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祝师傅快进来。”陈月轩并未注意到祝若生某些微妙的情绪,只当他是因为上次见面没能互通姓名而自我介绍,便一把拉着他的手,极为热情地将他往屋里带。
“今日我父母去伯母家做客了,看这大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你们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陈月轩与祝若生共撑着一把伞,江楠溪打着另一把伞跟在两人身后,跟着绕过几个长廊,两人被带到了一个清雅别致的小院子。
这是陈家用来招待客人的松香院,院子不大,但清幽静谧。院中种了几棵极大的松树,绕着一方小水塘排布开来。水塘边上是一从古色古香的假山石,院角还种着两棵石榴树,松香院在陈府的西北角,风从外面吹到此处时已经小了许多。但那两颗石榴树好似新栽的,纤细的枝丫被吹来的风压低又松开,旋即甩开一片水花。
“你们俩都湿ᴶˢᴳᴮᴮ透了,我让人给你们备水去。”
进了松香院的客厅,陈月轩伞还没来得及收,便手忙脚乱地安排起来。他显然不是经常做这些事情,叫了两个丫环备水,叫了两个丫环备姜汤,又叫了两个丫环给给两人找衣物,再想叫人备些吃食时,发现院里的丫环全被他支出去干活了,只得将伸出去准备喊人的手悻悻收了回来,对着江楠溪尴尬笑了笑。
“陈月轩,你别这么客气,一会我们该不好意思了。”
“好吧。”
过了一会,两个丫环拿着东西过来,江楠溪接过她们拿来的衣物,便被领着去沐浴更衣了。
丫环说给她找的衣服是府里的表小姐之前裁的新衣服,裁多了没来得及穿的,两人身量似乎差不多,她穿着刚刚好。等她收拾好穿上那一身新衣回到客厅时,祝若生和陈月轩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窗前的小塌上下起棋来。
祝若生也换掉了从寺里穿出来的那一身浅白色的布衣,此时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云锦月袍,那一件衫子松松地搭在身上,头发也用一根同色的锦带扎起,扎的不高,只是浅浅地系着。他浅浅搭着眼皮,一只手捏着一颗晶莹的白子,月白色的袖口松松地垂下,落在褐色的棋盘边缘,整个人都透着股淡淡的慵懒味。
怕惊扰到两人,江楠溪蹑手蹑脚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坐到了棋盘边上空着的梨木雕花椅上,那椅子是刚刚祝若生坐过来时,随手搬来的,就放在了他的旁边。所以江楠溪一坐下,感受到边上的光线被遮挡了一小片,祝若生便浅浅地抬了眼,侧过头去与她对了一眼。
她穿的是一件榴色衣裙,上身的衣领口绣的是莲花缠枝纹,走线精致流畅,朵朵莲花栩栩如生。裙角的褶子在她坐下时轻轻撒开,在这样昏沉的天气,幽暗的室内,显得明亮夺目。
她很少穿这样颜色极显眼的衣服,如今看来,这样的颜色,也极衬她。
“把姜汤喝了。”祝若生轻轻落下一颗白子,眼睛看着棋盘的方向,一句话说的漫不经心。
第55章
屋外风雨摇曳,屋内一室静谧,只闻落子之声。
江楠溪闻言捧起面前的一碗姜汤,热气在眼前氤氲升起,面前执棋对弈的两个人影渐渐模糊起来,轻啜一口,一股热意从喉间流下,游走全身。
“我又输了。”陈月轩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祝师傅棋艺精湛,我自愧弗如。”
棋盘上,白子虽只占了棋盘的一角,但走势极为舒展自然,进退得当,势如破竹。而这股气势之下,黑子的几条棋路被团团堵死了,棋盘上的黑子谨小慎微,松散排布着,最后溃不成军。
都说看棋如看人,两人这几盘棋下来,可见一个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一个谨慎小心,老老实实。
一碗姜汤见底,江楠溪正准备起身将碗放到身后的桌子上,这时一个丫环从门外进来,上前接过,并附在陈月轩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祝师傅,江姑娘,我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先失陪一会。”陈月轩放下手里的棋子,对两人展出一个略带抱歉的笑容,便跟着丫环出了门。
窗边的树影在风中大幅度地摇晃,影子映在窗纸上,伴着呼呼作响风声,显得有几分诡异。
陈月轩走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祝若生捏着棋盘上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盘面,室内陡然生出一股尴尬奇怪的氛围来。
之前在紫竹院,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那时候整日整日地待在一起,也不会有这样怪异的感觉。
这时候四下无人,她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那大娘说的话来,想起大雨中罩在头上的袖角,揽在肩头的手掌,想起屋檐下一起躲雨的亲密,想起祝若生满脸雨水的时候,她想要抬手帮他擦拭的那股冲动。
她悄悄抬眼往窗边看去,祝若生也正好望过来,两人目光相交,她却有些心虚,飞快地将头转了过去,假装看起他身后的一只白瓷花瓶来。
“过来,我教你下棋。”祝若生好像低低笑了一声,她没听得太真切,此时又呆呆望过去,只见他早已经将棋盘收拾好,等着她过来。
“走一步要想十步。”
“不要轻易叫别人看出来,你在想干什么。”
“你落在这里是在给我送子?”
