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程诺,就像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苏艾晚。我们两个人,一样的背叛和流离失所,谁都不能够被宿命轮回坦然接纳。我们都是天谴的妖怪,吸血鬼的同类,只不过我们酷爱的是彼此伤害。
我已经不需要其它答案。我站起来,又被他一把拉住。
“你给我过来,沉香。”他命令。
我用力甩开,面对面看着他,我问,“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突然拉过我抱住,我用力地一拳打过去,他一动不动地撑住,只是眉头狠狠一皱。
“你他妈的去抱那个女人好了!”我大叫。
他一掌掴在我脸上,眼神里似乎同时爆发雪崩与火山,冰和火的灼烫伤害以一种异曲同工的姿态疯狂汹涌。他也怒吼,“那年我十六她二十六,你不去怪她反而来怪我!”
“早知道我那一次就杀了你。反正当时我也只有十五岁。”
我不假思索,根本只有依靠直觉,我和他都是。这是缠绵整整四年的噩梦,一旦拔开瓶塞,暗色的烟雾通常都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升腾而起,幻化出我们心中最安静和残忍的精灵,百无禁忌地扫荡一切。
“早知道那一天我就不会去你家里等你。”他的脸孔已经痛楚得扭曲,从他的瞳孔里我清楚地看到脸色惨淡如纸的自己。
“苏沉香,你就是习惯了要我等待。这就是你希望等来的一切?”
“那么你们就在我房间里……”我哽住,突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你和我表姐在一起!”
他的表情刹那间死寂,仿佛一瞬间被石化。那样的瞬间,当时的刹那,在我笑着推开门的刹那,他脸上的表情。
我几乎站不稳,他到底还是扶住我,让我坐下。
他终于低声说:“她给我下了药。”
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子,懂得这样一些成人的无聊把戏并不希奇。可是对于十六岁的男孩子呢?
我冷笑,“拜托你找个不太科幻的理由。”
“要我把当时的化验报告给你看吗?”他也冷笑,“那倒真的是份证据。如果想要起诉某个人的话。”
“继续啊,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然后再来指责我蓄意伤人!”
他猛然扯开自己衣领,露出左肩上一片伤疤。惨乱纠结的褐色痕迹,皮肤粗糙的愈合,血管接驳的痕迹,大面积的疤痕布满他的肩颈。
我咬紧嘴唇,眼神无法离开。我已经呆住。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他的伤疤,由我亲手造成。
我们一样致命。
他一手拨开我的头发,露出那道长长透进发间的伤痕。那一处伤口。杨哥的车撞上了我。那一日,那个十五岁的女孩疯狂地奔出家门,被驰来的他撞个正着。唯一幸运的是,那是他第一次正式驾车,略缓的车速留下了我的一条命。
“为什么。”他盯着我,“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挥开他的手,“我怎会知道?”他看着我,冰冷的神情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我无力地靠上椅背,“你到底想要怎样呢?程诺。你和我,我们明明已经毫无瓜葛。”
他听完之后轻声冷笑。我沉默半晌,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笑声叮铃近乎神经质。我明白,他也明白,这件事从来不曾结束。从我们再次相见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重新开始它诡异匆促的流转。从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我们根本已被四年前的刹瞬光阴轧制成精致而落寞的标本。那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我和他,我们两个人同时被岁月中突如其来的遮断剥蚀得体无完肤。可是我仍然眷恋他,无法抗拒,被他迷惑和掌控,一如往昔。
程诺。我唯一的承诺。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说,“这能否令你安慰。”
程诺的脸色寒白,他俯身注视我的眼睛,突然冷笑,“那么,你以为我还拥有什么?
苏沉香,这四年,你输了多少,我就输了多少。你难道还以为我会比你轻松自在?”
他不给我讲话的机会,径自说下去,“沉香,你还是那样任性和自私。你没有变,可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
“你几时开始知道我在这里?”我问,“两个月了,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见我?”
他突然冷笑,“你明白的。沉香。是你的话,应该很容易就明白。”
我咬住嘴唇,不语。
他拈住我一束长发,慢慢地攥在掌心揉搓,“是的,我就是怕你再次逃掉。”
我抬头看他,“现在我一样可以。”
他嘲弄地抿起嘴唇,“真的?你舍得?”
