑拦住她。
巧姐儿不肯:“给燕哥哥拿的。”
潘莺追问:“是你自己要拿,还是他让你拿的?”
“燕哥哥要吃,补血!”
潘莺指尖戳她额头一记:“喛,这老实孩子!”
过三日后,丑时才至,潘莺已起身量米煮饭,灶台对面有一只小窗户,窗外还是一片炭黑,廊下拴了一只公鸡,见窗映灯,以为天亮,仰脖就是一长啼,引得邻房的鸡也呼应不绝。
不多时,潘衍下楼来,他洗漱过,鬓角犹滴水渍。
潘莺把灶里热着的饭菜端上桌,潘衍拨了碗米饭吃将起来。
很快用完饭后,听得大门有人叩钹,是预先叫好往贡院的轿子。他拎起箱笼抱着考篮往外走, 潘莺送到门外,恰见有些举子轻装前行,后有厮童提箱抱篮尾随,不由抿唇:“是该给你请个小厮跟着伺候。”
潘衍笑着摇头:“哪里需要,至贡院点好名进入头门,这小厮就再无用处,费那银子作甚。”
燕十三闻得动静也出来相送,听得这话,道:“我陪你去。”
潘衍想想欲拒绝,潘莺却笑说:“待燕生回来,我把那鸡杀了给你补身骨。”
待轿子直到消失的不见影,香烛纸马店的李婆正大开店门,隔条街儿问:“潘少爷考科举去么?”
“是啊!”潘莺笑着回。
“考中了,你就算熬出头哩!”李婆颇为感叹,她有时替人做媒,瞧见条件好的儿郎也想替潘娘子撮合,但京城的人大多实际,光这拖弟带妹就足够唬退一众。愿意收她为妾的老爷也不过看中其姿色,新鲜劲过了谁知会怎样嫌弃。
潘莺颌首,转身往家门走,迈进槛欲阖门时,忽有个乌衣老婆子拄着拐杖、背着个蓝布褡裢走近来,但见她:满脸菊花褶,两鬓抹白霜,走路颤微微,行走慢怯怯,肩背驮小坡,低眉且垂眼,老年不如少年时,凡人都将经一遭。
她扬手抹额上汗道:“我要往前街女儿家,到这实在走不动,又饿又渴,好心的娘子可肯给口饭吃、赏口茶喝?”
潘莺道:“巧着我早上新做的饭菜还热乎着,你进来吧!”
那婆子千恩万谢地迳自入门,潘莺看她鞋底连带面皆是污浊秽泥,遂让她在廊前略站,自往二楼寻鞋去。
那婆子看向坐在踏垛上、抱着大公鸡玩耍的潘巧,忽然背也不驼,脚也起力,脸上皱纹亦舒展开,眼泛红光,两颗獠牙从嘴里龇出,语气儿凶狠:“姥姥令我接你回去,否则就要你的小命。”
巧姐儿呆呆看着她,不太高兴:“你长得好丑呀!我也没有姥姥。”
“受死!”那婆子掷出拐杖,拐杖瞬间变成一条乌头毒蛇、口吐红芯朝她面门凶猛窜来,巧姐儿撇撇嘴,抱起手里的公鸡用力扔向她。
潘莺拿着一双布鞋下楼来,不见老婆子的影儿,有些奇怪:“小妹,她人呢?”
“走啦。”巧姐儿两手鼓鼓,眯眼在看枝梢上嘁嘁喳喳叫不停的麻雀。
潘莺“哦”了一声,也不甚在意,又觉哪里不对劲儿,四顾扫了一圈,恍然问:“我买的那只大公鸡呢?”
“跑啦。”巧姐儿指着敞开的大门。
“怎能让它跑,可贵买来的!”她奔出门追鸡去了。
巧姐儿拍拍手,一团青沙洒落与地,又被一缕春风混着尘灰、吹得弥散不见。
第玖柒章 原主现身劝避祸 文君费心诱探春
潘莺跑了只鸡遍寻不着,想着答应燕生的,便牵着巧姐儿穿街去赶早市。
“潘娘子,我这刚宰好的鸭子,脯肉还鼓鼓的,再送你把酸笋,一道炖汤喝,味道绝好的。”十八鲜店的伙计热情吆喝。
潘莺笑着摆手,脚步不停留地走,说起她家门前就有市集,杀猪卖鱼各种鸡鸭鹅和果蔬一应齐全,何必要舍近求远。
原来她所居此处就是个人多嘈杂的热闹地儿,物价也是水涨船高不便宜,但过两条街靠近板桥那边,因地僻人稀,相应物价就降下不少。她原还不知,是李婆晓得她手头拮据后,偷偷告诉的,一般不说,街坊邻居买卖也是买卖,传扬出去没法做人。
她处暂且不表,且说潘衍和燕十三乘轿一路畅行,直至快近贡院才举步维艰,有小贩一手拎盏油灯,一手握卷装线曲折的纸册,在轿间细缝处穿梭,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考题买不买,十两银子,保准金榜题名。”
燕十三唬了一跳:“真的假的?”十两银子,够农户一年可活,咂舌!
