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若生没来之前,空竹是寺里年纪最小的。道闻总是教他要学着放轻对凡尘俗世的杂念,多放些精力在自己身上。但他年纪小,人也浮躁,听不进去这些道理,平日里最爱四处和人东聊西扯,嘴上总是闲不住。
“昨日雨急,便只能在渔阳留了一晚,让师兄们担心了。”
了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这些,接着又悄悄拉了一把祝若生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师弟,我不是给了你钱,让你去买件新衣裳吗,你怎么还穿的这件旧衣?”
下山前,了悟的确偷偷给他塞了些钱,但这钱早在那卖簪子的大娘的摊子上被他给了出去,如今看着了悟认真的神情,他渐渐地生出几分心虚来。这人偏还扯着他的袖子叫他动弹不得,他若实话说了,只怕师兄弟情谊便要缘尽于此。于是只能微微向后错了错身子,望向一旁垒起的书册,试图回避。
“好哇师兄,我可都听见了,你怎么如此偏心?”空竹抄起桌上的一张废纸,捏了个纸团就朝两人丢来,纸团砸到了悟的肩头又被弹到了墙角,他顺势放了祝若生的衣袖,一脸无奈地又走到窗口去解释起来:“莫慌莫慌,师兄还有钱,等下次你下山,师兄也少不了你的。”
“出家人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为师平日里怎么教导你们的。”
几人说话时,道闻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院子里,听了他的话,两人的声音渐渐淡下来,了悟和空竹十分有眼色地各自散开又去继续晒起书来。
“若生,马上到七月了,届时礼佛月也结束了,寺里能松快上一阵子。我前几日看了看,初七就是个不错的日子,等过几日我们举行完施粥的仪式,便为你行剃礼,如何?”
“我听师傅的。”
道闻点点头又继续说道:“我们在这山寺中许久,也领了岛上许多人家的好意。所以这次施粥的事情,我想不仅仅在寺里给香客施粥,到时候挑一个日子,我们去山下也施一日的粥,这样也能将岛上的其他人家照顾到。”
了悟接起话来,“那师傅还是继续在寺里呆着,到时候我们师兄弟三个下山去施粥就好。”
“可,到时候问问江姑娘是否有空,岛里的情况她比你们熟悉些。到时候她和若生便帮着去人家家中知会一声,空竹和了悟在人流密集的码头处去布粥便好。”
院子里的风静静地吹着,书页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蓊郁的古树叶子摩挲的声音相交错,白须白眉的老师傅立在院中细细地交代着,三个弟子候在一旁,画面美好宁静。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带着ᴶˢᴳᴮᴮ纸墨香气和早蝉嘶鸣的初夏午后,竟会成为几人日后难忘的回忆。
到了晚上,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了下来,夜色浓重,天幕上零星地挂着几颗星子。窗边的树影被夜色化开,像一团看不清本貌的墨渍,微风过处,带起淡淡的一阵花香。
小院子的房间里,江楠溪穿着件单薄的寝衣,靠坐在窗边,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日里从渔阳回来时,已是午后了,祝若生将买的香纸香烛拿着回了寺里,江楠溪便也跟着去了寺里。只是刚一进门,就撞上李南珍从寺里出来。见着她之后,李南珍便说家里有事要忙,不许她再跟着祝若生回寺里,直接拉着她回了家。
“丫头,你与那若生师傅,走得也太近了些。”
“他现在虽还未行剃礼,但也算是半个和尚了。”
“之前他伤着,你日日给他送药,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现在他伤也好了,且过不了多久就要正式遁入佛门,你们也不该像之前那样日日黏在一处。”
“他是出家人,自持清冷,心无旁骛,自然是没得说的。但你性子洒脱,又没个分寸……”
“你是个姑娘家……该与他保持些距离。”
丈夫死后,李南珍对女儿一直十分纵容,再加上江楠溪有时虽洒脱好动,不太安分,但本质上仍旧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活泼聪明又会心疼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便一直放任着她,做自己喜欢的事,交自己喜欢的朋友,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母女俩往日里的相处,李南珍给足了她空间与自由。
母亲一直理解她,包容她,这些她都知道。所以这一次破天荒的敲打和警示在江楠溪看来,大概是真的触碰到了母亲的某些底线,她忍无可忍,才对着她说出这番话来。
手中的簪子已被她捂得发热,簪头上的那只金丝缠的雀鸟在月色中像是被镀上了一层冷釉。她将手搭在窗沿上,细长的手指开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窗子边沿,轻微的‘笃笃’声在寂寂长夜中显得有些突兀。
只是才轻敲了两下,她突然反应过来好像祝若生独自坐着的时候也喜欢做这个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没再继续敲打,渐渐将视线移到了微屈的手指上,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与祝若生的关系来。
窗子边的木桌上,小小的一只针线篓子里,粉色的细线被翻在上面,落下长长的一截在篓子外头。风一吹,那细线便在空中翻来覆去地摆动着,与窗边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一起,漫入无边夜色里。