我注视着他,他忽然错开视线,冷冷地说:“你要是明白,也就不是你了。”
“你活该。”我大声说,“程诺,你的确变了,你比从前更逊更没胆色。”
“你不妨试试。”他突然扯紧我的头发,把我拉向前,“苏沉香,你有胆量就和那小子再纠缠下去。”
他放开我,自己坐到窗台上凝视夜色。
夜色若即若离,渐深渐沉。
“那是我的事!”我大叫。
“你少给我强嘴。”他头也不回,“苏沉香,或者是苏艾晚。不管你是谁,你都明白得很,你的事?我给了你时间,沉香。如今我要讨还你欠我的一切。”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扯平。”我喃喃地说,“原来你这样小气。程诺,你最好别忘了我也已经死过一次。”
他终于回过头,看着我,半晌才淡淡地说:“我不会忘的。”
“那我到底还欠你什么?你到底能不能放过我?”
“你自己就可以放过你自己?”他镇定地反问,然后冷笑,“沉香,难道你真的喜欢那样的小男生?和他在一起,玩你早就玩倦了的小把戏,糖果、玫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这真的就是你现在想要的感觉?面对事实吧,沉香。你,我,已经不同于他们。我们早已不是天使。可是如果是魔鬼就应该下地狱的话,够资格陪我一起进行这趟旅程的也只有你。”
“那么你实在小看了檀香。”我被他气得发抖,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一句。
他脸色苍白,却毫不迟疑地回话,“你们家的那个女人早就在地狱里。只是她等的倒不是我,是你。”
我猛然跳起来,“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冷笑,不答。我冲过去摇晃撕扯他,声音嘶哑地逼迫他,“程诺,你说,你到底知道了什么?那个女人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他抓住歇斯底里的我,在我耳边大叫,“回去问你妈妈!”
“我爸妈四年前就离婚了!”
他怔住,突然喃喃道:“你说的,一无所有。”
“你满意了?”
他突然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手心贴住我的背,长长的发丝缠绕在他手指上。我的眼睛贴住他的伤痕,他的皮肤温暖绷紧,像某种敏捷灵活的食肉兽。那一方身体慢慢地潮湿起来,一层淡淡的水雾蔓延过我的睫毛。
他低声地叫,“沉香。沉香。”
我喃喃地说:“这一切为什么还不能结束。”
“闭嘴。”他冷冷地说,手掌用力按牢我,他的声音细不可闻。
“想要结束的话,只有我可以给你。”
我猛然抬起头看他,他一言不发,半晌才说:“你没的选择。苏沉香,你已经没的选择。你必须在我这里。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别想从我身边逃开。这笔帐,我要同你慢慢地算。”
“他叫程诺。”
“我听到了!”靳夕冷冷地说,“那么程诺又是谁?”
我叹息,“真的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你会知道的。可不可以今晚先放过我。”我突然软弱下来,“拜托了,靳夕。拜托你再纵容我一次。”
他看了我半晌,眼光终于柔和下来,然后转身离开。
我回到寝室,注定要迎接她们诧异的询问。婴红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我,“苏,南唐说今天校学生会主席……”
我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
电话铃骤然响起,冼碧接起然后笑道:“苏的冤家对头。”
我不接。我怎能接这个电话。明知那一端的靳夕已经迷惑到极点,可是,可是啊,我已经没有时间。他不肯再给我时间。
我太知道程诺。他绝对是言出必行的人。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我更加明白,今时今日的他,接不会放任任何一件认定的所有物从他掌中流失。
我逃不起了。我承担不起这样新鲜残忍的代价。苏艾晚,或者苏沉香,这一次注定只能无声地归依于他。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如履薄冰的结束。时光还没有继续流转下去,宿命已经讲明了它完整的终局。
我只该,只能,只有愿赌服输。
冼碧根本没办法说服靳夕放下电话,我甚至可以听见他在那一端大叫,“我知道她在!你叫她接电话!”
我猛然抱住头伏在桌上,大叫,“她不在!她死了!”
