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眼——漠兮【完结】
时间:2023-03-17 12:33:35

  卖杂志的老板探头瞅了一眼,跟着附和:“你这女子要是进了城,能上电视!”
  王芳问:“啥叫电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有那么一刻,她坚定地相信,纸上印的女子确实不如她漂亮,但一定不会说如此难听的方言。
  老板叹息道:“算咧,山沟沟里的,别想了。”
  回家后,王芳与沙卫大吵一架。
  因为炕不够软,因为柴火砍少了,因为晚饭没有肉,因为……
  因为她不知道城里的世界。
  那年秋天,与沙卫同村同姓的堂叔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去敦煌莫高窟种树,工资算不上丰厚,却足够一家人过得比之前好。
  八十年代末,西北地区的贫瘠像风中的沙土一样寻常。
  家家都穷,人人自足。
  沙卫认为的好,是他把省下的工资寄回老家,一半用来还债,一半给王芳家用,这样平日里能多吃上几次肉,到了年关,还能给自家婆姨买件新衣裳。
  沙雪认为的好,是天冷落雪,他爹从敦煌回来,给她带院里研究员们用剩的零散纸笔,那些小小的铅笔头短得仅有两寸长,而她手小,握着刚刚好。
  可是以上种种,王芳并不觉得好。
  她将沙卫寄回的家用全部攒起来,大半年后的一天,她把沙雪寄放在李梅家,偷偷买了一张去兰州的火车票。
  一周后,她从兰州回来。
  手里的钱花完了,身上却多了一条的确良碎花裙。
  沙家村的婆姨都穿蓝、黑、灰三种颜色的棉布衣裤。而她的裙子截然不同,面料挺括,色彩艳丽,明黄的底色上布满紫色小花,如漫天黄沙中的一抹春色。
  王芳将它视若珍宝。
  “总有一天。”她搂着沙雪说,“我要去南方看看。”
  沙雪窝在她怀中,好奇地问:“南方有什么?”
  “有电视、有汽车、有高楼,还有轮船……”王芳一一罗列她在兰州见到的、听到的新鲜玩意。特别是她在旅社的公共电视上看到的画面。
  她愈发觉得,自己被沙卫日塌了。
  ——
  入冬后,沙卫从敦煌回来,还带了一位朋友到家里做客,那人比他小两岁,叫春生。相比粗犷黝黑的沙卫,春生长得分外俊俏,据说是个xj导游。
  沙雪给春生表演了她的拿手绝活——为他画了一张肖像。
  尽管是白纸黑线,春生却对画像赞不绝口,“这孩子画得真好!真好!”
  王芳端着两碗搓鱼面从厨房走出来,“好啥好,小娃娃瞎涂瞎画。”
  春生把沙雪抱在腿上,抬眼看向王芳。
  一身的粗布棉衣也无法掩盖她姣好的容颜,皮肤细白,眼窝深邃,鬓角的一缕碎发垂在耳旁,风情万种。
  他忽然脱口而出。
  “嫂子也好……”
  王芳一怔,两颊绯红。
  此后的一年,春生常来沙家村,说是带外国游客去嘉yu关参观,路过这里,帮沙卫捎点东西给她们母女。
  有时是几块糖,有时是一本小人书。
  沙雪喜欢这些东西,她把糖果拿给李梅分享,又捧着书给李梅读上一整天。
  有一次,她回家回得早,听见王芳与春生在里屋说话。
  “南方……南方人有好多钱吧?”
  “不,不是南方人有钱,而是只要去了南方,人人都能搞到钱!”
  “那要怎么去呢?”
  “我会想办法的……”
  沙雪记得王芳的叮嘱,大人说话,小娃不要插嘴。所以她乖乖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继续看书,直到天色渐黑,她才把自己读到的那页卷成一个圈,做上记号。
  她起身敲了敲房门。
  “妈,妈,肚子饿了。”
  王芳拉开门,把她拽了进去。
  春生坐在里屋的炕上,冲她招招手,“雪儿,要不要再给叔叔画一张画?”
  沙雪点点头,提笔就画,末了,她把画纸递给春生。
  画中的男人盘腿而坐,身姿挺拔,卷发圆头,有鼻子有嘴,唯独没有两只眼睛。
  春生皱起眉头,“雪儿,你怎么没给叔叔画眼睛?”
