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州,琉璃石是千百年难得一觅的珍材,比起千金难寻的琉璃玉来,还要珍贵稀奇的得多。千年来,法照也只得过这么一块琉璃石。
他用这块琉璃石给明缘打了一串琉璃佛珠。
珠子明朗澄澈,没有一丝杂质,内壁镌刻着金色的梵文。明缘第一次拿着这串佛珠时,日光从天边落下,落在兰因堂里,照在他手心的佛珠上,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光影,红色,黄色,青色,投射在兰因堂的门墙上,流光溢彩,相映生辉。
师尊常常告诫他,身为佛尊,要爱众生,要禁私欲。他起先并不知何为‘私欲’,但自从拿到那串珠子后,他好像明白了。
看到之后心生欢喜,不愿让它离身,时不时就想拿出来欣赏翻看,不愿有任何人碰它,只要它属他一人所有。
这便是私欲。
“可还喜欢?”法照问他。
“多谢师尊,这珠子看着的确不俗,不过在弟子眼里,这些物件,并没有什么不同。”
法照满意的点点头,“你果然通透。”
在州界一战之前,明缘手上的那串琉璃佛珠,还是澄澈透明,不染一丝杂质的。但此战过后,那佛珠上便染上了妖冶刺目的红色,那是魔鹰一族的血色。
州界一战,以魔鹰一族的全军覆没和佛尊明缘的重伤闭关而收尾。
从此六界皆知,普天之下,持有这串带血色的琉璃佛珠的,只有一人。
“一百年了,为何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传说天山终年寒冷,雪落千年不化,佛尊这周身的清冷气度,不像是从虚松山兰因堂出来的,倒像是在天山修行了多年。
他缓缓伸手,指尖金光流淌,在空中画下一个行云流水的符咒,落成一个‘囚’字,打在那一道黑雾上。一瞬之间,黑雾无所遁形,瞬间化成一个戴着赤色面具的魔怪,捂着脑袋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嚎叫。
另一边,幻世镜从地面升起,悬在半空中,镜面还缺了一角,严格意义上来讲,这还是一面残镜。但比起之前只有一半镜面的时候,已经大有不同了。它被明缘的法术牵引着,悬在空中,镜身闪着莹莹的光亮,镜面光华流转,灵气四溢。
镜子里映出几人的样子,此时的曲临安与秦渺然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边。
明缘俯身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她此刻轻的像一团蒲草,静静合着双眼,青色的裙角从他手中落下,与白色的宽袖交缠在一起,随风轻摆,如青梅映雪,春草人间。
他抱着她,一言未发,一步一步,朝着幻世镜走去,镜子朝着四周发出一道道金光。两人的脚步越近,那镜子的光亮越耀眼,最终,随着两人的背影渐渐隐在那一方小小的镜中,幻世镜才渐渐敛去了金光。
符向川和绾纱赶到时,只看到明缘的一片白色衣角消失在镜外。符向川对着那衣角喊了一声,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顺势抬手施法,收了幻世镜。
两人从镜中看到了刚刚在玄烨台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幻世镜的第三块碎片,为何在你手中?”绾纱上前扶起还处在一片怔楞之中的秦渺然,问道。
“是我给她的。”一旁的曲临安静默了片刻,终于出声。
这件事还要从曲凌云留给他的那封信说起,信上曾提到过幻世镜的下落,在小南山脚。
但是对于曲凌云所说的幻世镜,曲临安并未放在心上,起初也从未想过要去将它找出来,是以他直接略过了信中所讲的关于幻世镜的具体位置。
只是后来有一次从天山下来,经过小南山时,一场大雨将他困在南山亭。那时亭外正好有一棵桃树,桃树新栽,枝叶细嫩,一瞬间被风雨卷袭得倒在了地上。枝丫上本就不多的几个花苞,被打的七零八落,一副凄红惨绿之景。
曲临安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那日风雨如注,倾盆而下之时,亭下的那株桃树,意外的让他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多年前与曲凌云相遇之时,也是这样一个雨日。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单薄的衣衫被水帘拉扯着直直往下坠,他便像个游魂一般,在僻静无人的街道上行尸走肉一般走着。
