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两颗,三颗……”江楠溪捏着那串珠子,珠子垂在空中,她轻声数了起来。
一个‘四’字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串珠子在她食指一下下的轻拢慢点下左右摇晃着,从珠串围成的圆环里,她看到竹床上的人幽幽然睁开双眼,目光穿过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着的珠串,落到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那处,衣裳清白如玉,整个人像一抹落入水面的清冷月色,波光摇曳中带出一身破碎迷蒙。
空中有一瞬的滞涩沉静。
两人目光对上,江楠溪一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样子,悻悻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看着分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暗流涌动,像是蓄着寺庙后院里那口千年古井的幽深水光,感觉好像能把人看透似的。
“十八颗。”
正当江楠溪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两人的尴尬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竹床上传来。
愣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于是她慌不迭地又将珠串拢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拿你的东西,只是它刚刚自己掉出来了,我想替你捡起来。”
小姑娘神色认真,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前举起两只小手,对着他连连摆了好几下,发包上的两朵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扑扑簌簌地轻颤,像是开满了花的树被大风压得起起伏伏的样子。
而他就是那阵大风。
“嗯。”床上的人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应答,室内又重新归于平静。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何会受伤?”
“不记得了。”
“哦,我知道了。你这个样子,那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讲的那种,神仙下凡历劫的故事。”
江楠溪顿时来了兴致,那个‘哦’字拖得极长,轻轻拍了拍手,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着,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并未顺着她的话讲下去,似乎也吝于给她一个眼神,只是静静地看着屋顶横梁的走势,眉尖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好吧好吧,那你先歇着,我去叫他们来。”
直到那姑娘鹅黄色的裙角消失在门槛处,他才缓缓伸出手来,将床边的佛珠串捏在手中。
“你说他不记得了?”
“真是可怜,看着年纪比江姑娘大不了多少。”
“慎言。”
半晌,门口细碎的脚步伴着低低沉沉的人声传来,他听了动静便也慢慢起身,一手撑着床沿,艰难又缓慢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起来了?”江楠溪站在几人前面,见状两步跑到了床边,捞起床上的枕头塞在他腰后。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和尚,他穿着袈裟,高挑清瘦,眉宽额阔,一双眼睛闪着些癯铄的神采。老和尚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杏黄色衣衫的小和尚,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矮小瘦弱,一左一右跟在老和尚的身旁。
“这位是光若殿的方丈主持道闻大师,后边两位是大师的弟子,空竹师傅和了悟师傅,你昨日受伤落在寺里,是他们救了你。”江楠溪给他把枕头塞好后,又把旁边的床幔往上提了提,才闪身退到一边,给他们留出位置来讲话。
几人走近,床上的男子双手在胸前合十,对着几人施了一礼后开口道:“多谢诸位师傅。”
道闻双手托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多礼。
“老僧观施主的面相,印堂清亮,眉目开阔,机缘巧合落在光若殿,也是缘分。不知施主可愿意跟着老僧,做我光若殿的弟子?”
如今他伤了脑袋,失了记忆,应该也无处可去。刚刚又听江楠溪说起他身上带着佛家的东西,相必此前也与佛门有缘。本着救人救到底的意思,道闻询问起他的意见来。
“多谢大师,我愿意。”
“若个痴顽不受羁,生来只合住瑶池。清风明月无边际,流水高山有旧时。”道闻看了他几眼,这年轻人,虽然失了记忆,但谈吐大方,有礼有节,看着也叫人舒心。
“施主今后便叫祝若生吧。这几日碰上礼佛月,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众多,寺里也有些忙不过来。等这段时日过去了,老僧再寻个黄道吉日,为你行剃礼,正式入佛门。”
“若生谢过师傅。”
道闻欣慰地点了点头。
“那若生便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这几日你便安心养伤,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们说,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见道闻收了这位小弟子,空竹和了悟倒是十分开心,寺里多个人,总归是要热闹许多的,于是也纷纷凑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大师,外面的早课开始了。”
“还有两位师傅,香客们也来了。”门外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催着几人出去。
“师傅们,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我来照顾他就好。”
“真是麻烦江姑娘了。”道闻带着空竹和了悟齐齐出了房间,房里只剩下两人。
“小师傅,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一碗粥来?”
江楠溪推开屋里的小窗,往外看了看,天色已渐渐亮起来了,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还能看到附近人家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一声声鸡鸣伴着鸟啼,朝阳温暖和煦的柔光淡淡地洒下,地面上笼着一层浅浅淡淡的光华,这会小厨房应该正在做饭,正好过去帮帮忙。
说着也不等祝若生的回应,转头抄起床边小几上的托盘,一路小跑着往外去了。没走两步又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我马上回来”。
随着她‘哒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霎时又安静了下来。
“小师傅?”