  五六岁的女娃仰起脑袋,一板一眼地回答他:“因为叔叔的眼睛里有多好东西,我还不会画。”
  春生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
  他将画纸一叠为二,塞进衣服口袋,“那等你以后长大了,再给叔叔添上。”
  沙雪说:“好。”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早,沙雪猜想,她爹应该会提早回来。可她没想到的是,在她爹回来前,王芳先不见了。
  起先,沙雪以为她是去镇上买年货,没赶上回来的车。
  但第二天天黑,王芳还是没回来。
  好在第三天傍晚,沙卫回来了,他神色匆匆,放下行李就把里里外外的几道门全部锁紧。
  然而王芳的失踪让他再次冲出家门。
  在没有找到王芳的日子里,沙卫每天都早出晚归。
  有时候春生和他一起去,有时候春生在家陪沙雪,还有的时候,他们会起争执。
  春生说:“嫂子的事你别太急,正事要紧,先把东西给我……”
  沙卫十分执拗,“不,俄要带俄婆姨一起走,她不回来,俄不拿钱!”
  “那雪儿呢!”春生急了,指着墙角的沙雪质问他,“听说已经报案了,你再耽误,我们都走不了!”
  “你放心。”沙卫拍着胸脯保证,“俄不会连累你,万一俄么走掉,你要帮俄照顾雪儿,俄回头再来接她,无论如何,俄都要找到王芳!”
  那时候的沙雪,会画画,会读书,却不懂「么走掉」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她只牢牢记着一点,她爹会回来接她的。
  所以沙卫告诉她的秘密,她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告诉其他人。
 
 
第74章 暗河
  part74
  在萧侃的猜想中,沙雪与春生的恩怨,大抵是沙卫一人被捕伏法。
  而身为同伙的春生仍逍遥法外。可她怎么猜也不会猜到,故事里会多出一个王芳。
  望楼里的燕山月踢了一脚绷紧的麻绳。
  绳子的顶端微微颤动,末端却左摇右晃,悬在空中的人吓得面如筛糠。
  王芳菲下意识空蹬了几脚,反而晃得更厉害。
  “雪儿,雪儿,你别吓妈妈呀……”
  燕山月漠然地乜了她一眼。
  “你害死我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也会害怕呢?”
  王芳菲磕磕绊绊地解释:“雪儿,我没害你爹,是你爹自己偷壁画被抓了,与我无关!你是知道的,他连画在哪里都没告诉我……”
  萧侃犀利地反问:“你要是真无辜,怎么会和春生在一起,变成赵太太呢?”
  王芳菲瞬间哑口。
  “我、我……”
  二十五年前,她背着沙卫与春生私通,为了筹集去南方下海的本钱,春生怂恿沙卫接下伊森ꔷ华尔纳的生意。
  起初,沙卫犹豫不决。
  一是因为千佛洞有守窟人,会每天巡查洞窟,二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需要一笔横财。
  眼下的日子虽过得紧紧巴巴,倒也没有吃不饱、穿不暖。
  但这种知足的想法在王芳看来,是憋屈,是窝囊,是丢人现眼。
  春生告诉她,伊森是美国人,多的是钱,只要沙卫从千佛洞盗出壁画,他就带她去南方过好日子。
  作为补偿,他们愿意留下一部分钱,让沙卫独自养大女儿都吃喝不愁。
  为了表示诚意,伊森甚至支付了两千美元的定金。
  那是王芳第一次见到绿色的钞票。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旮旯。所以她搭便车,亲自去了一趟敦煌。
  王芳的到来让沙卫欣喜不已,他想带她参观千佛洞,她却只肯去九层楼。
  楼内的北大佛高高耸立,俯视众生,王芳猝然发问:“你天天拜佛,佛祖晓得你穷吗?晓得你婆姨下娃时差点叫阎王收了吗?”
  沙卫沉沉地垂下脑袋。
  她继续说:“你以为一个人躲在敦煌种树,往家里寄点钱,就算完事了?”
  “那破房子、破炕,俄早住够咧!”
  沙卫急了,反问她:“那你说,你要咋过嘛!”
  王芳冷哼一声,两条眉毛细细长长,像弯弯的薄刃,微微上挑时,妩媚又狠厉。
  “俄要过有钱的日子!”
