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大姑爷过来了,若是让老爷知道您在外人面前这么做,怕是会生气的。”小厮不敢不提醒,因为这件事若真的传到温秉丞耳中,他们这些不知劝诫的奴仆也会跟着受罚, 但同样在温旭年的气头上开口提醒也不是一件好事。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便是说说又能怎么样?”温旭年毫不在意地道,他朝着长廊那边看过去, 眼神不屑, 一副要将人踩在脚底的神色,而他的脚底也正踩着家仆的手。
家仆疼得面色发白, 却不敢发出一声哀嚎。
陆彦淡淡回望过去, 他目光平波无澜, 看着温旭年就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不值得他带上任何情绪。
明明是那种淡到极致毫无波动的目光, 温旭年对上陆彦的眼睛,却忽然觉得一阵胆寒。
这府中能让他体会到害怕的唯有父亲温秉丞,但这与温秉丞给他的感觉不同, 陆彦的那种目光让他觉得, 仿佛只要他再多言一句, 他便会像那草木一样轻易叫人踩踏至死。
温旭年觉得自己的联想荒谬, 在他眼中,陆彦只是一介书生,不该有这样的威慑力。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害怕,反应过来便想再借着讽刺家仆的机会讥言几句。
陆彦淡淡收回目光,他看了一眼宋棋,却是无意与温旭年这样的人多言。
温旭年再一次被人漠视,这夫妻两人如出一辙的淡漠,让他无限恼火,他开口就要讥讽,胸口忽然一痛,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色石子击中他一处穴位,接着又飞来两颗石子,接连击中他的右臂与左腿。
那力道看着不重,温旭年却直接跪倒在地上,捂着右臂想要痛呼出声,但他一张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接连又试了好几次。
园子里只有风声灌过,再无他聒噪的声音。
-
温然被温明妍拉去她的院子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
温明妍婚事也在即,她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温然,见温明怡也一副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一起拽上了温明怡,从成婚的细节谈起,一直问到了洞房花烛夜的事。
温明妍与林韶乐差不多,对这事更多的是好奇,她不敢问秦氏,自然只能抓着温然问。
谁知温然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一句——
“等到你要成婚前,母亲会安排人告诉你的。”
温明妍见实在撬不出话来,只好放弃,而一旁的温明怡早羞红了脸,她见温明妍喝茶暂休,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递给温然看:“这是我想绣给魏公子的香囊样式,大姐姐女工一向很好,能帮我看看这图样合不合适吗?”
温明怡能够如此主动送礼给魏离,足以说明她对魏离的心意,图纸上香囊的样式也很不错,只是她自己信心不够,这才要温然帮她看一看。
“三妹妹不用如此担心,送礼讲究的是心意,魏公子若能收到你亲手绣制的香囊,定会很高兴。”温然鼓励温明怡。
温明怡脸颊羞得更红,她微微点头,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也只有在此处,她才能觉得松快许多,回去面对姨娘和哥哥,她总是要拘束起来的。
温明妍一盏茶毕,本想再问些什么,她还没开口,一名婢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先是看了一眼温然,又看向温明怡,似是纠结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温明妍皱眉:“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婢女再不敢耽搁:“回禀姑娘,大少爷那边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难不成又是被父亲训斥了?”温明妍毫不在意地道。
温明怡露出些许紧张神色。
婢女一咬牙,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方才大少爷在园中教训家仆,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被三颗横飞而来的石子击中,接连折了右臂与左腿,现下还口不能言,老爷已经过去探望了。”
“什么,怎会如此?”温明怡起身急促问道。
三颗石子而已,竟能让温旭年落得如此狼狈?而且府中哪里飞来的石子?
温明妍问出疑问,婢女低头道:“奴婢也不知详情,只是听说大少爷在园中与大姑爷撞上了,大姑爷并未上前与之交谈,只是他刚走,大少爷那边就被石子袭击,然后就……”
剩下的不必多言。
温然放下茶盏,她现在明白这婢女刚刚为何要看向她了。
不管这事与陆彦有没有干系,以温旭年那个性子,定是要将黑锅盖到她头上。
不过他现在口不能言,也不知要如何栽赃?
