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帕子蒙住他的嘴,咬牙低道:“你还敢说,被听去就真的要你的命。”
片刻后水和棉巾送来,潘莺起身去接,拿出带来的金创药,一面替他清洗擦拭上药,一面把外面所闻叙给他听。
潘衍愈听愈心凉,这场谋策委实天衣无缝,怕是难活着出去了,却也不表,由着她伺候换衣,忽然道:“有些饿了。”
潘莺忙揭开食盒,把饭菜端出,又盛了一瓯还滚烫的鸡汤在边凉着,看他抓筷艰难,索性接过一口一口亲自来喂。
他看着瓯里两只肥鸡腿:“怎不给巧姐儿留一只?她最爱吃的。”
“她定要都给你,人虽小,心里多少也明白些。”潘莺鼻子一酸,没再多说什么,只拈起鸡腿送他嘴边。
潘衍慢慢吃着,身体的伤痛似乎也不那么刻骨了,甚觉就算死在这里,有她们的真诚相待,不如从前孤零零的,甚庆幸,至少可以瞑目。
“你宽心着。”潘莺低声安慰他:“我一定尽快把你弄出去,再不受这些苦。”
潘衍闭闭眼睛再睁开,他欲笑却扯动嘴角的伤口,蹙眉,半晌才道:“阿姐炖的鸡汤很鲜。”他不惯叫她阿姐,此时却叫了。
潘莺走出北镇抚司,纵是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抚在肩膀也带着暖意,想着牢狱里满是阴森冷杀,不由打个噤儿。
略站会儿,扬手招来一抬轿子,直往常府而去。
常府把神武后街大半条都占了。
恰值出城探春的王孙贵胄驾马而回,车轮滚香碾泥,车辕堆花搁柳,车内奏月行歌,他们高谈阔笑好不热闹,把整个街市堵的水泄不通。
潘莺索性下轿沿街走,路过一间小庙,门前站着个僧人,递给她线香,她进去拜了拜,金身剥落的认不出是哪尊佛,遂捐了些香火钱,再走出迈下踏跺,僧人合掌阿弥陀佛,两个屠夫打门前过,一个扛一腔羊,一个背半片猪,步履匆匆。
她没走多远,即至常府,围墙里探出数百枝绿条儿,簇压压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儿,再看朱门大开,七八锦衣佣仆候在那里。
正欲穿街上前问讯,就见四五辆马车在宅门前停住,婆子打帘,厮童摆凳,伺候众女眷陆续下车。
避到树后悄看,为首的是大夫人蒋氏,身后跟着两个娇妾,蒋氏顿住回首在找谁,紧步跟上三个妇人,她也认得,是常燕熹纳的妾,其中个手里捧着一束五彩鲜花,显见也是踏春刚回。她们嘻嘻哈哈的,脸上挂满笑容,由丫鬟婆子拥着往宅里走。
一抬青顶轿子由门内出,停在蒋氏跟前撩帘探首出来,女眷们皆恭敬地福身见礼,潘莺知晓轿里坐的定是常元敬。
半晌后人走轿离,不晓哪匹马在门前屙了一盘屎,一个年轻仆子拿铁锹来铲,听得有个清脆嗓音儿:“这个爷可能打听个人?”
他抬头看,是个美貌小娘子,不由微怔:“你要问谁?”
“请问常二爷在府里么?”
“今日还未归府......”他答完又警觉:“你问我家二爷作甚?”
潘莺平静道:“我曾在苏州桂陇县营生,认得常二爷,特来拜见他。”
仆子暗忖又是个来沾亲带故求好处的,板起脸正要拿话叱退,忽闻一阵马嘶蹄踏,随声而望,说曹操曹操到,常燕熹恰打马归府而来。
且说常燕熹远远便见个妇人站在府门前,身形样貌化成灰都认得,他也晓她来所为何事,白日里曹励提了一嘴子,他特意去打听了清楚。
这毒妇在京城无亲无故,举步维艰,能指望救她阿弟的,舍他其谁!