窗外一缕缕的风吹了进来,窗口落下只蓝尾红头的七彩文鸟,梗着脖子,在那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传来细微的声响。
祝若生自己掖了掖被角,突然思酌起这个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来。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后院的小厨房里,一个穿着淡青色稠布衫的妇人在灶台前忙碌着。只见她将袖子高高地被挽到手肘后,熟练地从案板旁边拿了一块烟灰色方巾,覆在灶台上溢着热气的锅盖顶。
一把掀开,一股子白烟冲腾而起,锅里的粥汩汩地沸腾着。她又转头抄起一旁的锅铲在锅中来回翻了几下,一屋子顿时都充斥着南瓜粥的清甜香气。
“娘,好香哇!”江楠溪抱着托盘,从小厨房的门外寻着味道走了进来,停在李南珍身后,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看去。
“你这丫头,一大早的就不见人影,干什么去了?”
李南珍百忙之中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语调嗔怪地说了这一句,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转头又继续干起活来。
这孩子,就是个不着调的野猫脾性。十次有九次找不见人影,李南珍有时想叫她帮忙干点什么吧,却发现找她比干活还难。后来渐渐的,她便也不再管她,姑娘家嘛,叫她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江楠溪此时脸上漾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放下托盘,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凑到李南珍跟前,拽着她的袖子道:“寺里的师傅半夜来家里借药,我跟着来看了看。”
“出什么事了?”李南珍舀了一碗粥,放在灶台旁边的小桌子上,示意她过来吃早饭。
“师傅们救了个小师傅,昨日用了药,已经醒了,我正要给他去送饭呢。”那南瓜全都煮碎了,化开在粥里,一颗颗米粒都还裹着金黄透亮的暖色,在碗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江楠溪双手捏着碗沿,端起桌上的粥,飞速移到一旁的托盘上,“娘,你再给我盛一碗呗。”
李南珍刚将另一碗粥舀好放在托盘上,还没来得及将手中那舀粥的长柄大勺放下,那人已端着托盘三两步出了门,于是只得对着门口急急地喊了一声:“烫着呢,你慢点。”
“知道啦!”江楠溪的虽嘴上回着知道了,可这声音传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出去好远。李南珍只得无奈地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上落下的几滴米粥,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这孩子,真不知以后什么人能管得住她。”
此时江楠溪已端着两碗粥,沿着原路,脚下生风,没多久便又返回了紫竹院祝若生的房里。
“饿坏了吧。”她人还没进来,声音便从老远传来,惊得那只窗台上鸟雀‘扑’地一声振翅飞了出去,扫起窗台上的一圈灰尘,在越来越高的日光里打着圈儿。
“小师傅?”江楠溪已经端着粥放在了小几上,祝若生还维持着刚刚她离开时的姿势,虚虚靠在床靠上,偏着头往窗台上看去。
“你尝尝这个南瓜粥,我娘煮的,可好吃了。”
她一只手将碗端起,一只手拿着汤匙,在碗里来回搅ᴶˢᴳᴮᴮ了搅,面上被凝起来的一层透色的薄膜随着汤匙的翻转,又被带到碗底去,重新变成刚出锅时的那副晶莹透亮的样子。
鼻尖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祝若生双手接过,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大概是是因为人还伤着,那声音听着没什么力气,像羽毛一样落下,轻轻柔柔的。
她此刻偏头盯着祝若生,祝若生喝粥的样子也十分温雅斯文。这倒是给了江楠溪一些错觉,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师傅,长得又好看,人也温柔,真是好相处。
空竹和了悟就不一样了,他们虽然人也不错,但总喜欢对她说教。每每与两位师傅在一块相处,他们总是试图说些大道理来教化她,这让她难受得紧。
好在现在来了个与他们都不一样的小师傅,等他伤好了,便能时不时地来找他玩了。
想到这里,她眼里露出些狡黠的光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师傅不必跟我客气,我们是朋友嘛。”
她说话的声音和人一样,娇娇软软的,还带着些少女灵气,只叫人觉得心里十分熨帖。
软糯的米粥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的甜味在嘴里漫开,这话听着倒是好像两人相识了许久一般。
祝若生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她此时捧着瓷碗吃得十分香甜。今日倒是从这个姑娘身上学到了许多新鲜词汇,比如‘小师傅’,比如……‘朋友’。
她走后,祝若生仍旧在床头坐了许久。他突然发现,一旦没有其他事情在这儿转移他的注意时,身上便传来阵阵难以忽略的痛感。刚才一直忍着,还以为不疼了。如今那股子痛意里里外外,无孔不入,如潮水般涌动着,越来越清晰。