“你执的是黑子……”
“罢了,反正下棋也只是份消遣,不必强求。”
屋内,平时始终维持波澜不惊,清冷淡漠形象的祝若生,难得的有了些情绪。一句一句传出来,从开始的语重心长,到后来的哭笑不得,再到最后的无可奈何,能感受到他心境的逐渐开阔……
白日里风乱雨急,四处是一片混乱嘈杂的景象。到了夜间,风雨都渐渐地小上许多,院中水塘里的水比起刚来时似乎要深上几寸,可见今日落雨量之多。
地面上的水坑还蓄着白日里落下的雨水,水坑上闪过一个擎着伞的身影。
用过完饭后,江楠溪和祝若生回了陈月轩在松香院安排的客房中,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江姑娘,晚上看你没吃多少,我让人给你做了些糕点。”
“她今日赶路坐船有些累,已经睡下了。”
陈月轩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站在门口,见开门的是祝若生,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后面的几句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呆了片刻才愣愣地问了句:“祝师傅怎么在这?”
“这间房窗外有树影,她害怕,我们便将房间换了。”
“这样啊,打扰祝师傅了,你早些休息。”敲错了门,陈月轩有些不好意思,也忘了问祝若生是否要尝些糕点,便转身将糕点又塞回了食盒中,拿起放在墙角的伞,准备回去。
“陈公子”,祝若生叫住他,风将他的衣袖带着往后扬起,他抬眼看向陈月轩,继续道:“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但你应该知道,深更半夜地去敲一个姑娘的房门,并不太礼貌。”
陈月轩被突然叫住,缓缓转过身来。只见祝若生在夜风中的侧脸冷硬,这一句话说得又冷又淡,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平日里,祝若生说话时,虽也如现在这般,毫无波澜与情感,但今日这一句却叫陈月轩明显地感受到几分敌意。
但到底是自己理亏,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陈月轩低了低头,语气认真道:“祝师傅说的对,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
人已经走远了,祝若生还站在门口,一只手把着门框,看向前方逐渐消失的人影,他忍不住回味起陈月轩最后的那句话来:以后我会注意的。
‘以后’这两个字有些奇怪地刺到了他,他把着门框的手逐渐收紧,如玉的指节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翌日清晨,雨后的小院还被浸在一片湿气里,晨间清风吹来,石榴树上的水珠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落在地面上的小水坑里,溅起涟漪层层。天边露出一点霞色的光彩,这片光晕照到下面,像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想来这片飓风并不是朝着渔阳来的,只是浅浅从这卷过,又上其他地方去了,倒是没有征兆地将下山买香纸的两人在渔阳困了一天。
在陈府用过早饭后,陈月轩本想跟着两人一块去买香纸,但昨日与祝若生说的那几句总叫他感觉,祝若生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再加上陈夫人和陈老爷在几人用完饭后也回了府,他便只跟着将人送到了门口,没再说要一块上街去。
因为上次在岛上搭救的原因,陈夫人对江楠溪很是亲热。从小院到门口的这一段路,亲手把着她的手,亲昵地挽着她,问了她许多问题。
比如问她今年多大了,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还有……是否许了人家。
前几个问题倒是没什么,江楠溪答得也颇为自如。等问到最后这一个时,几人正好已经走到了门口,竟是连陈月轩也没想到他娘会如此直白,顿时脸色一红,连忙将他娘拉了过来。
不知怎么的,经过昨天那么一遭,比起江楠溪的态度,他倒是更害怕祝若生。于是陈月轩一边拉着他娘的手,将人带了过来,一边偷偷抬眼看去打量起祝若生的表情来。
他果然不太高兴,微微落在后面,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淡,一言不发地跟着。
陈月轩心道不好,便连忙开始找补起来,“江姑娘,我娘性子比较直爽,说话没个分寸,你别放在心上。”
都怪自己上次从岛上回来之后,有事没事就在他娘面前说到江楠溪,说她真诚善良,聪明大方,蕙质兰心,天真可爱,夸得跟仙女儿似的。见他如此殷勤,陈夫人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这次找着机会便想打听打听这姑娘的底细。
与这姑娘虽只见过几面,但ᴶˢᴳᴮᴮ她看着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小小年纪,又聪明又能干,对人也真诚有礼,落落大方,与自己的儿子倒是十分相配。再说渔阳的这一片地界,男子多,女子少,陈月轩如今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陈夫人想着,若是合适,得抓紧下手才是。
“怎么会呢,夫人待人直爽坦诚,我很喜欢与她相处。”
这一句话又哄得陈夫人眉开眼笑,将人送到了门口还不肯回去。陈月轩无奈地又将她往后拉了拉,她这才恋恋不舍地回过身去。
与陈月轩和陈夫人告别后,两人又沿着昨日冒雨赶回来的那条路,往千阳街的正街上走去。
这会天气转晴了,街上又热闹起来,沿街的摊贩收拾着自己的摊位,往上面一样一样地摆放着东西。
“你上次说,自己家中也要添置些东西,先将你的东西买了,再去香纸铺吧。”
