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想冷笑。戴这等高帽给谁看?苏艾晚好歹也活了一十九年,不见得三言两语就被你服服帖帖收归阵营。讨好我妈妈是一回事,想在我这里找便宜是另一回事。
“您还不够老,生不出我这么大的女儿。”我讽刺他。开玩笑,他多说也不过大我十几岁,却娶了我妈妈。想来真叫人郁闷。别怪我不够胸襟开阔,实在是对这桩事件难以释怀。
原藤笑,“无所谓,沉香。”他笑得坦然教人生气,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小孩子,尽管说下去,难不成我还会同你一般计较。我只好收口道:“您还有什么事?”
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只青蓝缎面盒子,扁形圆盒,不过同我掌心差不多大。他竟自揭开盒盖。我微微一怔。
盒子里满衬纯黑天鹅绒,里面放着一双细细的银镯。我最不喜欢开口镯子,戴时扳来扭去,好好的白弄走了形。这一双镯子却嵌着精致搭扣,开合有度,很是方便。且这一双镯子虽然不甚贵重,又不嵌珠宝,素气得很,手工却极精,搞不好远超镯子本身价值。镯子形如燕尾,本是一对,可以共戴也可以分开。细一看,两只镯子上都刻着细小字迹。我不由得好奇心起。原藤信手拿起来递给我,“你妈妈给你的。”
我看着镯子上字迹,笔画清细优雅,雕在狭窄镯面上却一丝不乱,极见功夫。
“双燕子,联翩几万回……”我猛然抬起头,又惊又怒,看牢了原藤说不出话。他倒愣了,问我,“怎么了沉香?这是我的手工,你哪里不满意尽管说,我一定返工。”
双燕子,联翩几万回。强知人是客,方便恼他来。
不必看我都知道,那一只镯子上定是刻着:
双燕子,可可事风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妈远在万里之外,却玩这把戏,真教我又气又痛。原藤是外人又是……倭寇。这两首小诗他不会晓得,一定是妈妈要他刻在镯子上来刺激我的。
原藤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只说:“你妈妈要我做这一对镯子,你自己一只,那一只给你送人用。”他瞥远处杨哥一眼,低声笑问,“是送他的吧?知道一定是给男孩子戴,我特意做得素气一点。”
我握着镯子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你做的?”
原藤微笑。
我点头,“我妈妈向来爱才。”
他眼里掠过微微的惊讶。这不奇怪,我猜得出他们如何相遇,我妈妈在亚洲知名品牌“束素”任设计师,“束素”一派王朝气象,发展多元,原藤这等好手艺,定是他们旗下重臣。红花还需绿叶扶,再好的服装也需合衬饰品,想当然耳,这两个人一定是合作得默契到了家,索性就做了一家人。
“不是送他。”我疲惫地微笑一下,“谢谢您了。”
原藤看着我,“沉香,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笑,“我年老体衰,比不上年轻人。”
原藤大乐,“你这孩子有趣。”他忽然严肃道:“我不明白,说错了不要怪我。可是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诗,说的是:花在可以摘的时候就应该不要考虑地摘下来。是有这个的吧?”
花堪折时直须折。
我深吸一口气,“那是个骗子说的,专教人跳火坑不要眨眼。”
原藤被我弄糊涂,正色说:“你妈妈大略同我说起过你,我不知你是怎样的孩子,可是今天一见,我才知道你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你这样的女孩子,不该这样寂寞。”
我怔住。原藤忽然伸出手,爱惜地在我鬓边轻轻一抚,“像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更应该珍惜自己。不要‘早上落下的花,到晚上才去拾起来。’”
朝花夕拾?呵呵。
朱颜辞镜花辞树,那真正是留不住的。
见我沉吟,原藤又补上一句,“这样的年轻,没有什么是看不开、放不下的。即使是真正的过错。”
我抬头,他对我眨眨眼,“我们日本的世阿弥大师有这样一句话:‘秘则为花,不秘则不成其为花。’哪一朵美丽的花不是经过沧桑的呢?”
我望着他,久久不能言语。
真的是这样的吗?
校摄影协会的作品展在图书馆大厅举行。婴红拉我去看。
看得出,婴红应该是中意南唐的。我没有问她,但想来南唐的作品里不会少了她。我是“香”,那么婴红会是什么?“茶”还是“花”?