他骑着马走近潘莺,面无表情,高高地俯睨她,连大马都欺负她,对着她的脸喷热气儿。
仆子连忙拱手作揖:“这位妇人说是与二爷熟识!”
常燕熹依旧看着潘莺,笑了笑:“我们熟识么?我怎不记得?”
那仆子和潘莺俱是一愣,仆子只觉受了骗,她却莫名红了眼眶,这常府的爷们都坏良心、不是人。
仆子斥道:“个刁钻的妇人竟敢冒熟,还不赶紧离开。”见她不动,伸手就来推。
潘莺银牙紧咬,不待仆子近前,扭身就走,哪想没走两步,就觉一股子劲风吹动衣袖,下意识要回头,腰肢已被胳臂揽住,瞬间脚足离了地,倚靠着常燕熹怀里坐上马背。
“二爷回府喽!”近身随从福安,豁瑯瑯叩着兽环,大门顿开,一匹白马驰骋而入。
这正是:长疑万事皆虚事,道是无情还有情。
常燕熹直至入院,才抱着潘莺下马,踩地即松开。
两个嬷嬷站在廊前说话,见他大步而来,连忙打起锦帘,悄打量院里顿步不前的小妇人,虽简衣素裹,姿色甚艳丽,却也颇眼生。
就听二爷在房里沉声道:“不肯进来,常嬷嬷就送她离府。”
常嬷嬷不敢怠慢,迎至潘莺面前陪笑:“娘子有事就进来说事,若无事老奴就送你出去,杵在这里不上不下反吊人心。”压低嗓轻轻地:“二爷是个糙脾气,惯不得扭捏任性。”
潘莺看看她,一如从前的会说话,没有吭声,慢步进房,她犹记前世里常燕熹不住这里,他的院子与常元敬所住毗邻,中央只隔一道粉墙。
房里点着灯儿,入目便是些锋刀利剑劲弓,皆挂在墙上,靠窗随意搁着一桶羽箭,一个高柜则摆满书籍卷册,床榻白纱帷帐,铺苍青褥被及同色锦枕。
一目了然是武将的房间,简单也整洁。
常燕熹正脱换官袍,露出结实的背胛,一道旧伤横斜,不觉狰狞,倒添了些许悍猛的气势。
潘莺别过头去,正看见窗外一棵新栽的菩提树,虽不至花时,却零星开了几瓣。
她听到他说:“坐吧。”
他已换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坐在桌前,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又倒一盏。
抬手间露出腕间伤痕,虽淡还在。
她一咬牙走到他面前,“扑通”双膝跪地:“求常大人救救我阿弟,再晚一步,他在诏狱里就会没命。”
“你也知诏狱可怕了?”常燕熹笑容凛冽,前世里她联合堂哥亲手把他送进诏狱,那样的痛苦又岂是来自躯体被鞭挞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零壹章 潘莺委屈求全救弟 将军另有图谋试兄
潘莺垂首回道:“原只听闻,今得所见,才知确为人间炼狱。”
“你想让我救你阿弟?”他笑起来:“你已欠我许多了,尚不自知?还来提这种无理之求。”
潘莺低道:“银子我绝不赖帐,你若要还血我立时割给你,救阿弟.......常大人尽提条件,纵是要我命一条,也随你拿去。”
常燕瞽伸手用力挟抬她的下巴尖儿,苍白脸色,泪眼汪汪。
“这个阿弟对你这么重要?可以以命相抵?”
潘莺吃痛却隐忍:“那是我嫡亲阿弟,潘家的血脉传承要靠他!”
常燕熹慢慢松开手,她对谁都有情有义,唯独只对他背信弃义。
他端盏吃口茶:“你的命与我有何用!”顿了顿:“不过我倒缺女人伺候,你若愿意,就来做妾吧!”