其实李南珍并没有交代她买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陪祝若生下山来,才随口编的的一句,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后来想了想,家里的好像也还能用,不急着换,我们还是先去买香纸吧。”江楠溪尴尬地笑了笑,试图回避这个话题,正好见前头有个买首饰小摊,便三两步走到摊子前边,随手拿起边上的一只钗子,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卖首饰的大娘本来弯着腰整理着摊子下面的东西,听到有客人来了,便赶忙拍了拍手,利落地站起身来。大娘一抬头,与两人对上眼来,十分热络地开口道:“哟,小相公,小娘子,昨日那么大的雨,淋湿了吧。”
“小娘子手里拿的这钗好看,衬你,这一批都是我前几日才选来的新款式,小相公也帮你娘子看看。”
江楠溪拿着钗子的手在大娘的这几句话下顿时僵硬起来,她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更不要说继续解释她与祝若生不是她想的那种关系了。再说她这样大的嗓门,再叫喊上几句,只怕到时候周围人都要围上来看热闹了。
手上的那只碧玉流苏簪子在晨间的柔光中溢着透亮的光彩,她此刻却并没有闲心去欣赏把玩,满脑子想着该怎样不动声色地离开才好。
“这支好看。”
她想着别的事情,没注意到祝若生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摊子前头。他拿起一只累丝点翠雀钗,上缀珠玉,金丝累成一只鸟雀的形状,精致小巧,雀尾点点翠色,整支簪子闪着晶莹润泽的光亮。
冰凉的钗子落到她手心,钗子上那雀鸟的模样栩栩如生,再加上恰到好处的几颗珠玉点缀,一时间叫人挪不开眼。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这簪子的分量压在手心,竟还有些沉手,江楠溪顺势放下原先拿着的那根簪子,两指捏着这青雀簪的尾端,细细端详起来,盯了良久,她才缓缓道:“是挺好看的。”
“小相公眼光真是毒,真会挑,这支卖的最好,就剩这么最后一支了,二位若是想要,我可以给你们算便宜些。”
那大娘王婆卖瓜一般地夸着,盎然得意的声音传到江楠溪耳朵里,还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
不对。
真正蛊惑人心的,分明是某人刚刚说的那句‘这支好看’。
江楠溪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看这钗子的做工和拿在手里的质感,就算那大娘真给她算便宜些,她大概也买不起,于是捏着那钗子就要放回摊位上。那大娘见状眼疾手快地迎了上去,接过那一支簪子麻利地拿个小方盒子装好,双手捧起递了过来,笑眯眯道:“只要两文钱!”
这么便宜?
江楠溪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心想着,这大娘是不是看他们是今日的第一单客人,恰好昨日又有一起跑过雨的交情,于是半卖半送地才给开了这么低的价钱。
若是只要两文钱……两文钱她还是有的,想到这里,她微蹙着的眉头倏然松开,爽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来放在摊子上。然后接过大娘递过来的方盒子,一把抱在怀里,心情颇好地往前头的香纸店走去。
“昨日街上见着这小相公,还以为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大娘掂了掂手里的一小枚碎银子,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笑开了花。
*
春意渐褪,初夏午后,山林寺中,熏风阵阵。日光晴好和煦,落在层林之中,渐渐带走地里的雨水湿气,伴着初夏的点点早蝉鸣叫,变幻出一圈圈明亮斑斓的光晕。
光若殿中供弟子修习诵经的禅房里,一高一矮的两个和尚在书架旁边整理着一摞摞的经书卷集。
“昨日这雨落得真不是时候,我不过才搬出去晒了一会,就下起雨来,还好我收得快。”
空竹一面念念叨叨的,一面将收好的经书摆在墙角,又踮起脚往那架子上一本本地翻着,看看哪些需要再拿出去晒一晒的,趁着今日的日头可以都翻出来。
“入夏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习惯就好。”
了悟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俯身抱起墙角的那一堆书就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摆了几条长凳,长凳上是翻开的一本本经书,经书沐浴在阳光里,笼着一层金色的光。
从院外走进来一个人影,带起一阵清风吹进院里,卷着长凳上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离得近些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纸墨香味。
了悟从长凳上的一堆书籍中抬起头,向外看去,原来是祝若生回来了。
方才一直蹲着晒书,突然抬起头来,脑袋似乎闪过一阵眩晕,连带着眼前的人影也看不真切,只感觉那从门口走来的那人,衣袂飘飘,轩然霞举,背后的金色暖光照在身上,好像个仙人。
直到祝若生走近,拿起长凳边上的书,帮着一本一本地往上面摊开时,了悟才回过神来,讷讷道:“若生师弟啊,昨日那么大的雨,你和江姑娘淋湿了吧。”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空竹也从禅房内大开着的两扇窗子里探出头来,语气热络熟稔:“若生师弟,我们昨日还在说你们俩被这大雨困着,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回来呢,幸好这天儿今日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