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衍回:“速将她召回严加看管,不得踏出后宫半步。”
“就这么简单?”朱镇摇头:“此事天知地知,我知你知,天地无奈,我自守,你就不怕朕要你的性命?”
“臣若怕死,自会三缄其口。”潘衍神态镇定:“皇上处境四面楚歌,朝中重臣虽多,能用无二。臣借事表忠心,又身怀高才,能谋擅略,可助皇帝权威稳固,江山不移,杀我实在百害无一利之举。”
朱镇端起盏慢慢吃茶,过了会儿方说:“杀你确实可惜。谅你忠心耿耿的份上,朕也与你讲一桩宫闱秘事。”微顿,继续道:“我确实有一位三皇妹,自生下后少哭多笑,父皇很疼爱她,赐名长乐。却不想一岁时高烧不退,半夜常惊厥,终是未挺过多事之秋。父皇母后悲痛,一直秘而不宣,这数年匆匆过,没想到,还是有风声走漏民间。”
潘衍听得耳畔如雷炸响,这怎可能!长乐公主早死了,那董福又是谁?竟生得和她一式模样。
常燕熹没好声气:“董福乃邢部左侍郎董靖之子,他虽男生女相,却终究是个男子。你一天到晚瞎琢磨什么!”
朱镇看向潘衍神情呆怔,不复先前运筹帷幄的神气,倒笑了笑,欲要说什么,就听帘子簇簇作响,范公公进来禀:“太后娘娘听闻皇上回宫途中遭遇行刺,忧心忡忡,特传话请皇上前往寿康宫。”
朱镇喜怒难辨,暗自攥紧拳头,只是沉默,范公公抬头,一甩麈尾:“皇上.......”
他迅速打断道:“朕这就去给太后请安。”遂便站起身来,状似无意地走到潘衍身边,看着范公公被珠帘晃糊的背影,低问:“这老家伙目中无人,该如何处置?”
潘衍淡笑:“杀之!”
朱镇笑而不语,擦肩而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陆章 潘莺剖心花解语 丫鬟探奇偷觑窗
话说常燕熹这日打马归家,恰看见门面三间,楼上楼下正有工匠在忙碌,他下了马,去观看一遍,和工匠头目细聊过,福安此时也到了,府里没什么可用的人,潘莺便叫他顶上,常燕熹走到门首,朝福安道:“这些工匠欺生怕熟,不是良善之辈,我手下侍卫周康家中亦是干的修房搭屋活计,他举荐了一位能干的匠人,明日就到,和你一起管工计帐。”福安自是谢过。
过了中秋,早晚生寒,至傍晚窗外雨打枝梢,淅淅沥沥的,潘莺畏冷,此时节生炭盆又嫌早,索性坐在矮榻上搭着毯子,袖手看巧姐儿玩解连环。福安来通报,二爷回府时衣裳淋湿了,先去净房洗漱,又嘀咕了些旁的事儿。潘莺便明白了,心下挺欢喜。
常燕熹洗漱回房,换了衣服出来,潘莺仍旧坐着,他也脱鞋上榻,问:“巧姐儿呢?”
她抿嘴笑道:“听闻你回了,怕问功课,赶忙躲房里读书去。”春柳和夏莺端来香茶,常燕熹接过吃一口,也笑了:“我不打她不骂她,怕个什么!”
潘莺伸手替他理整衣襟,边道:“要打要骂反倒不怕了。你再这么严厉,她就要和你离心!”
他瞟她的眼睛:“你快生一个!”潘莺微怔,面颊蓦得发热,说来也奇,前世里他们床笫之事可谓盛欢,甚有阵子,她很想得子嗣,由着他随意折腾,都未成......倒是肖姨娘,很快就如愿了。
常燕熹问:“怎这么早就上榻?”潘莺回过神来:“京城不比南方,南方秋意浓却不冷,这边入秋早晚跟入冬没大区别,手上针都拿不住。”
常燕熹去摸她的手,果然跟冰块似的,把她拉进怀里,腿压着她的腿儿,说道:“那就生火盆。”
“还不到节令,被人晓去要耻笑。”
常燕熹蹙眉:“只要自己暖和,干他人何事。”又嘲笑她:“这么怕冷,倒像从未在京城待过似的。”
潘莺没接话茬,春柳和夏莺过来,在榻上放了桌子,摆几碟小菜,一坛百花酒。常燕熹道:“这酒太甜,吃到嘴里不清爽。”叫拿金华酒来,春柳便去了。潘莺挟起一瓣卤蛋送他嘴里:“尝尝味儿可行?我亲手卤的。”
常燕熹吃了:“也没有多不同。”这人真是......没情趣。
春柳送酒进来,潘莺替他斟满一盏酒,他吃了两口,见她笑着看自己:“怎么了?有甚可乐的!”