潘莺抿起嘴唇,仰脸一错不错地看他。
他脸上不见笑容,也无垂涎之色,眼眸阴鸷,浑身冷意沉沉,辨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
流光突然哗哗从耳边倒退,脑里响过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哨鸣,他俩仿佛又回到从前,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哀伤,悲怆的心都疼了。
她不要再和他有一丝儿牵扯,救阿弟或许还有别的法子,一定有的,人既然有逆天之时,一定天无绝人之路。
潘莺站起身,跪得腿有些麻软,一整日未尽食,她扶住桌沿缓稍顷,才道:“做妾实无可能,我另想办法,不敢叨扰大人您。”
常燕熹笑了笑:“你尽管去,委实得快些,多拖一日,潘衍的命可不等你。”
“此话何意?”
“你当能进诏狱探他,还有二次么?”
“是你......”
常燕熹也不瞒她:“若无我疏通关节,你只等着收尸就是。此案已有定论,秦天佑招供,周铎收授潘衍百两银泄漏考题,而潘衍与他交好慷概赠予,从前他俩猪朋狗友干的旧事儿,言官的折子写得十分齐全。物证人证俱在,周铎潘衍秋后处斩,秦天佑革除功名,一生不得科考。”
潘莺面庞血色尽失:“这才几日就查明了?我们又哪里来的百两银子。”
常燕熹语气平静:“四千考生翘首以盼会试放榜,岂容此案耽搁时辰,定要速审速决,秦家乃京城头号粮商,与宫里关系错综自然要保,只能怪你阿弟自己时运不济,实也怨不得谁。”
他又道:“你也勿要不信,我常燕熹一生,从不打诳语。”
潘莺岂会不晓呢,正因心如明镜才愈发骨颤胆寒。
常燕熹见门帘一动,问:“是谁?”常嬷嬷忙回:“送晚膳来。”听得允了提着食盒小心进房,也不敢乱顾瞄看,把盒里饭菜端在桌上,听二爷说再拿一副碗筷来,她早有准备,连忙拿出摆好,拨了两碗饭,这才退下。
“坐下用膳。”常燕熹执起筷箸挟菜:“你有一顿饭的功夫考虑。”
潘莺闻那香味直往鼻底钻,她一天奔波滴米未沾,不自觉坐下,桌上吃食很简单,一盘椿芽烧豆腐,一盘麻油倒笃菜炒春笋,一盘大块的家常烧肉,一碗茭儿菜虾皮汤。
她端起碗吃,虽食不知味,但确实饿的难受。
常燕熹觉得今晚的菜比旁时烧得入味,看她只扒饭不挑菜,挟起块烧肉咬去肥白,把精瘦一块丢她碗里。
潘莺满腹心事,未曾注意旁的,她忽然问:“能保住我阿弟的功名么?”
“前三甲定是不成。”常燕熹不缓不疾:“但可保他榜上有名!”
潘莺没再多话了,用罢饭,起身告辞,常燕熹随她去,自吃茶解腻。
她走至帘前又顿住,开口道:“我等常大人的信儿。”这便是答应了。
她听他“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常燕熹放下手中茶,走至窗前,窗外的夜色渐黑,常嬷嬷拎着一盏红笼照路,映得她白色小衫泛起老酒黄,未喝却已让人酩酊。
不由噙起嘴角,她不是最重情爱麽,前世里总说对他爱不起,甚弃之如敝履,怎这会儿却只字不提。
他们倒底都变了。
常嬷嬷送潘莺到大门外,自拎着红笼往回走,穿园撞见肖姨娘带着丫鬟,好似在等着她似的,连忙上前问安。
肖姨娘笑道:“才炖了燕窝粥,你前头引着些,我这给老爷送去。”
常嬷嬷忙道声好,侧走在青石板沿边儿,尽把灯笼照亮她脚下。
肖姨娘笑问:“听闻老爷今带回个小妇人?确是妇人而不是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
常嬷嬷回话:“是个妇人,估摸十八九岁,松挽发髻,只插银簪,未戴花钗,衣衫简素,没缠足,显然个贫寒娘子,却春浓浓的脸儿,嘴角搭着或翘着都是风流样,十分的人材。”
有词曰:郎心轻薄好似风间絮,哪知妾心乱成一窝丝 。
肖姨娘抿起嘴唇问:“老爷打算要收了她么?”
常嬷嬷道:“姨娘好多的心,老爷房里有你三个都不耐烦,平白再招来个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