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了。
外面闹了好一会儿,沈盈和林韶乐明显不肯轻易罢休,最后不知谁先带的头,陆彦在作完一首诗后,一阵喧闹中,喜房门被冲开了。
那一声实在太响,温然一惊,双手不由握得更紧。
待到屋内慢慢安静下来,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她,那曾被她赞过“好看”的手穿过喜帕,出现在她眼前。
温然呼吸微滞。
“阿然,我来了。”陆彦弯腰柔声道。
这声音清晰分明,温然却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松开双手,慢慢将左手抬起搭到陆彦的掌心,陆彦握住她的手,微凉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她起身走到他身侧,垂眸间好似看到他衣袖掩盖下那根若隐若现的红绳。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她真的,要嫁给陆彦了。
◉ 第37章
喜房内, 礼官在一旁念诵着赞词。
温然与陆彦并肩而立,红色的喜帕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唯独垂眸时她能看见与陆彦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红色的衣袖完全遮掩住他们手上相似的红绳,彼此的温度从指尖一路往上蔓延, 似乎将一颗心都灼烧起来。
陆彦握着她的手微动, 他手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平复她的紧张,温然感觉到他侧目看向自己,隔着喜帕,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但她觉得, 他那双漆黑明亮的凤眸中应是含着笑。
温然唇畔微勾,她知道陆彦瞧不见她的面容, 所以如他一般也碰了碰他的手背, 回应他。
喜房里站着很多人,礼官的诵念还没有结束, 谁也没注意到新人的小动作。
这样简单的手指触碰, 却缓解了温然大部分的紧张情绪, 同时给予她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她并非不怕, 越发临近婚期, 她愈加担心和焦虑,她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怕她和陆彦最终还是没能走到成婚这一日。
但她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过这种不安感, 直到如今与陆彦一起站在这喜房里, 她方才觉得这一颗心安定下来。
她的视线是一片红色, 垂眸也能看到陆彦赤红的衣袖衣摆。
温然突然生出些好奇, 她并未见过陆彦身着红衣的模样。
三年前他高中状元,着一身红袍打马游街,不知让多少女子心生恋慕。
那样的他,应该十分惹人注目吧。
可惜现在她盖着喜帕,不能看见他身着喜服的模样,也不知是何等容姿?
温然思绪飘得有些远,直到礼官念诵完毕,喜娘在她身侧提醒,她神思回拢,视线从陆彦的指尖移开,与陆彦一道踏出喜房,去前厅拜别父母。
新人离去,春雪院这边很快安静下来,仆人们在院中打扫清理。
刚刚喜房门冲得太快,沈盈和林韶乐站在最前面,她们躲避不及,林韶乐和沈垣撞在一起,沈垣还不小心踩了她的绣鞋一脚。
漂亮精美的绣鞋上落下一个乌黑的脚印,林韶乐眉尖一蹙,沈垣见她如此神态,当即道:“郡主大人有大量,沈某定赔你一双新的,不,十双。”
林韶乐狠狠瞪了他一眼:“用不着,你那十双鞋还是拿去讨好你的红颜知己吧。”她现在一想到母亲给她的画像中还有沈垣,便觉得更加恼火。
明明沈父那么温和儒雅,怎么沈垣就养成了这副招蜂引蝶的性子?
沈垣不知道林韶乐心中的想法,但他很清楚,这位小郡主定是在生气,就因为一双绣鞋?
众人前往前厅之时,沈垣慢了几步,他转身寻着林韶乐的方向而去。
于此同时,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颜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沈盈刚刚出了温府,便看见有人正站在树下等她,一如往日的冷漠神情,看向她时好似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但偏偏他的所作所为不像他的神色那般漠然。
沈盈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她转身就走,偏那人不识趣,几步就追上了她,往她身前一拦,将她的路堵住。
沈盈稍稍后退几步,和颜钰拉开距离:“颜少卿有事吗?”
颜钰垂眸看她,他往前一步逼近:“你在躲我。”
沈盈轻缓一笑:“颜少卿说笑了,我为何要躲你?”
“沈盈,你知道的,七夕夜里,那盏花灯是我送的,但你还是收下了。”颜钰说着又往前逼近一步。
沈盈忍着后退的冲动:“花灯?颜少卿难道是说那盏被挂在树梢上的花灯?竟是颜少卿的吗?我以为是哪个小厮不小心挂上去的,既如此,回去后我让婢女送还。”
沈盈面不改色地扯谎。
颜钰沉默片刻,接着他往后退了两步,似乎不打算在为难下去。
沈盈绕开他便要往前走,擦肩而过时,她听见颜钰声音极低地道:“沈盈,我不会再放手了。”
沈盈脚步一顿,她抿唇不言,脚步极快地离开。
但颜钰的一句话,还是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的记忆——
她见过颜钰最狼狈的模样,那时他满身酒气,拽着她的衣袖不放,声音几近祈求道:“沈盈,你能不嫁他吗?”
