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贴身带着,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这十有八九是与曲凌云相关的东西,江楠溪快步走到书房前,推门进了房内。
曲临安这人有些洁癖,今日这一遭,算上沐浴焚香的时间,没有半个时辰,他绝对出不来,他刚刚往这边走应该是将信纸拿出来放进了书房。江楠溪在桌子上细细翻找着,终于在右手边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封信。
发黄的信封上只有六个字“吾儿临安亲启”。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几张信纸来,信纸又黄又脆,她两指捏着信纸的边缘,轻轻地将它铺展在桌面上。
临安,这次去疆外,总是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若是顺利无虞,今年的除夕,我定然会赶回来陪你,若到了那时,我还未回,往后我爹娘,就还要托你照看了。
我年少时去过一次虚松山,机缘巧合间,得了一块残镜,那不是普通的镜子。
我知道那镜子的玄幻奇妙之处,自从有了它,读书时,我即便不认真温习功课,考试也能拿第一,在家中,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后来遇见喜欢的姑娘,我也不必费力讨她欢心,所有人都喜欢我。
若不是后来,我看见我的同窗,为了读书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冬日我在酣睡,他在读书,夏日我四处游玩,他在读书,春夏秋冬,从未有一日懈怠。
我看见我的胞弟,明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年纪轻轻就帮着父母打理家中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十分出色。
我看见我喜欢的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未婚夫细致体贴,对她很好,两人十分相配。
若是凭真才实学,同窗不知要比我强多少。若是凭懂事孝顺,胞弟不知比我强多少。若是凭体贴关怀,那姑娘的未婚夫也不知比我强多少。但只因我得了这样一件宝物,便从此气运加身,让别人的努力成了个笑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
天下万事万物,应当是守恒不变的,若我这里的气运充盈了,那必然有人的气运要亏损。
有了它,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在想,这究竟是老天给我的宝物,还是放大我欲望的镜子。
我是因为有了这镜子,才成为了人人喜欢的曲凌云,还是因为我是曲凌云,所以人人才喜欢我。
于是我将那枚镜子埋了起来,埋在我和那姑娘初遇的小南山脚。
后来我的同窗终于成为学堂的榜首,我的胞弟终于得到了父母的疼爱,我喜欢的姑娘也嫁给了她的未婚夫。
我从此游历山川美景,也算不虚此生。
临安,我将那镜子留给你,要如何处置,随你心意。
临安,今生得见雪山之巍峨奇伟,见山川之辽阔无际,见日月星河,月升月落,见满目山河,我无悔,也无憾。
浮云流水,万里风尘,唯盼君安。
三两张信纸,便道尽了曲凌云的一生。
江楠溪心中喟叹,将信纸又放回了原处,往后靠在座椅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桌面传来的触感冰冷。
幻世镜在小南山脚。
不知曲临安这是取出来了,还是没有取出来呢。
正思酌着,门外传来闷沉的脚步声,江楠溪闻声赶紧坐了起来,将晨间写的账本拿了出来,提起笔装模作样地在上头画着。
书房房门被推开,曲临安换了一身衣服,一拢墨色衣袍,ᴶˢᴳᴮᴮ袍角压着细细密密的暗线云纹,走近时带着刚刚沐浴后的清香。
“阁主,您刚刚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江楠溪从账本里抬出一点点脑袋,并未提及刚刚秦渺然闹出的那一场。
“今日是佛州各个门派会面论道的日子,午后你们两人同我一起去虚松山下的玄烨台。”
“好。”
“在写什么?”曲临安站在江楠溪身后,视线落在她翻开的账本上,上面的墨迹已经干透了,新写上去的那一句,“桌椅三十套,其中桌子三十张,椅子三十张”好像是句废话。
“在记录昨日去学堂送的那一些东西。”江楠溪执着笔的手未停,仍悬在空中,似乎在思索下一句写什么。
江楠溪说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曲临安悠悠然转过头,倚在书架旁,拿起一卷书册,静静翻看了起来。
香炉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一室静谧安宁。
未时,云烛阁外停了一架马车,车子前是两匹骏马良驹,车身是黑楠木制成的,外头雕着虎纹,低调气派。
“曲阁主,崔主事让我来接您过去。”一个穿着侍从衣着的男子,对着几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上了马车,车内裹着靛蓝色的绸缎,空间开阔,一方小桌上熏着淡淡的沉香,曲临安曲着腿,坐在了左边,秦渺然跟着江楠溪坐在了另一边。
一上车,曲临安便靠在车上,微微搭着眼帘,像在闭目养神。秦渺然静静靠着江楠溪,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瞄一眼曲临安,车内气氛尴尬。
坐了一会,秦渺然突然有些神色痛苦,紧紧抿着嘴唇,紧紧靠在马车上,往日里活力四射的一张小脸如今一脸惨白。
“晕车?”