*
六月的最后两日一过,礼佛月便要结束了。天气渐热,在这最后两日,寺里的香客比起以往来也少了许多。这日午后,在斋堂里,师傅们下了早课便来用饭。
“若生,明日就要下山去布粥了,你与江姑娘说了没?”师兄弟三人坐在一处,了悟想起这几日似乎一直没见到江楠溪,不禁有些疑惑。
“我这几日,并未见到她。”
自从上次从渔阳回来,江楠溪被她母亲当着他的面拉走后,两人便再未见过。连着几日,他有时去小厨房,也总见不到她人。再加上离他行剃礼的日子也近了,近日里既要上课诵经,还要准备一些剃礼的东西,他也没寻到空闲去找她说下山布粥的事情。
“江姑娘之前日日粘着你,这是有了什么新鲜事,她竟舍得把你抛下了。”
“我知道了”,空竹放下筷子,往前后望了望,确定没人在注意他们几个,才继续说道:“就是上次来寺里的那个陈公子,我前几日见着他总往寺里跑,一会是陪他伯母来上香,一会是陪他舅母来上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前日正好在寺里遇见,便打了个招呼。他向我打听江姑娘住在何处,我这才知道他日日来寺里陪亲戚上香,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想着江姑娘这几日没来,多半是这个陈公子找过去了。不过我看他们俩人,一个活泼漂亮,一个一表人才,倒也十分相配。”
“这小公子才见过人家几面,就追到寺里来,听上去不太稳重。依我看呐,还是吴家的那个小伙子好,为人踏实可靠,又是和江姑娘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这才是好姻缘。”
了悟觉得,空竹还是年纪小,看事情远不如他周到全面,在他看来,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吴槐还是要比这个外来的陈公子更适合江楠溪的。
“师兄你没见过陈公子,他人生的文质彬彬,待人接物也斯文有礼。最主要的是人家为了见江姑娘一眼,愿意大老远地日日往寺里跑,可见心意诚挚。吴槐虽然也不错,但他长年跑船,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时间看顾家里。可那个陈公子看上去就是家里有钱的,江姑娘若是跟着他,便不用操心什么,我觉得还是陈公子合适。”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了悟摆了摆手,还想继续再争执下去,抬眼见祝若生坐着许久,一言未发,便又将话头一转,对祝若生道:“若生,你觉得呢?”
此时空竹也安静下来,两人齐齐地看向祝若生。
第57章
祝若生良久未动。
斋堂里,四下皆是低低杂杂的人声,过路的脚步声,碗筷相撞的脆声,周遭浮起一些久久不散的喧腾。身前身后还有些人来来往往地走动,显得这一方空间都有些逼仄拥挤。
了悟的声音堪堪落在耳边,祝若生早已放下竹筷的那一只手悄然捏紧,倒像是听了什么叫人十分恼火的话一般,面色能明显地看出有几分不悦,眉眼横亘着,又冷又硬。
那日在紫竹院,了悟与江楠溪争论南蝉子此人的功过是非时,江楠溪分明也这样问过他,他那时脾气颇好,明明是干脆利落地就站好了队,末了还帮着那姑娘与他唱起反调来,怎么到了他这里竟还差别对待?
自己不过只是与他聊几句闲天,他这陡然冷下来的态度倒是叫人不敢再说话。了悟小幅度地转过头去与空竹对视一眼,空竹眨了眨眼,微不可闻地耸了耸肩,两人暗中用眼神较着劲,谁都不愿继续出来缓和缓和当下颇有几分尴尬的局面。
良久,祝若生拧着的眉终于松动了下来,他执起桌上的碗盘,缓缓站起身,就在两人以为他就要这么直接走了时,他朝着两人颔首,轻轻说了句:“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空竹和了悟愣了愣,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点了点头,直到他走出去两步之后,了悟才想起来正事,于是对着前边的人喊道:“欸,若生,你今日记得与江姑娘说啊。”
那人影渐渐远了,了悟好辩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吴家那个……”
*
是夜,夜风静静地吹着,草木轻摇,四下寂静,屋檐树影统统笼罩在一片静谧夜色之中。光若殿外,李南珍母女居住的小院篱墙边上,站着个白衣男子。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微风摆起他垂着的一片衣角,和脚边的一从草交织在一处,那几株孤草无骨,被衣料压着往下,被风带着又挺直起来,反反复复,倒有几分意思。月光从天上倾斜下来,落在这人的脸上,莹莹的一层冷光罩着。远远看去,只觉得,月色清润,人影独立,举世无双。
“小师傅!”
女子娇俏急促的呼喊声音刚落下,此时便见一片青绿色的衣角蹁跹翻跃,转眼就停在了祝若生眼前。
那日李南珍与她说,叫她与祝若生保持距离之后,她实实在在认真思酌了一番,也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所以这几日无事时她便一个人呆着。只是前几日不知陈月轩如何知道了她的住处,这两日忙着带着陈月轩四处转看,倒也没什么空闲。
不过几日未见,竟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般,从小厨房出来,江楠溪本安安静静跟着李南珍一起回家,这会突然看见祝若生就在前边,她的动作比脑子快,也顾不得她娘还跟在后边,屁颠儿地就跑到了人眼前。
李南珍望着倏然转到前边的人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连忙跟了上来。
“找我什么事?”