她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她说她喜欢程岸,她会嫁给他。
当年那么坚定的回答如今想来却是可笑。
而她,也不想再随意付出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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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温然拜别父母。
温秉丞和秦氏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嘱咐之词,秦氏将手腕上的玉镯褪下,亲自戴到温然腕间:“以后你与夫君要互敬互爱,望你之后生活安顺,不再多生波折,若得闲时,也记得与姑爷一道回来看看,我与你父亲都念着你。”
秦氏说着眼中含了些许泪光,这种场合或多或少会影响人的情绪。
温然颔首应下,她未曾落泪,但心中有些怅惘。
她在温府住了九年,不能说没有一点感情,如今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她多少有些感慨。
只是这份感慨不足以让她落泪。
秦氏嘱托完,温然与陆彦转身往外走。
温秉丞看着离去的女儿,眼中没有太多的波动,他甚至不如秦氏这个主母情绪起伏鲜明。
他看着温然身着嫁衣离去的模样,有一瞬间想起温然的母亲,简月,嫁给他时的模样——那时他身份低微,婚礼办得简陋,简月身上的嫁衣还是她自己亲手做的,没有凤冠霞帔,但他永远记得简月身着火红嫁衣的模样,鲜妍动人。
温秉丞从未忘记过简月,但也仅仅是没有忘记,他从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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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绕行一圈,其后跟着的嫁妆箱子似看不到尽头。
秦氏此次将陆彦送来的聘礼悉数添在温然的嫁妆中,其中还有之前肃王府和齐府送来的歉礼,加上秦氏早已备好的嫁妆,温然的嫁妆足够丰厚。
小孩子们追着花轿笑着闹着,伸手去接撒过来的喜糖,温然坐在轿内,也能听到外面欢快的嬉笑声,偶尔还能听见几句对新郎官的赞美。
这让她越发好奇陆彦身着喜服的样子。
“姑娘,你饿不饿?”苏因隔着帘子问道,她手中捧着一个食盒,“陆公子特意准备了一些姑娘爱吃的糕点,这花轿还要走一段时间呢,姑娘不如尝尝?”
温然晨起用得不多,之前紧张时不觉得,如今安稳坐在轿内,方觉得腹中有些空。
她应了声好,苏因将一个食盒从窗子递了进来。
温然本想着小心些,不要弄花了口脂,但陆彦像是早知她所想,食盒里面的各色糕点都是小块的,很方便食用。
温然勾唇,她拿了一块刻着喜字的花糕,花糕酸酸甜甜,味道很像之前的如意花糕,她喜欢这个味道。
花轿绕行到了陆府,婢女上前掀开花轿的红帘。
温然搭着陆彦的手心走出花轿,她与陆彦各执牵红的一段,踏着红绸走向陆府的正厅。
陆青铭坐在主位上,随着礼官高诵,温然与陆彦行三拜之礼。
夫妻对拜后,温然清楚地听见那句“礼成”。
从此刻开始,她与陆彦便是夫妻了,荣辱与共,夫妻一体。
像是久久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如今终于安然落下。
一路进了喜房,温然坐到喜床上,陆彦刚刚拿起喜秤,喜房外面便是一阵喧闹,沈垣带头走在最前面,他赶过来的速度很快,到底没错过这揭盖头的热闹场合。
“陆兄,还没揭盖头啊。”沈垣笑着道。
陆彦看也没看他,倒是温然被那些或高或低的议论声,惹得有些紧张。
她不由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一时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她不知陆彦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她今日的妆容是不是太过浓艳,他会不会觉得不好看?
心中繁杂思绪闪过,温然眼前忽然一亮,陆彦手中的喜秤挑开了她面上的喜帕。
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下意识闭上了眸子,待到反应过来,她眼睫一颤,抬眸望向陆彦。
陆彦站在她身前,结结实实挡住了身后那些人看热闹的目光,他垂眸凝视着眼前身着红色嫁衣的少女,她眼睫微颤,像是小鹿受惊一般地望向她,一双浅褐色的眸子似溢着水光。
她今日的妆容不同以往,朱唇黛眉,肤色雪白,那敷在唇上的口脂像是选用最浓艳的花瓣调制而成的颜色,连额间贴着的红色花钿都不足以媲美,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去抹开揉碎那抹红色。
陆彦手指微动,他第一次在人前有了明显的失神反应,喜娘上前提醒他,他方才回神,将喜秤放回原位,往前几步坐到温然的身旁。
温然自也注意到陆彦晃神的片刻,她想,这应该不是觉得她不好看,想到这里,她唇畔微微一勾,双眸漫出点星笑意。
没了陆彦的遮挡,沈垣在内的一行人自是清清楚楚看到新嫁娘的模样,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许久,有人出声感叹道:“陆兄真是好福气。”接着是许多人的附和之声,于此同时,他们心中在想,今日必要好好灌一灌陆彦的酒。
喜娘端来合卺酒,陆彦接过,将其中一杯交给温然。
温然看着这合卺酒,心中有些打鼓,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合卺酒味道清淡似水,她眸中闪过讶异,不由看向陆彦。
饮合卺酒时,距离很近,近到温然可以看到陆彦纤长的眼睫,以及他眸中沉到看不清情绪的幽深,像是看似平静的湖水,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波涛。
温然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危险,她垂眸躲避,一时饮酒过快,忍不住咳了起来。
陆彦松开她的手,立刻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声音温和一如往常:“呛到了吗?是酒太烈了吗?”