温然想到这儿,忽觉得有些畅快,她一直都嫌温旭年聒噪,总算有人暂时封住他那张嘴了。
需叫他吃一段时间的苦头,才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温旭年毕竟是温明怡的哥哥,她听婢女说完,便急匆匆地出去探望温旭年。
温明妍知道这是出事了,自不多留温然。
“姑娘,这事会与大姑娘有关吗?”温明妍身边的婢女低声问道。
温明妍冷笑一声,坐下去道:“有没有关系又如何?温旭年他是活该,人家可是连话都没跟他说,便是他们做得又如何,便该让他吃一吃这哑巴亏,疼得他几月别出门别说话最好。”
温旭年这个蠢货,当真是白费祖母与父亲前些年的疼爱。
不过也不好说,说不得就是祖母那些年的疼爱呵护才致使他如今这般。
温明妍懒得去探望。
温然出去的方向也不是朝着温旭年的院子去。
“姑娘不去探望大少爷吗?”苏合轻声问道。
温然缓步朝着春雪院而去,闻言摇了摇头:“他现在可不想看到我,别一见我再气大伤身,那可成我的罪过了。”
她不去见温旭年,有人却先来寻了她。
温然在回春雪院的必经石子路上,远远看见温秉丞等在那里,也不知来了多久。
她避无可避,索性上前向温秉丞行礼。
温秉丞垂眸看着这个女儿,沉默半晌,他开口问道:“你还记着当年的事,还在记恨你弟弟是不是?”
听这话的意思,是认定今日温旭年受伤与她有关了。
但她已经不是当年病得起不来床的小姑娘了,可不会随意认下这罪名。
“女儿惶恐,不知父亲何意?”温然颔首垂眸,语气平淡到一点起伏也没有,更遑论心虚这种情绪。
温秉丞目光微寒:“你莫要与为父演戏。你夫君前脚刚走,旭年接着就受了伤,难道此事与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我夫君只是一介书生,他根本没有靠近旭年,又怎么可能伤了他?”温然答道。
此事确实没有证据,温秉丞也只是因为温旭年与温然关系一向不好,才相信了孟姨娘的话。
但陆彦做不到,不代表他身边的小厮做不到。
温秉丞:“阿然,你与旭年终究是一家人,无论过往有多少龃龉,你都该记着,温府永远是你的娘家,你不能把刀刃向着家人这一面。”
温秉丞他自己薄情寡义,却见不得自己的儿女相互针对,最起码在明面上,他不能让别人看出温家儿女不合。
温然当然明白他的想法,再多的事情烂在宅子里就好,她今日在陆彦面前讥讽温旭年,后陆彦又可能对温旭年动了手,这才是温秉丞动怒的原因。
只是那句“家人”实在讽刺得很。
温然抬眸看向温秉丞,她眸光清冷:“父亲说什么龃龉?难道是指当年我险些溺水而亡的事吗?”
重提旧事,温秉丞面色微变。
温然:“父亲不提我都快忘了,当年父亲不是已经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吗?是我嫉妒温旭年,言语争不过他又生了恶意,想要将他推下水,而温旭年是挣扎之下才误将我推入水中。我如此恶径,该是我心生悔意惧怕才是,又何谈记恨二字?”
她语气不似质问,却比质问更令人难堪。
“父亲今日如此说,难道是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只是一直在装作不知?”
一向柔顺的女儿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温秉丞心头怒起,他是心虚,但这不是温然质问他的理由。
不过一点委屈而言,她竟记了这么多年?
她果然与她母亲一样,性子固执难驯。
“你这是在质问为父吗?你才刚成婚,便如此与为父说话,你是觉得你嫁出去了,便不再是温家的女儿了吗?”温秉丞厉声道。
当然温然到底因何落水,温秉丞心中早有思量,只是当年他既然选择偏信温旭年和孟姨娘的话,如今就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温然闻言微微摇头:“女儿不敢质问父亲。父亲大概不知,这么多年,温旭年屡次在我面前说过一句话,他说,父亲早先就觉得我与我的生母留在这世上不合时宜。父亲想一想,若是这样的话让外人听见,他们会如何作想?”
“不合时宜”这句话确实是温秉丞私下里说过的话,他不知温旭年是何时听到的,只是猛然听见温然这么说,他眼神一凌,开始审视温然的表情。
温然像是对那句话没有太过分的解读,但后面那句“他人如何作想”又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当年简月走得太突然了,像是特意将温秉丞身边的位置腾了出来,好让他迎娶秦氏。
若是有不好的流言传了出去,怕是会影响温秉丞的名声仕途。
“那你如何作想?”温秉丞在温然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试探问道。
温然:“我母亲的事是意外,温旭年说出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他丝毫不顾父亲的名声,如此任性妄为,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若是再纵容下去,当真不会惹出祸端连累家里吗?父亲曾说过,对待子女应当严厉管教,否则一点点差错,就可能演变成抄家灭祖的大祸,父亲难道忘了?”
温秉丞当然记得这话,这是他对温然说得,如今却被她引用警醒自己。
温然今日言行冒犯令他不悦,但她这番话有理,温秉丞不得不听进去。
“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莫要再记在心上。”温秉丞临走前提醒道。
温然没有回答,只当没听见这句话。
温秉丞倒是没再质问她的态度,他朝着温旭年的院子而去。
温然目的达成,回到春雪院,陆彦早在屋中等着她。
温然摆手让人都退了下去,她板着脸坐到榻上,面无表情地看向陆彦:“你知道你给我惹麻烦了吗?”