手中传来佛珠带来的丝丝凉意,他紧紧地攥着,眉头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他缓缓地吸上一口气,又艰难地吐出,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地汗珠。
明明刚刚她在时,没有这么痛的……
往后的几日,江楠溪天不亮就往寺里跑,一日三餐在小厨房忙活完后,就赶着来给祝若生送药送饭。
她是个嘴上闲不住的,平时寺里的师傅忙时要帮着送香做法事,闲时也总要求念经拜佛,偌大的一个光若殿,她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所以这几日下来,她一有空便拉着祝若生聊天,从寺里的每个师傅聊到到岛上的每户人家,事无巨细,连岛里管客船的吴大爷娶了新媳妇的事也要说给他听。
她讲话时,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分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有种莫名的感染力。
起先,祝若生只是在一边静静听着,时间久了,他也会插上两句。不过仅限于‘嗯’,‘然后呢’,‘挺好的’这样一些听起来有些敷衍的回应。大部分时候,两人就这样,一个静静靠坐在床上,一下一下地翻看着经书,另一个搬个小凳子坐在床边,自己给自己续上茶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两人这样一动一静的,倒也十分和谐。
夜里,空竹和了悟来房里看他。他此时刚用完药,手里正拿着一杯江楠溪给他倒的热水,一口一口地轻抿着。
“若生师弟,你看着气色好了许多。”空竹抱了一床靛蓝色的棉被铺在竹床上,“夜里凉,师傅让我给你换床被子。”
“有劳了。”
“那是我照顾得好。”江楠溪本来在桌前给两人倒茶,听到空竹的这一句,便端着茶杯插了进来,说罢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哈哈哈哈,是是是,这几日还要多亏了江姑娘照顾若生师弟。等日后师弟的伤好了,姑娘有什么活只管让他去干,就当是给你还债了。”了悟个子高大,声音也粗犷,一笑起来还有几分豪迈不羁,看着倒不像个和尚,像个江湖侠客。
被他感染的,其他几人也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样,我给你找的这几本书可还喜欢,看完了我再给你找。寺里别的没有,书倒是多得很。”了悟轻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目光落到祝若生放在身侧的《图南传》上。
这本书讲的是南蝉子在修行路上碰见一系列诱惑,始终坚守本心,最终得道的故事。
不过南蝉子的求道之路倒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毕竟人无完人,他也不是个全无私欲的木头人。有一次,南蝉子就险些破了戒,差一点便要放弃追寻大道,为爱入红尘了。
祝若生看到的这几页,故事正讲到南蝉子在前往普华山的途中,被山匪所伤。此时南蝉子身外之物被掠劫一空,滚落在一个山脚小村中,后又被一个捕猎的村民所救。救他的这户人家心地善良,见他重伤昏迷,便把他带回了家中。猎户家中有个女儿,白日里爹爹出门打猎时,便由女儿替南蝉子采药、治伤,费了许多力气,南蝉子深受感动。养伤的这段时日,南蝉子不必再劳碌奔波,风餐露宿。而与那姑娘日日相对,两人十分投缘,倒是叫他生出几分凡心来。
这样的心思和念头,一旦起了,便像秋日山间干草垛上撩起的一阵火苗,起先并不足畏惧,没人放在心上,但风一吹,就有燎原之势,那时就是漫山遍野的大火,是怎么也灭不了的。
察觉到自己妄动凡心,南蝉子便羞于再继续求道,也想顺应本心,留在这里,与那姑娘厮守终生。
只是好景不长,后有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化缘的游僧。那游僧像是心中有什么感应一般,村中那么多户人家,偏偏就敲开了姑娘家的门。僧人长途跋涉,久经风霜,路过此处时已是衣衫褴褛,容貌难辨。但他一开口,南蝉子便知,这是故人。
这游僧便是他的师傅,久久未收到南蝉子的传信,便不顾年迈,千里寻来。
南蝉子羞愧难当,随即便拜别了姑娘,继续西去。一路三跪九拜,终于到了普华山,最终得悟大道,造福后人。
了悟三两句讲完了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本是想赞南蝉子之大义与大爱,但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就被江楠溪打断。
“为了所谓的佛法道义抛弃别人,难道就很高深吗?”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恍然一听,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但几人站得不远,不过一臂之距,了悟、空竹甚至祝若生,是实实在在都听见了的。
室内突然安静得出奇,世人皆感叹南蝉子历经千难万苦,终得大道,但她却心疼那位曾与南蝉子互许终生,后又因为大义被抛弃的可怜女子。
“江姑娘,可能你还小,不懂大爱和小爱的区别。南蝉子起先是爱佛道,后来是爱一人,最后是爱众生。兜兜转转,终悟大道,岂不是一桩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