潘莺抱住他一只胳臂,笑嘻嘻地:“你允可我开织绣店是不是!”
“谁说我允可的?”
“甭管谁说,反正我晓得了。”
常燕熹孳口酒道:“准是福安那厮管不住嘴。”又问:“工匠从哪里寻的?”
潘莺想若告知是高氏举荐的,恐他又多心,只道是从街市行老那里介绍来的。他便道:“那些地方鱼龙混杂,见利忘义,用时要多小心。”
她笑道:“你不是请人来监工了。”
“是啊!你若被骗有我什么好处!会被嘲笑娶个傻夫人。”常燕熹从袖里掏出个盒子给她,潘莺打开,全是银子,一封五十两,数数有十封。惊讶问:“这是做什么?”
他道:“既然开绣坊,就要开得有模有样,该使银子处大方些,不够了尽问我讨,否则别开,丢我东厂督主的脸。”
潘莺心底暖涌,把银子收了,伸手搂他的颈子,笑嘻嘻地:“你尽管瞧好!我可开过茶馆,在桂陇县何曾输过谁?”
常燕熹偏泼冷水:“是,开茶馆五年,连我的欠银都还不上。”
“我都嫁你了,还提什么欠银!”潘莺朝他耳朵吹热气:“我晓你也不是真问我讨银,就是让我心底不痛快。才不上你的当。”她算整明白常二爷的性子了,就是好话当坏话说,坏话呢未必就是坏,她所想做的但凡说出来,最后都能得逞,譬如开绣坊这事就怪惊世骇俗的,京城的官员没谁会如此大度。
她前世里咋就不明白呢!
“自以为是。”常燕熹耳垂被她嘬一口,甚痒,趁势把她压倒在榻,俯身而上:“你何曾了解过我,了解我的禀性、我的心?”
潘莺的手伸进他的衣襟里,触及胸口,滚热,怦怦跳的沉稳,嗓音很轻:“你都不说,我哪里会知道,你也说我傻了,就不能把话说清楚?”
常燕熹看她半晌,冷笑道:“你呢?五年前的潘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等着呢!你却只字不提,挺沉得住气!”
潘莺把他的头揽下,亲吻他的嘴唇:“你真的想知道?”
常燕熹被她撩拨的欲念深重,扯衣探入,大动,含混道:“并不急于这一时。”
窗寮外是过道,春柳夏荷把过道的窗也关了,这样不通风暖和些,老爷夫人在里面吃酒,随时要伺候,遂插着手说话,忽听隐隐传来声响,凝神听了会儿,知道是怎么回事,恰巧姐儿拿着书册,蹦蹦跳跳过来,春柳先阻着问:“你不去嬉,跑来这里做什么?”
巧姐儿很得意:“我背会了,来讨爹爹开心。”
春柳摇头:“又叫错,是姐夫。”拉她的手道:“糖饽饽吃不吃,还有酸糕干,姜丝糖,白麻花。”
巧姐儿咂着嘴跟她乖乖走了。
夏荷见左右无人,悄悄靠近窗,用头上簪子戳破窗纸,往里偷窥,但听见:急风骤雨声声,似僧敲月门,道撞金钟,风情掩桌后,管中窥豹,已道不尽狂兴无限。欲再凑近些,一只靴子从内猛得掷来,唬得她忙不迭后退几步,背抵住墙,砰的巨响,砸的窗棂颤动。蒋嬷嬷走过来:“怎么了?”