秦渺然艰难地点了点头。
江楠溪注意到她的不适,于是将她揽在了肩膀上,她顺势靠了上来,脖子上用红绳子穿着的一角玉牌露了出了。江楠溪看到了玉牌的一角,好奇地问道:“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这是我的幸运符,是小时候,一个神仙哥哥给我的。”秦渺然一只手摸上那块玉牌,嗓音低低的。
“后来我找了他好久。”
“只是我有点忘了他长什么样子。”
“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
秦渺然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一道道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睡去,一只手还紧紧地捏在那玉牌上。
曲临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一道幽凉的视线落在秦渺然紧紧抓着玉牌的手上。
车内的窗牖上罩着一块淡蓝色的纱帘,马车外的天光透着帘子照射了进来。江楠溪微微侧过身子,两指夹着纱帘的一端,掀开一个小角。
辘辘的马车声驶过石板路,行驶至山路后,一路静悄悄的,小路上只有他们这一架车在路上跑。
从兰因堂往云烛阁多次,江楠溪都是用的传送阵,如今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佛州的景色。
窗外,清爽的秋风带着凉意,裹挟着片片落叶低低旋起,又落下,山中草木凋零,山景萧瑟。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阁主,你不是说今日是各个门派会面论道的日子么,如今看这一路,怎么好像只有我们一行人。”
第42章
随着骏马的一阵嘶鸣,马蹄‘哒哒’地敲击着地面,声音渐渐闷沉,在侍从的驾控之下,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溅起一阵飞尘沙土。
这四周,的确静的出奇。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曲临安一只手搭在马车的窗子上,说得漫不经心。窗外呼呼的风从指缝中穿过,他伸手撩开轿帘,先一步迈出了马车。
玄烨台的崔堂,一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小主事,还不至于被他放在心上。
江楠溪与秦渺然跟着曲临安下了马车,几人往玄烨台的大门走去。
那赶马车的侍从没有多做停留,几人刚下来,便立马驾着马车,掉转了马头往反方向驶去。
玄烨台前一片静谧,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空旷的场地上铺着一块块青黑色石板,厚重的黑漆大门紧紧掩着,门上的铜环牢牢嵌在黑漆木里。门口蹲着的两只大石狮子庄严肃穆,屋院上空传来几声鸟雀的啼叫,在山谷间回荡出阵阵空响。
一道青灰色高墙将几人隔绝在门外。
这玄烨台的气氛,不太对劲。
马蹄声渐远,曲临安双手搭在铜色的门环上,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几人抬头往门内看去,玄烨台中屋宇轩昂,开阔异常,院中的石阶上排布处是一块高台,上面放着一块四脚瑞兽方鼎香炉,香炉上雕着细密的瑞兽纹,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鼎上插着大大小小的香烛,青烟袅袅,空中到处浮动着一股香火气。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紫棠色长袍,头戴一顶紫金冠,上头嵌着几块上好的白岫玉,宽袍大袖,负手站在香炉前。烟雾缭绕中,他缓缓转过头来,一身华服盖不住从高高的颧骨里透出来的刻薄气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几人身上打了个来回,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曲阁主,恭候多时。”
那声音像夹了一块棉花塞在喉咙里似的,闷沉嘶哑,再配上他装腔作势地搭手行礼,怎么看怎么怪异。
“崔堂,你以众派论道为名,将我诓至此处,想耍什么花样?”
曲临安冷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向他,眼神如刀子一般落在崔堂身上,尖锐锋利,四周空气有一瞬的凝滞尴尬。
崔堂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曲临安的性格,他是知道的。于是也不再拐弯抹角兜圈子,从那雕刻着虎龙云纹的台子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曲阁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今天找您来,不过是想向您讨要件东西。要知道您平时可是出了名的难请,若是不花点手段,您也不会来见我。”
又是为了幻世镜。
崔堂一脸精光四射的样子,好像拿着一副算盘打得啪嗒作响,那算盘珠子都要弹到人脸上了。
怪不得曲临安不乐意与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打交道,真是惺惺作态,虚伪至极。
几人站在玄烨台院内的空旷场地中,身后是那扇半开着的朱门和一从高墙,身前是几座高大的院落屋舍。打眼看去,门高檐宽,屋宇轩昂,只是现在一间间房门都紧紧关着,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情形。
那几座屋院包裹围聚着形成一个环状,将众人围在中间。这场景,好像人间用来捉鸟雀的大罩子,先是在罩子下放一些诱饵,等鸟雀放下警惕停下进食时,隐在暗处的人则执着长线,拉下罩子。‘呼啦’一下,罩子落下,即便鸟雀翅翼再有力,也只能在里头胡乱扑腾。
崔堂这样阴险狡诈的人,定然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出现在曲临安面前,还敢大言不惭地叫他交出幻世镜。
他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曲临安的视线绕过崔堂,不着痕迹地在这院中扫视了一圈,微微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对着身后的两个姑娘说道:“你们俩先走。”
“不交出幻世镜,一个也别想跑!”