潘衍闭目养神,稍顷懒洋洋道:“自然是假的,谁信谁是蠢材。”
燕十三撩帘伸出脑袋,竟见真有举子掏银买了,不晓能不能中,他想。
总算挪移至贡院门前,两人下轿排队等着点名,这一等足足等到日落衔山,红笼高挂起,才点到潘衍的名进头门,燕十三不得入内,从袖笼里掏出个桃木小符,递给他:“我方才搜寻四周,旁的举子都有祖宗前来庇佑,就你石头缝里蹦出的,还有个怨鬼在旁虎视眈眈,这个定要挂在脖颈上,他就不敢近你身前。”
潘衍接过谢了,燕十三又说几句吉祥话,方才离去。
他背起箱笼,提着考篮往里走至搜检处,灯火亮如明昼,两员监门官坐在棚里吃茶,一个是忠显校尉神策卫镇抚李刚,一个是忠显校尉金吾右卫镇抚郭源。
不由暗自感叹,当年给他提鞋还被他踹几脚的两小吏,如今都成了秩品六品的官儿,而他现却落在他们手里。
这正是:三十河东三十河西,莫欺当时少年位卑贱。
“喛你!杵着做甚?”两三守门军齐喊来:“解怀脱鞋,不得久搁!”那李刚郭源二人正坐着无聊,听得呼喝,索性起身过来并肩查看。
他解开衣襟,露出胸怀及里袴,李刚笑道:“书生年纪不大,本钱倒不小。”郭源亦“吭哧”低笑。
潘衍冷沉地挺挺腰骨,这两人的眼光总算有些长进。
整理毕衣裳,携箱笼考篮进二门,恰遇见秦天佑,两人简单寒暄两句,各问了彼此舍号,相邻不远,幸得不近底号如厕处,也不敢多言,各在各舍就座。
潘衍把鸡鸣炉连同小锅,搁号舍对面挨墙放,每五舍分一员号军,可帮忙做些打水点火的杂活。他把考篮打开,挂好号顶门帘,铺好被褥枕头,在右墙龛里搁好灯烛,桌上摆全笔墨纸砚,再抓一把桂圆肉吃,想想,取出燕十三给的桃木小符,穿根绳子挂在胸前,悠哉坐等题卷。
他在号房里呆过三日,一直吃冷食点心,这日嘱咐号军升火烧水,他要煮面吃。
半晌不闻动静,遂起身撩帘见鸡鸣炉内仍一片凉冷,再瞄左邻右舍皆炉火旺燃,熬粥煮面热气氤氲。他沉脸问号军:“可是缺你银钱不成?”
那号军委屈道:“也是怪哉!旁人风炉一点就着,唯你这个确是难燃!”
潘衍冷哼一声,自接过炭石火折子,把火升了,下一把面条,打只荷包蛋,煮熟捞起,又蒸了熏肠和板鸭,味儿极香勾人馋虫,热饭热汤吃个饱。
接着继续做卷答题,二月乍暖还寒,已近天黑,掌起灯,可见呼吸轻薄成一缕烟,他把被褥披起,听得咳嗽吐痰声、翻盆盖碗声、打翻砚台低咒声,还有谁在低泣,号军拎着红笼寻音察看,含糊几句,终是安静下来。
他有些困意,把卷子放油布袋里,正打算歇息,忽觉门帘一动,他问:“是谁?”一个少年不敢入,只探头进来,嗓音怯怯:“你戴桃符我不敢进。只问那盘里熏肠可是阿姐灌的?馋得很,能否给我一块来尝。”
潘衍定睛打量,竟与他长得一般模样,心下了然,把一盘递到帘前,看他接过狠吞虎咽吃了。
潘衍开门见山:“号军点不燃炉,可是你所为?”见他不否认,厉声问:“你跟来这里作甚?要搅混我科举不成?”
那少年道:“我原是怨恨你鸠占鹊巢,但此时倒觉大幸,奉你一句,快快弃考,否则就算高中状元,也无福消受。”
“此话何意?”他还待再问,却见帘子倏得荡下,欲要追去,猛得惊醒,竟是趴在桌面做了场梦,手边盘里空空。
凝神沉思半晌,仅凭荒唐一梦便弃考,是断不可能,既来之则安之,遂不再多做旁想。
这正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到十六日三场终毕,潘衍背起箱笼,抱着考篮儿从号房出,人实在多都慢慢前行,恰遇到秦天佑和陆远。
秦天佑笑嘻嘻问他考得如何,他淡道马马虎虎,瞧他精气神足,问道:“你定是考得不错?”
秦天佑大言不惭:“岂止不错,皇榜高中舍我其谁。”此话一出,顿时引得众生侧目。
潘衍眉眼微敛:“遇事停三分,说话留两分,秦兄忌话太满。”
秦天佑后手笑道:“我就这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做不得假,来不得虚。”
便有熟识的举子过来道贺恭喜,潘衍默然避之一边,出了贡院,恰见潘莺牵着巧姐儿,身后随着燕十三,正东张西望四处找寻。
巧姐儿先看见他,兴奋地招手:“哥哥,哥哥。”
潘衍把考篮递给燕十三,潘莺则盯着他问:“考得好么?”
“好得不得了。”他捏捏巧姐儿嫣粉的面颊。
等放榜之际,光阴仍度,且说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在小艳疏香枝头。
这日潘莺等几绣娘和龚文君在老夫人房里描花样,有丫鬟来送一纸柬帖,说是户部尚书府罗老夫人相邀出城探春。
老夫人不想动:“每年探春都耗在来回路上,拥拥堵堵举步维艰,春景看的马虎,自家院里也有草地花柳池塘、紫雁黄莺蝶蜂,何必拼老命凑那个热闹。”
龚文君笑道:“哪里是单为看那些,主为吸那阳春气,闻那香春味,听那语笑喧阗,图个相聚,聊个和乐。”极力撺掇要去。
老夫人推脱:“你别缠我,你哥哥答应一起去,我就允去。”
龚文君嘟起嘴:“他哪里肯答应,那样的大忙人。”
老夫人倒自在起来:“你不问咋晓得,说不准太阳就打西边出来!”
龚文君抓住话柄:“既然晓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还要我去问,祖母也学会耍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