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照江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许梅站在一旁眼神怪异，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玉玉，你当时是脑子清楚的吧？”
“清楚。”叶照江转过身瞥了她一眼，对方的眼里意味不明，又试探着追问：“你打伤人家不会要坐牢吧？”
“我是打伤了他，他呢，他杀了人。”叶照江别过脸，不再去看她。
可到当天晚上，许梅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直击人心，让她痛苦不堪。“啪嚓”一声，陶瓷杯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客房的木制地上，整个破碎。
“医院？！”
叶照江不可思议地看向许梅，大声质问：“凭什么要我去医院做精神鉴定？”她站起身满脸震惊，随即又是愤怒，怒吼道：“我说了，我是正当防卫，他在杀人啊！”
戈菲父母还在料理后事，严禹峰还没清醒，事情都还没调查清楚有个结论，许梅却在这时候对她说，希望她能够去医院做个精神方面的复查。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疯了，她所在的时代越活越落后了。
许梅提醒她注意脚下的碎片，忍气吞声解释道：“玉玉，你听我说，这样对你只会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你要是真的精神状况不太好，这件事情上你不用负法律责任的。”
“我tmd本来就不用负责任！”眼神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意味，还有一抹似绝望的哀伤，她红着眼睛点头，“我知道了，你怀疑我有精神病是么？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我不是说……”
“还是学校那边让你这么做？他们想要转移学生的注意和网上的舆论是不是？死了人是压不住的，纸不可能包不住火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啊！”
许梅心里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开口：“玉玉，妈妈是为你好啊，你小时候生病……”
“我没病！我没病！你要我说多少遍啊！”叶照江抱着脑袋蹲下身子疯狂的嘶吼，嗓音沙哑，“我没有病啊！”
许梅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好半晌才开口：“好……好，没有。”
许梅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叶照江的精神分裂开始复发，是在酒店里住的第二晚，叶照江躺在她怀里诉说着在学校里发生过记忆碎片。
被人尾随跟踪、周围的人都过分关注她、夜晚总是睡不着觉甚至还听到诡异的说话声等等……全都和初中时精神分裂发作的症状一模一样，除了她现在情绪很平淡，不像小时候大吼大叫似发疯一般。
叶照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许梅一提到她有精神病这件事，她就没由来得的愤怒和急躁，快要抓狂的程度。室内再度安静下来，她轻声呢喃：“我不去。”
该做精神鉴定的不是她，而是此刻躺在病床上昏迷的严禹峰。
最该被关注的也不是活下来的她，而是那些被掩盖封存、不愿被人公开的真相。
——
叶照江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回忆起了曾经那个歇斯底里的自己。
她的视角是个旁观者，站在自家阳台上默默注视着正在疯狂怒吼的女生，好像是初一下学期，她开始无缘无故的发火、莫名其妙的痛哭，眼睁睁地看着女生爬上窗台，一只脚已经跨出了窗外，叶照江想伸手去拉，却于事无补。
叶宏宾和许梅及时拉住了她，女生被男人扇了一巴掌哭的更猛。许梅拦住叶宏宾的动作，男人只好站在边上不停地骂骂咧咧，看清叶宏宾的脸，叶照江的心颤了颤。
女生边哭边缩着身子移到阳台的角落处，叶照江突然也好想哭，弯下腰想去安抚女生，她却触碰不了。女生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抱着身子开始发抖：“他要杀我……他想要杀掉我……她拿着水果刀，他们都在监视我……”
许梅面色惨白，看着女生诡异的动作吓坏了，拉着叶宏宾的衣服急声：“玉玉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叶照江捂着嘴巴，强忍着又抑制不住开始流眼泪，她是有感应的，能感知到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在害怕什么。
后面的第二天第三天，女生的情况愈演愈烈，缩在床铺上不敢下床，嘴上念念有词：“我会掉下去的……我要掉下去了……”她抓着床头柜，目光紧盯着水泥地上的某块白斑。
感觉到她的情绪非常不正常，许梅慢慢诱导顺利带女生到了医院挂精神科的专家门诊，诊断结果是精神分裂症。医生给出的建议是服用抗精神病类的药物联合心境稳定治疗，提议叶照江住院就诊，叶宏宾当场拒绝。