  沙卫这才明白。
  王芳不是来看他,而是来逼他的。
  他想起生雪儿那年,她难产大出血,差点没救回来,醒来后虚弱得两三天都不能说话。
  或许,自己亏欠她的,只能这么还。
  按照原计划,沙卫趁雪夜从千佛洞盗取壁画,随后将画交给春生,由春生送给伊森换钱,全程隐蔽而私密。
  实际上,计划一共有两份。
  在沙卫不知道那一份里,春生一拿到钱就要带王芳私奔,未免沙卫回来阻拦,王芳选择提前离家。
  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又仿佛是人的直觉。
  沙卫盗画后临时起意,将《得眼林》藏了起来,他空着手去见春生,说想回一趟家,把王芳和沙雪接过来。
  春生赶忙劝他先交画拿钱,可越劝,沙卫越坚持。
  他匆匆回到沙家村,发现家中只剩下哭哭啼啼的女儿。
  他当初盗画就是为了王芳。如果王芳不见了,壁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固执地一趟趟出门寻人,这让春生无比焦虑,也让在外等候的王芳烦躁不安。
  她担心沙卫终有一天会找到自己。
  那她这辈子都甩不掉他了。
  随着事情败露,警方立案,春生担心自己会被牵连,他与王芳私下合计,两人决定拿着伊森支付的定金先走为上。
  不过走之前,他们匿名举报了沙卫。
  这样一来,沙卫一时半会不可能脱身寻找王芳,也绝不会说出春生的名字。
  此后的二十五年,春生凭借起步的两千美元,从人口贩子做到地产大亨,一路风生水起,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不惜背信弃义,不惜杀人放火。
  他早已忘记死在大漠深处的沙卫,也忘记了那个为他画肖像的女娃。
  但沙雪记得。
  记得自己如何吃百家饭长大,记得自己被拐后跳下火车,右腿不慎骨折。
  因为没钱去医院,从垃圾堆捡了破布和木条固定,还好断端没错位,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三个月,骨头竟也长好了。
  只是每逢阴雨,右腿就万蚁噬心般疼痛。
  原本她也想过沿着铁轨走回沙家村,可转念又一想,回去便是重复她爹的人生。
  她不怕穷,怕的是人心险恶。
  而且,她已然长大,儿时不懂的话现在懂了,儿时不明白的事现在也明白了。
  她知道自己该去找谁。
  她一路向南,一路流浪,打临工、睡桥洞,试过三天没饭吃,饿得眼冒金星,也试过在最冷的冬季躲进公厕避风,被年长的流浪汉欺负,吓得惊慌逃窜,最后高烧晕厥在马路边。
  十九岁那年,她在街口卖画,无意间被一位姓余的老先生相中,领她上余家山,收她做徒弟,她才算有了落脚之处。
  老先生问她名字。
  她说,我叫燕山月。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她是沙雪,又不是沙雪。
  五年前,她随恩师前往吴东市修复一张元代古画,当晚,一行人下榻旅店。
  与她同住的师姐打开电视收看本市新闻,她洗完澡出来,电视里正在播放藏云艺术馆的开幕介绍。
  尽管是一条很短的新闻速递,记者还是给了赵河远十秒钟的镜头。
  那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庞,却有着让她过耳不忘的熟悉声音。
  ——雪儿,你怎么没给叔叔画眼睛?
  ——那等你以后长大了,再给叔叔添上。
  她心底沉寂多年的死灰刹那复燃。
  第二天,她向恩师辞别,独自留在了吴东。
  她开始收集关于赵河远的一切信息,但始终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她无法证明赵河远就是春生。
  更让她绝望的是,即便证明了赵河远是春生,也无法指证他的罪行。
  沙卫死了二十年,在他的口供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春生。
  为了挖掘更多线索,她背上行囊,重回西北,拿到封存已久的《得眼林》——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活人知道,壁画就藏在小泉沟的鬼烛洞里。
  沙卫告诉所有人,画被他埋进了沙漠。
  事实上,他是连夜驾驴车进的罗布泊,纷纷大雪掩盖了他的行踪,给肮脏的盗窃披上虚假的纯白。
  身为护林员,他熟识西北的风沙,也深知壁画绝不能埋进沙漠。
  人迹罕至的小泉沟,蓝火丛生的鬼烛洞。既是天然的藏宝处,又能遮风挡雨,是他的不二选择。
  取回壁画后,沙雪从马迷兔滩进入魔鬼城,寻找沙卫曾经说过的地下荒坟。
  也正是在魔鬼城的南区,她亲眼见到了一具盲尸。
  尸身干瘪,面目狰狞,两个眼窝空空如也,至少死了几个月。
  她先是吓了一跳,尔后平静下来,与那具盲尸面对面独处了一夜。那一夜,风蚀谷内鬼叫连连,漆黑的夜空中,一枚弯月透出蓝盈盈的幽光。
  第二天天亮,她改变了自己的目标。
  她不再执着于春生的存在,而是打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她逐一统计盲尸的数量,调查《得眼林》的诅咒,顺着柳晨光的线索,她发现了萧侃。
  在一位拍卖师的帮忙下,她让自己「被」萧侃相中,成为萧侃的搭档。
  赵河远生性多疑,萧侃聪慧机敏,她唯有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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