她笑意盈盈,唇角弯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这么直白坦诚地看着他。头上正插着那只青雀簪,一点翠色掩在乌发中,灵秀翩然。被风带着,脑后发髻上的一根发带往前扬了扬,半截子飘到了额头上挂着,她也浑然不觉。
风再大些,她该不会要被吹走了吧。
祝若生两指夹起挂在她额上的飘带,轻轻地拉到肩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到李南珍过分突兀刻意的一声咳嗽声。他于是微顿了顿动作,又将手慢慢收回,拢在身侧。
“我们明日要下山布粥,师傅说想请你来ᴶˢᴳᴮᴮ和我一起,去山里的人家家中知会一声,好叫他们都知道施粥的事情。”
“好!”江楠溪飞快地应下,但说完后又想到李南珍还在身后,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心虚来,于是悄悄侧过脸去想看她的表情。但转念又想到祝若生说的是正事,她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便生生止住要转过去的动作,又开始盯起祝若生来。
注意到她又望过来的目光,祝若生顿时心情好起来,低低笑了一声,先前被空竹和了悟那几句话惹得莫名烦闷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这两个年轻人倒是气氛颇好,眉目流转着,像是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但李南珍只觉得,这丫头简直是魔怔了。不能叫这两个人再这么杵在这儿了,她上前一把将人拉着,推到门口,催促她快些进去休息,“明日要下山,你先回去休息,关于明日施粥的事情,我再与祝师傅交待几句。”
三步一回头的,江楠溪终于进了院子,李南珍这才回过头来,顺了顺胸口,好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祝师傅,我听道闻大师说,你行剃礼的日子定了?”
“是,大概再过七日。”
“明日下山布粥,除了你们俩,可还有其他人?”
“空竹师兄和了悟师兄也一同去。”
这边话音刚落,李南珍似乎暗暗松下一口气来,接着又斟酌纠结了片刻,末了还是开了口:“祝师傅,我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说出来,若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见祝若生仍旧敛着眉,轻轻朝她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便继续说道:“她年纪小,不懂事。但你是半只脚入了佛门,断了红尘的人了。有些事情,容易叫人误会,祝师傅……你该注意点分寸。”
李南珍这话说下来,倒叫他想起那天晚上在渔阳陈月轩的家中,他对陈月轩说的那几句话。
祝若生那日斥他‘不太礼貌’,如今身份对调,他也被人说着‘不知分寸’,这不由得叫他生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挫败。只是那个姓陈的尚且还有‘以后’,就连吴家那个掌船的也有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可他却身如浮萍,四散飘零。
既不知此身在何处,也不知此心可归何处。
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之后,他顿时有些颓丧,垂着的一只手半搭在身后的篱墙上,竹篾的尖头扎在手心,传来一阵分明的锐意,刺得他眉头一跳。
他这边的动静并不大,但因为先前他一直在静静听着,默不作声,所以这一下突然的脸色崩塌在李南珍看来倒是十分明显。她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顿时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于是貌似无意地回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一眼便见着那丫头的房间还黑着,灯也没点,只怕是不知躲在哪处偷听他们讲话呢。
这样的情形,倒是叫李南珍想起以前,江楠溪若有些闲钱时,便爱去买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来看。她买的话本子里,一会讲的是书生小姐,一会讲的是仙人凡人,一会又是深宫之中公主与侍卫的禁忌之恋,总之奇奇怪怪,五花八门。她自己看也就罢了,还偏要拿着那话本子举到她面前来,一句一句地将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的一番爱恨情仇细细讲给她听。
比如此刻的情景,她就联想起江楠溪讲的故事,故事里小姐和书生一见钟情,互许终生,情浓之时私下相会,却被不解人意的父母棒打鸳鸯,一个躲在院里听着墙角不敢出来,一个被她数落地抬不起头。
可笑的是她当时还跟着江楠溪一起义愤填膺地骂那封建不开化的家长,全然不顾孩子的想法,只凭着自己心意,便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可如今自己这作为好像也不太上得了台面。
“大娘放心,我以后会注意的。”
祝若生清风朗玉一般的声音落下,李南珍这才悠悠回过神来。这会见他态度十分好,且自己这样说他也不恼,心里其实生出几分好感,更别说祝若生长成这副样子,谁能对着这张脸说出什么重话。但面上又不好显露出来,便随口嘱咐了句明日小心,才与他道别结束了今日这番不太有力的敲打,也转身回了院子。
施粥的事情从前些天就开始说起,最后落到几人手里,本说的是一日施三次,但后来商量下来又觉得早上去施粥有些来不及。四人便说好,上午的时候由祝若生和江楠溪去各人家中知会,空竹和了悟则先下山去把东西收拾准备好,等到了正午时,几人便一块在码头聚头,给大家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