“屁大点事要住什么院啊！医院都是骗人的好伐。小孩子么矫情一点很正常的。”叶宏宾站在医院走廊上又开始破口大骂，许梅嫌他丢人示意他小声点，对方更加起劲，“让你住院么好多骗你钱呀！这算什么毛病啊，又不是绝症治不好的咯。”
女生眼底没有什么情绪，安静地站在一边垂着头，看着干净明亮的地板。
听闻这家人只需要配药，医生微微皱眉：“你女儿有过自残或者自杀现象吗？”
“没有。”
“有意外伤过他人吗？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有吗？”
“也没有。”
“那我还是推荐你们住院检查的，因为急性期患者通常没有自制力，吃药无法规律，在医院我们也好把控药的剂量……”
许梅摇头：“我们不住院，小孩子要上学的。”
画面一转，回到了闵阳二中的教室，女生坐在位子上表情透露着隐忍，双手不断颤抖，可四周没有人关注她，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可当时她的脑海中，所有人都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又是医院，又是那个熟悉的走廊，这次女生歇斯底里的吼叫着，疯狂拉扯自己凌乱的长发，嘴上不停地念叨着滚开，不要做ect治疗。
画面继续变化，速度逐渐变快，不肯吃药、不肯承认自己有病、叶宏宾在厨房骂骂咧咧地拍打着什么东西……以及初中操场上，坐在她旁边的晏宇。
——
叶照江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睁开双眼，她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身边的许梅也被她的动作扰醒，揉着眼睛担心地问：“玉玉，没事吧？”
“……没事。”
她在酒店的床上，身边躺着的是许梅，现在是真实的世界，刚刚都是梦境。
好可笑，这个幻境真实的让人不敢相信只是一场梦。
做梦惊醒后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最终拿过床头的手机看，晏宇问她睡了没，她还没回。
晏宇看到网上新闻报道的女生学校和叶照江是同一所，当天打了几十通电话对方都没接，叶照江那时在公安局做笔录，等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她给晏宇发了个晚安，没回电话，生怕打扰到他。
后面晏宇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叶照江沉默不作声，转移话题问他比赛怎么样，对方一愣，过了好久才开口，但同样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她回答有，垂下眼帘思考要不要说出口，晏宇就已经挂断了。不知道是有紧急的事情，还是单纯地不想和她说话。
凌晨四点，惊醒后她就再睡不着觉。
思索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翻身下床，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编辑了一条有关此次案情的帖子，以她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了案情的整个过程，没有涉及相关隐私信息。
结尾是这样的。
——【我想请问XX的各位领导，受害者在6.28凌晨三点左右，医院就已经宣告死亡，为何要对外宣称伤势平稳；案情消息全面被封锁，如今在网络上搜索少之又少，为何不敢将嫌疑人的信息透明；官方冷静压制不好舆论的传播，不希望有损名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瞒报、谎报甚至还想转移大众的视线，我无法理解。】叶照江停下打字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微微发亮的屏幕，鼠标移动到发送的选项，却迟迟没有按下。
她想要一个交代，也给戈菲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鲁迅《论人言可畏》
第62章 62.
叶照江的帖子似石沉大海，发出去后并没有什么反响，浏览量寥寥可数，但第二天却收到了校方负责人见面约谈的邀请。
送许梅去了机场后，回学校的路上她已经在脑海中大致想好了对方的话术。进学校之前在门口看见了一对老夫妻，他们被保安阻拦着不让进去，女人痛哭着怒吼：“我们不是来闹事，我们只是想进去！”
叶照江低着头从旁边的小门刷卡进入，门口的两个保安来不及管她什么情况。
校领导的做法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过分，不仅被警告要求删除，还威胁要取消她的学位证和毕业证。
离开办公室后又去了一趟学校门口，老夫妻两人依旧站在那儿，身边多了两个女生，叶照江有印象，她们是戈菲的室友。其中一个保安凶神恶煞的吼叫着：“你们干嘛的！回去回去！”
“我们给叔叔阿姨拿吃的！拿吃的总可以吧！”
“再这样联系你们老师了！还想不想毕业了！”
叶照江站在不远处，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看着这幅场景一句话都没有说。
网上的帖子被恶意删除了。