直到头顶罩过一把大伞,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拉过他的手腕,此后,嘈杂纷乱的雨声风声,都被阻隔在外。
遇到曲凌云,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只是如今,便又只剩他一人了。
雨停后,曲临安翻开原来的树坑,将那棵桃树又栽回了原地。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一般,那桃花树之下正是曲凌云埋藏幻世镜的地方。
曲临安看着手中的用青布包裹着的镜子,抬起衣袖细细擦拭着幻世镜上的泥土。
擦拭过的镜面又新又亮,照出曲临安带着雨水湿气的眉眼来。
“你倒是走得无牵无挂。”眉眼间的湿气氤氲开来,泛开落成一丝丝苦涩与自嘲。
曲临安将那镜子揣回怀里,继续往云烛阁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上,碰见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灰色的布衫,靛青色的麻布鞋已经让雨水浇得湿透。她一个人蹲在路边,哭得悲天恸地。
“你怎么了?”
“我想去学堂上学,可是爹爹说家里没有钱,不能送我去。”
曲临安蹲在小姑娘面前,伸手揩去她脸上的眼泪,“你伸手来,哥哥给你一个东西,拿着它,你就会心想事成,好运无双。”
小姑娘闻言半信半疑地两只手捧在一起,边缘包裹着玉块的小碎镜落在手中,姑娘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真的吗?”
“真的。”空气中散着泥土、草木和雨水的清香,曲临安的声音伴着一阵雨后清风,低低落下。
碎镜中照出小女孩稚嫩的眉眼,眉毛弯弯,秀丽的眼睛里还挂着点点泪水,鼻头粉粉肉肉的。
小姑娘那张脸与如今的秦渺然如出一辙。
“你就是那个神仙哥哥?”
秦渺然闻言倏然亮了双眼,三两步冲到曲临安面前,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时候的事情,有许多她都记得不太深刻,但那次雨后相遇,送碎镜给她的神仙哥哥,她记了十余年。只是不知为何,随着她年岁渐长,她越想回忆起那个人的样貌,脑海中的影子就越模糊。
如今曲临安将那时的事情说出来之后,她脑中的那个形象又神奇地与眼前的曲临安重合在了一起。
曲临安看着她衣袖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一瞬间竟忘了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入了幻世镜,可有危险?”曲临安的视线转到符向川手中的镜子上,他向来最痛恨被人欺骗,所以这一句问得极为艰难。
“你放心,有佛尊在,她不会有事的。”
“我看那魔物打她的那一下,下了狠手,而这幻世镜是上古圣物,灵气充沛,如今将她送去镜中修养,于她而言,再好不过。”
只是在这幻世镜中修养,只怕也不是什ᴶˢᴳᴮᴮ么容易的事,明缘与江楠溪本就有一段前尘过往,此番入镜,还不知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平安出来。符向川心里虽也隐隐有些担忧,但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仍旧一脸漫不经心的玩笑样,众人听完也不疑有他。
地上的赤面魔怪还一边打着滚一边哀嚎叫喊,身上渗出丝丝血迹,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符向川闻声转过头去,看着他脑门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囚’字,不由得啧啧感叹了两声:“囚魂术,这家伙可真狠呐。”
幻世镜中是百年前的人间渔岛。
岛上草木深茂,奇石怪松,海风飒爽,景色宜人。高大的岩石上长着青绿的藤蔓,有风时轻摆,无风时静置,满目苍翠。道路两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山花,黄的,紫的,红的,在阳光下随风舞动,山岚花色,绿树涛声,美不胜收。