小姑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陆彦颔首:“他很聒噪,但此事确实做得不妥,夫人要如何才能解气?”
陆彦如此行事,不仅是因为温旭年口出妄言,更是因为他先前查到当年温然落水的真相。
这番教训,是温旭年应得的。
陆彦并没有做得太过火,毕竟当初秦少洲的腿是真真切切被废了,而温旭年只是折了胳膊与腿。
陆彦一副“惹了麻烦心甘情愿受罚”的模样,温然禁不住笑出声:“气什么,我高兴着呢,他确实太聒噪了,让他安静几日也好。”
“那夫人要给我奖励吗?”陆彦道。
温然诧异看向他:“你还想要奖励,你不怕我真的生气,刚刚父亲因为这事可都找上我了,我被训得很惨呢。”
其实并不,她觉得刚刚那番质问让她很出气。
父亲不会在她面前认错,但她偏要捅破这件事,希望他们以后别再拿那些颠倒黑白的言辞来惹她厌烦。
只是她这么说,陆彦眸光一沉:“岳父刚刚找你了?他说什么了?”
温秉丞动作倒是快,如此袒护那样的长子,也不知是如何想的。
温然见陆彦神色变了,解释道:“没说什么,不过是那些陈词滥调罢了,不过我也不想多留,我去将我母亲留下来的那几本医书找出来,我们便先回去吧。”
她昨日才发现母亲的医书没带过去,便记着这事。
温然起身要去取医书,陆彦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她抱到自己怀中。
好在此刻屋中没人,温然推了推他的手:“你做什么呢?”
“真不生气?”
陆彦望着她的眼眸,温然觉得好笑:“生气什么?气你做得不够隐蔽吗?我在玉槿院中直接驳斥了温旭年,我都不忍了,你为何要忍?”
她说得光明正大,他做得光明正大,挺好。
如此才能叫温旭年学会闭嘴,学会不要随意招惹。
温然想了想,又道:“再者,你会让宋棋动手,怕是温旭年又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如今你我是家人,你维护我是应该的。”
温然咬重“家人”这个词。
陆彦心中微动,面前这个小姑娘,是他如今唯一的家人。
幸好,她也在慢慢视他为家人。
温然说着握住陆彦的手,她眉眼扬起道:“走吧,今日是中秋,我们回家和陆先生吃团圆饭。”
◉ 第41章
月落星沉, 长夜未明。
如今又是寒秋时节,天明得更晚。
陆彦起得早,一开始他起床时, 温然还困意未消,但如今半个月下来, 她和陆彦的作息渐渐一致。
陆彦向来不用那些婢女进来服侍穿衣, 原先温然没进府时,陆府也没有婢女侍奉,如今府中这些婢女都是宋棋挑选入府,主要负责温然的起居。
温然习惯地接过陆彦手中的腰带,她站在他身前, 将腰带从他身后绕过, 轻轻松松将腰带束起,又顺便整理了一下陆彦的衣领。
之前还不熟练的事情, 如今她做的越发自然。
陆彦伸手, 微凉的手背贴到小姑娘的脸上,触感绵软温暖, 他又顺势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
温然直接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凉, 偏要故意碰我。”
因着体内的寒疾, 如今虽然未入冬, 陆彦穿得衣裳也比寻常人要多, 他双手双脚冰凉,与他相比,温然反倒像是个小火炉。
只是这个小火炉嫌弃他手太冷, 连摸一摸脸都不肯。
“如今天冷起来, 阿然是越发不愿和我睡一起了, 若等到数九寒冬之日, 我岂非是连一席之地都没了?”
陆彦说得可怜,温然接过手炉就往他手中塞:“你莫要颠倒黑白,分明是你不愿用手炉和汤婆子,抱好,不许丢。”
再说,她又不是火炉,他靠她那么近,又有什么用?
“你先前不是说云济寺后山的温泉可以缓解一二吗?你明日休沐我们正好去一趟,也去见一见慧云大师,说不定他现在会有什么新的法子。”
陆彦早将当日初见他去云济寺的原由告知于她,温然惦记着陆彦身上的寒疾,之前回门她取回母亲留下的医书,本就是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可以缓解寒疾的法子。
只是遍阅那几本医书,唯有那一句“寒毒非炎草不可解”。
炎草自是要寻,但陆彦寻了这么多年也没寻到,而他每日用春雪草药浴效用渐弱,医书又云,寒疾严重时连人的骨头都被冻得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