叶照江回到宿舍后重新发了一遍，又转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和动态希望认识的朋友们能够帮忙。她没敢让新宿舍的舍友们帮忙，生怕连累到她们，但没过几分钟惊讶的发现宿舍的大家都默默转发了她的帖子。
夏婉替她动员了好多人，甚至包括她自己所在学校的同学，叶照江有些担心，对方回复到。
——【又没造谣怕个P啊！爷在上海，有本事让他飞过来揍我！这学校骚操作真行啊，还敢威胁不发毕业证！搞他们！】叶照江有想过让晏宇帮忙，毕竟他算是公众人物，倘若转发的话帖子一定能够被更多人看到和关注，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不行，不能让他因为自己陷入舆论的风波，无论结果怎么样，最后都会给他带来一定的影响。
两人最近一次的对话是这样的，晏宇凌晨十二点问她睡了没有，叶照江在早上五点回复醒了，没有然后。
她没和晏宇提过自己也是6.28案件的当事人，但不解释对方又会一直误认为这几天的郁郁寡欢是因为他们之间感情的淡漠。既然帖子都已经分享到了朋友圈，也没有屏蔽任何人，那么晏宇点进去也可以看到，叶照江索性不再去赘述。
当天下午那条帖子在网络上突然爆火，叶照江最先是在教室里听到周围同学们的议论，学校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件事，因为受害者就是本校的在读学生，但没想到女生已经去世了。
“我靠……死了？？不是说被救活了吗？”
“你快看！那个杀人的是隔壁X大的，名校出来的啊！”
“妈呀，建筑1班的戈菲是不是啊……她室友之前和我说一整个宿舍都被学校找过去谈话了，不准她们乱说……学校门口那两个老人是戈菲爸妈，也不给进来……”
……
——
【超寒心！XX大学女大学生被害后续，学校竟用毕业证学位证威胁相关知情人士企图捂嘴！】【瞒报！6.28恶性伤人案件变恶性杀人案件！受害者早于当晚宣告死亡，XX大学做法令众人无法认同……】【名校高材生残忍杀人！疑似……】
……
当晚各大媒体的新闻标题几乎都大同小异，抵不过网上舆论的炮轰和校园内学子们的批评，外加下午的警情通报，叶照江所在的XX大学凌晨赶工发布了一则“讣告”，被熬夜的网友们喷的狗血淋头，连带着隔壁X大也没落下。
次日学校又发布了“致全体同学和受害者家长的一封信”，信中简单阐述了事件最开始为何隐瞒压制处理的缘由，结尾是书记和校长代表学院内领导班子向受害者、受害者家属以及叶照江致以深深的歉意，并且愿意接受公众监督指正问题。
学校态度这么快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令叶照江有些惊讶，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还在网上搜索假使学校不给发毕业证能不能向教育局投诉。
校方原本以为戈菲的父母进学校是打算闹事，结果老夫妻二人只是去宿舍收拾女儿的遗物就离开了。
严禹峰醒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叶照江再没见过他，在刑事拘留期间听说他的父母也无法见他，整日整夜的以泪洗面，她记得严禹峰母亲的外貌很像一个人，像韩雨薇。
送戈菲的父母走到校门口，他们两人就抱着一个纸箱子，一行人都不说话，叶照江走在最边上，扫了一眼那个纸箱。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没大学毕业，美好生活还没开始，就这样没了。
叶照江别过脸望向他处，上课铃正好打响，学生们连忙小跑着经过他们身边，一教正门口有个自动贩卖机，她看见两个男生站在贩卖机前，有个人慢悠悠的按着选项，另一个人先抱着书踩上楼梯：“诶！快点啊，我先上去占座！”
“你要喝啥？”
“咖啡，咖啡！”
男生弯下腰从贩卖机中拿起两罐咖啡，转头突然和前方停下脚步的叶照江对视，有些疑惑。
“你……”
叶照江抹了把脸，摊开湿润的手一看，不自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
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听着篮球触地的声音，看着一轮明月悬挂在天空上，叶照江按下接通键，放到耳边：“喂？”
“……我比赛刚结束，现在才看到。”
叶照江轻轻嗯了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热的闷气，足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她沉思后开口：“没事了，已经。”
“你这个帖子的目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当出头鸟？”
身子一愣，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垂下头沉默着没说话。对方继续说：“学校的处理确实不对，但也并不是完全错。”
叶照江的声音有些飘忽，捏紧了衣服一角：“那要怎么样才算是错呢？”
“她不是在校园内出的事，学校能够安抚人心、抑制舆论发酵，不让事情扩大化就已经做到该做的了。公众关心的是嫌疑人有没有被抓获，而不是受害者到底有没有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