曲临安话音刚落,屋内掩着的门扇被‘唰’的一下撞开,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一群黑衣人,一个个戴着厚重的獠牙鬼面,将几人团团围住。
鬼面鹰爪,吐息厚重缓慢,四周黑气漫布,他们是魔族的人。
“曲阁主,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必要为了一件死物,将自己交代在这里。”
“再说了,您就算不心疼心疼自己,也要替身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考虑考虑吧。”
崔堂那阴仄的视线突然落在江楠溪和秦渺然身上,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手。
“你身为我佛州子民,勾结魔物邪祟,引狼入室,可有想过后果?”曲临安上前两步,挡在崔堂面前,隔绝了他往后看的视线。
魔族人出来之后,崔堂再没有了一开始的客套虚伪,此时目光闪着阴冷的寒光,宛如黑蛇吐信一般,明晃晃地甩在人身上,江楠溪不由得惊起一阵恶寒。
“阁主此言差矣,不过是场交易罢了。”
对方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浩大,人多势众,今日这一遭,怕是不好收场。趁着曲临安与崔堂你来我往的功夫,江楠溪将手伸进怀里,不着痕迹地带出玉简,指尖聚起一道灵力,暗暗覆在玉简上。
“你们废什么话,赶紧将东西交出来!”
几人闻声转过头去,说话的这个魔族人,戴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赤色面具,站在一众魔将前方,他的赤面上头镂刻着一只展翅的鹰隼图纹,黑色的雄鹰,赤色的底色,相互交织着透出一股阴森诡异之感。
只见他一只手在空中高高举起,面具下的一张嘴念念有词,说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随着那只抬起的手重重落下,空中闪ᴶˢᴳᴮᴮ过一道凌厉的掌风,无数道黑雾朝着几人袭来,黑烟散处,化做箭矢火光,纷至沓来。崔堂见状立马闪身跑到了魔族人的身后,远远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漫天的利器火光,箭矢兵器,朝着几人投射而来,曲临安一手将两人护在身后,抽出那柄在止观道场时借给秦渺然的长剑来。长剑应声而起,光华万丈,剑气奔流四溢,无形剑意如疾风一般拔地而起,四面奔袭,光影交错间,击落了大半兵器火光,落地化为齑粉。
玄烨台的秋风打着转儿,卷着落叶和地上的粉尘,高天阔地下,荡起一片尘土飞扬,黄沙漫天,江楠溪不自觉地凝神闭气起来。
曲临安平时不曾显山露水,在佛州也很少听到关于他实力的说法,就连云烛阁也低调得很。来佛州这么久,江楠溪其实摸不准他的水平,只是在之前听茶红说过一嘴,曲临安为了更好地掌控好云烛阁,年少时曾去过天山拜师学艺,吃了许多苦。
他横在两人身前,侧脸的线条锋利如刀,举剑站得笔直,一招一式,雄浑凌厉,势不可挡。如今这样一看,少年阁主,厌世面皮,慈悲心肠,鬼厉剑法,当真是不容小觑。
秦渺然缩着不敢出声,今日带给她的触动怕是不小。江楠溪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侧,琉璃剑清越的剑吟与曲临安奔走的剑啸相合,剑光流转间,替他阻挡着暗处背后投射来的剑光火影。两相配合下,几个来回间,两人以静制动,进退有度,那群魔物竟还隐隐落了下风。
“去打那个小个子的。”崔堂藏在那群魔物身后,对着领头那个带赤色面具的高喊了一句。
三人中,只有秦渺然最弱,从她那处下手,最好不过。那赤面显然是听懂了,对着场地里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将秦渺然带离了两人的庇护,随即又抬头高喊了一声魔语,一众魔将闻言纷纷掉转了方向,一道道黑雾卷着狂风,朝着秦渺然席卷而来,不过须臾间,黑雾狂风与利器,从曲临安与江楠溪背后打来。
漫天黑影青光,雾气幻化成一张张獠牙鬼面,伴着一颗颗闪着魔火的火球,像一股高涨的巨浪般,朝着秦渺然奔涌而来。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此时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一道道黑气朝自己打来,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最终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秦渺然!”
“秦姑娘!”
两人注意到他们的攻击转换了方向,齐齐转过头去,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黑气带着千钧重压,细细密密,四面八方,叫人无处可躲。
眼见着那黑沉沉的气焰卷到了秦渺然眼前,江楠溪和曲临安奋力接连祭出两道剑光,剑光疾走,左右夹击,却怎么都赶不上那黑影移动的速度,只是堪堪停在半路,与黑雾尾端的半缕黑气相撞,在半空中荡开一层层剑波。
随着这道剑波一起荡开的,还有一道诡异的金光,两道力量相碰撞,气势磅礴,灵气万丈,瞬间发出一道雷霆巨响。
这场景,与止观道场那次,一模一样。
只是这回,江楠溪总算看清了,这道金光,是秦渺然胸前的那角玉牌传出来的。
靠近秦渺然的前排的一圈魔将被这金光扫倒在地,发出痛苦的颤音,沙哑怪异,伴随着场地上空被惊起的一圈圈飞鸟振翅声,阴森可怖,听得人心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