进了大厅,一眼便看见南唐远远地迎过来,那匆匆的神情,显然已经等了很久。我转身就想避开,婴红却拉住我不放,“他为了你来。”她忽然轻声说,眼光恳求,“苏,别让我丢这样的人。你在这里,我走。”
我一愣,她已经灵巧地穿了出去,南唐只来得及看到她背影。他微微一怔,问,“那是婴红吧?”我看着他,果断地答,“不是。”
南唐没有在意,只带着我去看他的作品。
不出我所料,我看到婴红的容颜。南唐把她拍成了“花”,题目是“花酩”。而更教我吃惊的是另一边的“茶”,只有短短三幅黑白照片,模特儿却是闵白。
我骤然转身看他,南唐神情兴奋地看我,“如何?”
“这是怎么回事?”我气道:“你几时说服闵白来拍这个?为什么我和婴红都不知道?”
南唐淡淡地笑,“你这么聪明还不明白?那自然是因为她不想让你们知道。”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快活,看在我眼里却是傲慢。我转身就走。他追上来叫我。我气恼地甩开他的手,“阁下究竟打算脚踏几只船?”
南唐一愣,随即呵呵大笑。
“笑你个头!”我骂道,“你很威风啊,几个女孩子都被你耍得团团转。”
南唐倒是愣了,冷笑道:“你急什么,那是我的事。”
我气得脸白,“好啊,你的事。让开。”我推开他就走。南唐不依不饶,“我怎么了?我哪里有错?”
“你离我远一点!”我大声说,周围不少人纷纷转来看发生什么。
南唐也气起来,抓住我大声道:“你给我说明白,否则别想走。”
我用力甩开他,压低声音冷冷地说:“我知道闵白,她没那么好说话。轻易不会拍这种抛头露面的东西可是她为你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南唐静静地盯着我,“那又怎么样?”
我怒上心头,“那又怎么样?我们是在一起的。你明知她喜欢你,前些天还约我出去说那些话?你做人怎能这样暧昧。”
南唐一把揪住我拉到墙角,盯着我,“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对。”我气结。他继续说:“她喜欢我,是她的事。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这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还要为一相情愿喜欢我的人负责?”
我气得咬牙切齿,恨恨道:“你对她无意,又何必招惹人家?”
南唐看着我冷笑,“因为她对我有用。”
我抬手就给他一耳光。他顿时怔住,半晌,却突然笑了。
“苏艾晚,你那句话一说出口,可就泄了底了。”他笑得轻狂恣意,“好,好,苏艾晚,咱们五十步别笑百步。你心里若不是惦着我表哥,也说不出那句话吧?”
我一时怔住。南唐大笑,突然抓住我硬拉到展台前,“无论如何,你来看一眼。苏艾晚,你看看在我镜头里的你是怎样一个你。”
他突然低声在我耳边道:“就算我对不起她,你又何尝对得起谁?”
我在他手掌挟制下,勉强看向那早吸引了无数眼球的“东瀛三艺”。
茶醺。花酩。香酣。黑白照片上的闵白一身素衣,淡淡地,依在一星烛光下,眼神幽然宁静。这一组照片只有三张,风烛暗影中,是闵白飘摇如水上芙蕖的面孔,白皙中透出清冷妖娆的气息,淡定夺人。
婴红的是彩照,布景服饰都工尽心思。想不出南唐借了哪里来拍这个。照片上婴红白衫似雪,冉冉地行走于纯黑暗夜里,小脸上没半点神情,气息却魅艳宛似银狐,踏雪无痕,来去无踪。还有她穿古装红衣,淡妆,长发烫成细细鬈曲顺肩而披,背景是一尘不染的白,她手里有剑,明亮如水的三尺长剑,有光溅在她生动流转的容颜,一眨眼便逼出刹那的千花怒放。
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呆住。香酣。他如何能够起出这样的名字。照片上的女孩神色根本早已流离,满满的心不在焉,一触即发的纷扰心绪。眉是蹙的,神情是收敛的,只是眼角眉梢点抹着的神气全然荡尽花谢一般的空茫,教人一看就得知这个女孩早已没有灵魂。落日晚光,余辉惨淡,那情景教人一看就觉出她正被一滴滴地吸进夕阳西下时奇异的传说和往事里。整整一组照片,充满了浑然一体的空虚和流丽。
“你和她们两个不同。”南唐轻轻地说:“我压不住她们两个的神气,她们太美,难免文不对题。可是你,苏艾晚,你已经切进我想要的灵魂。香的灵魂是惑人,不是被人所惑。你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你有这样的灵气。”
听一个男孩子在耳边轻轻地说出这些。我几乎要昏倒。老天,所有人都疯了吗。纵然他是在赞美我称许我,我只在一丝半点的飘飘然之余觉出满心的伤痛。
谁给了我这样的神韵。谁让我在刹那遗落之后便永远空虚?想忘不能忘,聚散两无常。
南唐突然沉默,我随他冷淡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了靳夕。他静静地站在远处,眼神平静淡漠。然后他走过来。
“你为什么不把那张照片给艾晚看?”他冷静地问南唐,而我一头雾水。南唐却骤然变色。