岛上有一座寺庙,名为光若殿。
光若殿坐落在山岛高处,长长的石阶尽头是恢宏的庙宇门栏,门口左右盘踞着两只石狮,雄壮威武,好不气派。沿着石阶入了这庙堂,便是一条长甬道,道路两旁松柏成映,草木蓊郁。穿过古树的葱茏绿荫,便可见三座大殿前后排布,赫然映入眼帘,殿中供奉着佛祖观音,菩萨低眉,六道慈悲。
大殿前方的场地四周是一棵棵缠着红色飘带的月桂树。
风一吹,满树的红色飘带簌簌作响,在空中轻舞飘扬,带子上写满了各式名姓和祈盼之语,或求功名利禄,或盼姻缘美满,或祈身体康健,与庙堂中的缭缭香火,相互照映,更衬得古寺气韵庄严。
此时正直香汛时期,白日里,寺内香客往来不绝,烟火缭绕。师傅们在殿中诵经作法,香客们则虔诚祈求,上完香之后,许多香客还要来月桂树这儿,挂上一两根飘带,祝祷祈愿,连着这一个榴月里,寺里都热闹非凡。
与白日里的热闹不同,入夜不久,寺里便处处都灭了灯,夜半无人之时,明月高悬,星光点点,空中花草清香萦绕,院中竹柏影相交映,风吹影动,一片静谧。
山风清冷,山寺寂静。
是夜,光若殿旁不远处的小院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江姑娘,江姑娘。”
江楠溪在床上惊醒,随手披了一件外袍,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出来。
“空竹师傅,有什么事吗?”
拉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光若殿的空竹师傅,半夜寻来,神色焦急慌张,似乎有要紧事。
“江姑娘,实在抱歉,我们寺里有人受伤了。偏巧这几日来上香的香客多,寺里的伤药前几日都用完了,还未来得及采买,若你这里有的话,不知能否先借给我们一些?”
空竹方才起夜时,发现后院禅房墙角处躺着一个人,举着烛火凑近了一瞧,竟是个受了重伤的小少年。他们为他处理了一番伤口后,又发现寺里的伤药不够用了,于是匆匆忙忙跑出来借药。
“你等着。”江楠溪闻言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去了房中,一边将衣服穿好,一边找了几包药就出来了,“伤得重吗,我娘还在睡着,要不我陪你去看看。”
“善哉善哉,那真是麻烦了。”
光若殿的紫竹院是师傅们休息的房间,空竹带着江楠溪从偏门小路绕了进来,绕进了紫竹院靠里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门正开着,此时道闻住持和几个师傅正围在床边。房里点着一盏灯,灯光明灭交错,一圈影子投在墙上,将床上那个少年完完全全笼罩在了阴影里,江楠溪只看到灰青色的被子隆起来一小块。
“药来了。”空竹小声地朝着房里喊了一句,几人闻声转过身来,闪开一个两掌宽的间距,影影绰绰的烛火投射在竹床上,江楠溪终于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张孱弱憔悴的脸,脸色是泛着冷意的苍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跳动的烛光打在他眼帘上,从这个距离看去,江楠溪能看到他的眼睫有微不可闻的轻颤。明明十分痛苦,但她仍能感受到那人异于常人的坚韧心智。即便是是昏迷不醒,也在隐忍着不让那份痛苦破碎的声音溢出喉间。
他的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侧,手指瘦削细长,手背上的经络生得恰到好处,像白瓷上蔓延开的青花。暖黄的烛光映上去,好像那灯火颜色都要冷上几分。
看着叫人想将他的手塞回被窝,而不是这样直剌剌地放在外面,似乎是要和这夜里的空气比着,到底谁要更凉一些。
她一愣,平白无故,素昧平生的,竟叫她无端生出几分心疼来。
“是江姑娘来了。”道闻双手合十,冲着江楠溪的方向颔首道:“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大师跟我还客气什么。”江楠溪也对着道闻双手合十,回了一礼。接着走到床边上下看了看。这人身上的伤口大多都被师傅们包扎处理过了,只是脸色还是难看得紧,应该还受了不少内伤。