夏荷涨红脸,低头一溜烟走了,蒋嬷嬷原还不明所以,瞧到窗纸那处痕迹,便晓得个大概。
这边少叙,一夜风雨至五更,窗外鸡鸣,天边渐青,京城安富坊香胡同是刑部董侍郎的府邸,和旁的高门官户无有不同,一早就有轿出嘎吱嘎吱上朝去,院里丫头婆子陆续起身了,洒扫的,提洗脸水,梳头的,叠床的,拎食盒子,都在忙碌,唯有一间房没人敢打搅,董月坐在哥哥的床榻边,摸他的额头,烧烫的厉害,他咳嗽两声,虚弱地问:“妹妹今还去么?”指的是翰林院。
董月点头:“哥哥一日病不好,我就替一日,你尽管安心养病,无人会发现的。”
董福嗯了一声,没再多话,一股子药汤的苦味从帘缝外飘进来,才惊觉,缠绵病榻已有两月余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柒章 潘娘子恶梦惊魂 常燕熹温言安慰
树影筛风,透过窗牖徐徐,一条条阳光在潘莺的面庞晃动,带着初春的暖意,她生完孩子有五日夜了,腿足稍挪了挪,就有黏腻的热流汩汩涌出,下面还在淌血,也不见请大夫来替她诊治。
潘莺知道自己要死了,浑身软绵绵,动弹不得,鼻息间是浓烈的血腥味,整间房子都弥漫着这味儿,很令人作呕,连送饭婆子都不敢踏进来。
阳光似揉碎的金子妄图洒进她眼里,有种干涩的疼痛,缓缓睁开,窗牖外浅翠娇青,黄鹂一声,几只大燕子风筝拴着线在天上飞,孩子嬉闹着,她似听见蒋氏和肖姨娘在招呼他们,嗓音柔和含笑,远远相续,恍然又入了梦,忽听谁在耳畔哭泣,甚轻推着她,迷糊的睁开,是春柳泪痕满面。
“我死了吧?”潘莺以为说的够响了,却声若蚊蝇,春柳见她醒来,愈发抽抽噎噎:“巧姐儿没了。”
巧姐儿没了,怎么会呢!她拼尽气力生下来时,哭的可大声,小嘴蠕动,吮她的手指头咂吧咂吧,那样蓬勃的生命力,怎会说没就没!她不信,喘了片刻,连生气都是苍白的:“你,别戳我的心!”
春柳仍在哭:“我看见福安用小被子裹着巧姐儿,说得了大老爷之命,要葬到后山去。可怜的,连副棺材板都不肯给。”
“你扶我起来!”潘莺一把抓住她衣袖,气喘吁吁的,她要亲眼看了,否则不会信。
春柳胳臂被抓得疼痛,没料到她此时还有这么大的气力,伺候潘姨娘数年,她并没哪里亏待过她,想到这里,怜悯心生,咬牙扶她起床,替她穿绣鞋,又拿过斗篷披上,扶着走出房门。
不知何时已至黄昏日落,天际一片焦红色。想是知她要死了,丫鬟婆子都避晦气去,是而杳无人迹,她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往后山疾走,昨日才落过雨,径道湿滑,凉透了鞋底,叶刺张探,划伤了脸手,眼前愈发昏黑,枝桠间停满老鸦,时不时怪叫几声,她全然不顾这些,上至半山腰儿,真就看见福安拿着铁锹在一棵树下挖坑,五六步远处,搁着小包被裹的紧实,一眼便认出来,那包被是她坐在灯前一针一线缝的。
她身躯晃了晃,幸得春柳及时扶住才没栽倒,福安听得窸窣声,抬头望来,唬得魂魄差点归了离恨天。那该躺在床榻上等死的潘姨娘竟站在不远处,披着斗篷,内里穿着荼白衫裙,腰腹下浸成了湿红色,如一条血河往地面流淌。他把铲子往地面一摔,走过来作揖道:“山风多凉,姨娘身骨病弱,还是快回去吧!”
潘莺脸白如霜,偏就颧骨发红,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包被,问:“那是巧姐儿么?”
“不是,姨娘想多了。”福安还要遮掩,看向春柳瞥眼呶嘴:“还不快扶她回去!”
潘莺这才看向他,轻轻地说:“福安,二爷从前待你不薄吧?”
“二爷从前待我恩重如山。”福安微顿,眸光黯沉:“待潘姨娘也未坏过一分!”
是了,他们这些长随仆子,跟着常燕熹许多年.....如今表面虽不显,心底都恨毒了她。
“我快要死了,这是报应!”她指着包被,嗓音被风吹得分外萧瑟:“你就说一回实话,那是我和二爷的孩子、巧姐儿么?”
福安没言语,看着她所站之处都染红了,终是叹了口气:“姨娘节哀顺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