婴红迅速跳过来,伸手按掉电话,然后细细地看我。
“我跟他没关系。”我乏力地说,“别再给我他的电话。拜托。”
电话铃不依不饶地再响,闵白利落地拔了插头,一切再次归于沉静。几秒钟后,我的手机开始反反复复地尖叫。我随手抄起它就向地上摔去。天晓得,我真的快被逼疯。
婴红一把抓住我,抢下那可怜的牺牲品,然后清清楚楚地说:“苏,何必如此。”
我抬头注视她的眼睛,那样一双孩子气的,幽艳而细美的眼睛,充满了夺人的清明通透气息。
“喜欢谁,不喜欢谁,不过是自己的事。当真不要,又有什么所谓。感情无非是繁华人世换了匆匆过场。
咎由自取都是自己。他想爱,就别怕被伤害。不是因为我们是在一起我就偏心向你,这根本就是事实。我们都清楚,谁先开始,就活该有勇气承受结束。谁先爱,谁就注定了输。这是感情路上永恒定律。”
我盯着她,微笑,“红。真喜欢你这个样子。一面笑得天真无邪,一面看破一切。”
她也笑,眼角眉间叙尽了那一种不羁,足够人无端端心生挂碍。
她说:“是为分裂。”
“太聪明通透的孩子多半都有些自我分裂。”
闵白忽然道:“南唐说,若你回来,请你回他的电话。”
婴红眼神骤然一闪,随即安静地让开。
我拨过去,只一声便有人接起。南唐倦怠飘零的嗓音沙沙地问,“苏艾晚。”
我停了一刻,“是我。”
“我等了你四个钟头。”
我骤然心如刀绞。一样的。他们说的话一模一样,教我如何能不混乱不脆弱。我一时竟说不出话。
幸好他随即便微笑,“我不知道原来你和我们会长是旧相识。”
我勉强笑,“否则你这次就不会找我拍了对吧。”
他嗤笑,“我南唐几时顾忌过这些。我行我素,我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我不想同他再缠下去,便问,“究竟有什么事?”
“没事。”他突然冷冷地说,“没事就不能同你说话?还是我下次要事先预约个时段?”
我疲惫不堪,实在没力气同他纠缠。我慢慢地说:“我不想说话。拜托了,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可好?”
他冷笑,“你想同谁说话?靳夕?”
我握住听筒的手猛然颤抖,我怒声叫,“南唐!”
“我没他那么好打发。”他的声音冷漠而傲慢,却带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像极光,陌生而奇艳的美丽,淡薄而极端。像他的人。
我镇静下来,迅速考虑之后轻声说:“他是你表哥。”
南唐的声音骤然低微,他轻轻地笑起来,“那又怎样。你是苏艾晚。只有你是。”
响尾蛇一样细碎叮铃的笑声。我已经被他吓得手指冰冷。南唐,南唐,一切怎会变成这样。
他冷冷地说,边笑边说:“苏艾晚,你未免太小看了我。”
我猛然挂下电话,回头正对上婴红的眼光,她迅速转过头去。
第二天上课,我迟迟捱到铃响才进教室,靳夕看我一眼,眼神深沉落寞。我同他对视三秒钟,然后禁不住放弃。
课间休息时他没有过来,我并不奇怪。我只担心下课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果不其然,下课铃刚刚响起,他已经摔下书本走过来,双手撑在我课桌上看着我。我仰起脸看他,一言不发。随着我的沉默,他的脸色渐渐阴暗。
突然有声音响起,“苏艾晚。”
我回头,安然穿一件黑色紧身西装外套,雪白衬衣,亭亭春树般站在门口。数不尽惊艳眼神纷纷向她投去。她视若无睹地走进来,轻轻拉起我,“苏艾晚,有人要见你。十分钟之内没有把你带到,我会很惨。”这话明显讲给靳夕来听。
我顺从地起身,看靳夕一眼,他怔在原地,神情在冷漠中带不知所措。
我走出门才谢安然,“多亏你替我解围。”
她微微一笑,“走吧,苏艾晚。否则程诺真的会放逐我到西伯利亚。”
我怔住。而安然注视着我,柔和笑容如故,“何必如此。”她说。
“他叫你来找我。”
“他并没有命令我捉你过去。”安然缓缓地说,“艾晚。只是我不相信你可以拒绝。”她微微一笑,“我再怎样也能猜到,那就是教你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人。”
“我该怎么做?”我看着她,“安然,你说过你对我毫无企图。我相信。可是你能相信吗,这就是我如今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诺言。其他的,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我也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