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是干了什么,能伤成这样。江楠溪内心腹诽,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意料之中的,从手心传来一股灼热的温度。
“江姑娘,我们刚刚看过了,烧得厉害,寺里又没有药了,没有办法,这才去找了你。”空竹也跟着凑了上来,跟在江楠溪身后,轻声解释道。
似乎感受到有人的触碰,床上的人轻轻皱了皱眉,清雅如玉的脸上突然防备起来,横生出一股子敌意来。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注意到他抵抗防备的情绪,她没再动作。
“那我去药房里给他熬药,这几日寺里忙,师傅们便先去休息吧。这儿有我看着,你们不必担心。”
江楠溪收回了手,从空竹手里接过刚刚带出来的几包草药。
江楠溪从小在这岛上长大,幼时父亲出海捕鱼,遇上一场大风浪,连人带船消失在海里,再也没能回来。从此便只剩她与母亲两人,在这岛上相依为命。道闻担心她们孤儿寡母在这岛上难以生存,当时正好又碰上寺里做饭的大娘生了病,要回家修养,所以请了江母去光若殿的厨房中为僧人们做斋饭。
这饭一做就是十多年,那时候江楠溪还只有两三岁,江母白日在光若殿干活时,就把她带在身边。可以说,光若殿中的师傅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
是以,在这寺里,她也不是外人。
于是道闻大师又对着她轻声道了声谢,这才领着其他几位师傅出了房间。
道闻大师在寺中多年,在他身上,江楠溪看到了很多宝贵的品质。比如慈悲,比如温柔,比如此刻,那少年虽已不省人事,但他出门时还是走得极轻慢,生怕惊醒了他似的,连带着后头跟着的几个弟子也放缓了步子。
这人虽不幸伤成这样一副模样,但万幸碰上了光若殿这群师傅,江楠溪将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把露在外面的手盖了进去,这才回头打开手上的药包,借着烛光挑了些退烧散热的药,也不敢再耽误,双手捧着去了药房。
生火熬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江楠溪端着药回来时,天色已微明。东方泛着一层鱼肚白色,远处传来岛上人家里的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清晰可闻。院中的草木上结着些露珠,衣衫带过之时,还染上几分湿气。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浸着夜里更深露重的凉气,吸进鼻尖,整个人都好像清醒了许多。
好在药房离紫竹院不远,她端着药回来时,托盘上的白瓷碗里还冒着汩汩热气,她空出一只手来,在药碗上扇了扇。那涩口的汤药味道溢散开来,等到她进了房间,那味道便更浓郁了。
她端着黑褐色的汤药停在床边。
汤匙和药碗相碰,在静谧的室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楠溪捧着药碗,用汤匙来回搅了搅,小口小口地朝着碗里吹着气,又用手背在碗口碰了碰,才感觉这药大概能入口了。于是将人小心扶起,好不容易喂完药,江楠溪将瓷碗放下,又轻轻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慢慢往下放。
随着她的动作,青灰色的薄被子往下滑落,她顺势往上带了带,‘啪嗒’一声的突兀声响在室内响起,感觉到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她手背划过,落到地上。
她低下头来左右看了看,发现地上躺着一串透明的珠子。那珠子冰冷沉手,有几颗珠子还隐隐闪着些淡淡的红色。昏黄的一点烛光打在手心,仔细看,每一颗圆珠上头隐隐还刻有小字。
“般若波罗……”倒是有点像什么佛经上的内容。
小时候在寺里跟在几位师傅身边,耳濡目染的,她也识得许多字。不过这圆珠上的字刻得又小又密,读起来还有几分吃力。
一面把玩着那珠串,她还不忘抬眼看看床上的男子,直到看见他仍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处ᴶˢᴳᴮᴮ时,才又放心地继续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