靳夕冷笑,“怎样?小南,我真想不到你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连我的女朋友你也要争。”他话一出口,我登时怔住。
南唐也冷笑,“你的?自作多情有什么用。不见得人家心里有你。”
我忍无可忍,转身就走,靳夕却一把拉住我,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南唐伸手扳住他肩头,神色挑衅。他猛地甩开,脸色冷厉。
眼见气氛寒冰溅雪,我忙扯着靳夕走开,犹听见南唐在身后冷笑。
我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回去站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说:“南唐,别自欺欺人。你何尝对我有意。”
我一句话说得他怔住。
“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必这样浪费心力斗来斗去。你我根本无干。你要的不过是个俗世知音,能看懂你的灵魂。你自己也明白,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我说着不由得心酸,“在你身边的,你不去珍惜。根本无缘的,你却一古脑儿全心全意。你何必这样自以为是。”说到后来,已分不清这话究竟该算是对谁说的。
我和靳夕离开,南唐犹在原地发呆。我不知自己这一番话到底能不能教他明白,天晓得,我已是仁至义尽,从此与他再不相干。
靳夕拉我到明亮日光下,细细地看我。我心酸地避开他目光。他轻轻叹息,“艾晚,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程诺,他一样问过我这问题。我到底想怎样。你们允许我怎样呢?靳夕。程诺。你们根本不曾给过我机会选择。
“我不知道你和程诺之间到底有些什么。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盯牢我的眼睛,“艾晚,你回答我。”
我不作声。我怎么回答他?我能给出什么答案?想着心头抽痛,却真的流不出泪来。《红楼梦》里林黛玉说:只是心里酸痛却没有眼泪。贾宝玉说她多疑。其实是真的泪已流干,哭无可哭。我总算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滋味。所有前尘往事骤然相聚,教我根本无从辩白分解。连哭都没有资格没有理由。
我慢慢道:“说过叫你不要再来找我。”
他盯住我,“再说一遍。”
“你的耳朵应该没问题。”我想走,被他拦住,声音隐含怒气,“你到底想这样不明不白地逃到什么时候?”
我轻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我抬头凝视他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一切都要我来经历要我来承担?”
是啊。我想逃。这一刻我真的想逃离,一切。苏艾晚的旧梦前尘。十九年了,十九年了,我居然如此无力。我终于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没有人对我许下诺言。那些即使脆弱也可以暂且拿来信仰的东西。
你们连这样一点点的自怜都不肯给我。
靳夕忽然嗫嚅,“艾晚,我不是有意逼你……”他忍住话,匆匆地翻口袋。
我自己取出纸巾印干满颊的泪迹,宝蓝色睫毛膏早已糊了,想必和熊猫已有得一拼,且是一只火星熊猫。
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接起来是杨哥的声音,“你怎么样?”
我抽抽鼻子,苦笑,“还好。”靳夕在一边看着我神色抑郁,而杨哥的声音听上去分外清晰,“很好?”
“嗯。”我说,“我想挂了,在忙着……”
“挂了吧。”他淡淡地说:“关机,然后跟我走。”
我猛然回过头。
他站在我身后五米远的地方,神情平淡悠然,穿着我最喜欢看他穿的珠灰色衬衫,装束格外雅致。他目光清澄,透过透明平光镜片慢慢地扫描着我。
我的鼻子微微一酸,骤然冲过去,被他一把接住,再不理身后的靳夕。
我对不起你,靳夕。可是在那之前请先允许我再任性一次,求求你。我真的已经无力承担。
杨哥一手揽住我,却看着靳夕。靳夕回望他,表情冷冷的毫无诚意。
我只觉气氛诡异,拉拉杨哥,他不语,带我离开。
刚走出几步远,我的手机又响音乐,却是短信提示。
不要这样对我。拜托。他写道。
我握紧手机无法言语。
我是真的抱歉,靳夕。可是一切根本不由我来掌控,这一点你可明白?你不会明白,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晓得究竟如何走入了这一切,这样迷乱珊瑚般绚丽死寂的纠缠。深沉海底,寂寞游鱼,没有交通的灵魂,没有梦想的支撑。沉痛的心情像孤独的风叙尽多年不甘。我能得到什么?我能拥有什么?这样默默地随波逐流,究竟是错是对?谁能给我一个清晰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