这酒都淡到跟水一样,当然不是酒的缘故,温然也不会承认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
她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事。”
再抬眸,陆彦的目光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温然一时觉得是自己紧张太过,才生出误解。
饮完合卺酒,喜娘剪下他们的一缕头发,用红绳系着,放在盒内,寓意结发夫妻,恩爱不疑。
喜娘说完最后一句祝福词,陆彦便被催着去前厅敬酒,他临走前在温然耳边低声道:“等我回来,若是凤冠太重,就先取下来,不过沐浴前要先用膳,不然空腹容易发晕。”
温然不懂他为什么非要离这么近说话,她忍不住有些耳热,点头应下。
陆彦被沈垣等人簇拥着离去,温然再抬头时已看不到他的身影,直到这时,她方才想起之前惦着的一件事——她还没看清楚陆彦穿喜神是什么模样呢。
方才光顾着紧张他的反应,一时都没想起去看他。
不过等他敬完酒回来,她还是有机会的。
“姑娘……”苏合及时改口,“夫人现下要用膳吗?”
夫人……
是要改称呼了,那她是不是也应该早日适应唤他“夫君”?
温然在心中重复了两遍这个称呼,发现脸颊有些烧得慌,她掩饰得碰了碰凤冠,坐到桌前一边吩咐婢女取下凤冠,一边让苏合去准备些膳食。
待到她用完膳后,陆彦还没回来,按照常理,他许是要被灌酒灌到很晚才回来。
温然等了一个时辰,之后还是决定先去沐浴。
沐间升腾的热气险些让她困得昏睡过去,起身换上寝衣时,温然还有些浑浑噩噩,直到感觉身上的寝衣与以往不同,她才注意了一下——
身上的寝衣是正红色的,领口有些低,温然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口,对苏合道:“换一件吧,这件我穿着不舒服。”
“这是夫人特意准备的,也就今晚,姑娘忍耐一下。”苏合劝道,她口中的夫人自然是指秦氏。
温然闻言,不免想到婚前两日,秦氏让嬷嬷告诉她的那些事情,还有那两本羞死人的图画,她脸颊瞬时烧了起来。
她后悔了。
她不应该先沐浴的。
可是苏合说得也有道理,也就今晚而已。
温然勉强适应了这件寝衣,她斜倚在软榻上,苏合站在一旁帮她绞发。
困意来袭,温然昏昏欲睡,意识渐渐昏沉,中途她感觉苏合绞发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只是苏合的动作似乎变得有些不知轻重起来,扯得她头皮一紧,瞬间疼醒过来。
温然睁眼,正要开口让苏合动作轻些,一转身却看见陆彦拿着绞发的巾布站在她身后,似乎意识到自己动作重了些,他声音带着歉意道:“我是不是扯到你头发了?”
温然呆了一瞬间,她很快坐直身子,提高了寝衣的领子:“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见你睡着了,便没有出声。”
陆彦将布巾交给婢女,他一走近,温然就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想是被灌了不少酒,也不知醉没醉?
温然抬眸看向陆彦,他目光清明,不像是喝醉的模样,但他脸上带着红意,垂眸看她时目光幽深难测。
温然从未见到他脸红的模样,一时忍不住观察起现在的他——
一身正红色的喜服,完全贴合他的身形,宽肩窄腰,双腿笔直修长,他站在她面前将她眼前的光线挡了大半,温然的目光又移回他的脸上,他本就英俊,此刻被酒意染红了脸,不再那么清贵华然,一时有些像是浸在脂粉里的风流公子哥。
温然被自己的联想惹笑,陆彦见小姑娘打量完自己又笑了起来,俯身问她:“笑什么?”
他一说话,酒气扑面而来。
温然摇了摇头,端正脸色:“没事,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我已经让人准备了解酒汤,你先沐浴,还是先喝一碗解酒汤?”
小姑娘不答,陆彦也不逼问,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淡笑着道:“这点酒还醉不倒我,我先沐浴,你继续绞发吧。”
他说着就往沐间去,动作干脆利落。
温然看着他的背影,打着陆彦察觉不到的念头,又欣赏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