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彦缓步走进院落,他看不出有一丝异样,像是真的做到他承诺的安然无恙。
温然面上一喜,她快步上前,未及她走到陆彦面前,陆彦体内的寒气涌到心口,他身体一晃,似快要支撑不住倒下。
◉ 第50章
初冬时节, 天气越发寒冷。
陆彦立于凌冽的寒风中,他看着温然朝他疾步走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身体的寒冷似乎在此刻得到稍许缓解,然而他刚刚往前走上两步, 四肢像是彻底僵硬一般, 他眼前骤然一黑,身体经不住一晃。
宋棋赶紧上前扶住他,温然此刻才发现到他的不对劲,她跑到陆彦身前,握住他的双手, 触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比他以前的体温还要低上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温然一边问,一边去摸陆彦的脸和脖子, 一样的冰凉低温。
他分明是在朝她笑, 温然心里却止不住泛出酸涩的感觉:“先不说了,我们先进屋。”
温然扶着陆彦进屋, 外面寒风冷飒, 他实在不宜久待。
“宋棋, 他是不是需要药浴?先前的那些药材我这里还有, 苏合, 你去拿出来。”温然扶着陆彦坐在床上,她一边吩咐,一边将手炉里的木炭换新, 塞到陆彦怀中, 然后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厚被子, 不由分说把陆彦包裹住。
宋棋拿到药材转身出去准备药浴。
温然犹觉不够, 她和苏合又装了三个汤婆子,一起塞到被窝里,陆彦眼见她要去装第四个汤婆子,无奈伸出手拽住她的衣袖:“不用再多了,药浴后会缓解的。”
“那你现在不冷吗?你看你的手一点都不热,不行再多拿一个。”温然不放心还是往被窝里又塞了一个汤婆子。
药浴需要时间准备,温然忙完这一切才开始认真审视陆彦——他眼下带着些许青黑,嘴唇苍白到没有血色,更不要提他现在极低的体温,显然他并没有做到他承诺的安然无恙。
陆彦看着坐在床边的小姑娘,她欲言又止,似乎顾忌到他如今是病人,不好说什么。
陆彦伸出手勾了勾她的手心,低声道:“陪我躺一会儿?”他声音又低又哑,再配上如今这副惨淡的模样,属实可怜到让人不忍心拒绝。
温然轻叹一口气,她脱去鞋袜与外衫,钻进被窝抱住陆彦的腰,他身上确实很凉,以至于温然触碰到他的身体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推开陆彦,反而将他抱得更紧,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一些。
她知道这些只是杯水车薪,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骗子。”小姑娘忍不住嘟囔了一下。
陆彦听见这句埋怨颇重的话,他拥住怀中的少女,在她头顶低声道歉:“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
温然抬头,看到陆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心中再多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走时你寒疾并未如此严重。”
温然不想纠缠他并未守诺这件事,毕竟他身处危险之中又怎么可能真的毫发无伤?她也并非真心埋怨,只是担心他的身体。
“还有我听说昨夜临曲封城,说是出了刺客要刺杀知州,这是因为你吗?你是怎么离开临曲的?有没有受伤?”温然问完才发现自己一口气问了太多,她索性抓住最要紧的强调:“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受伤?不许骗我。”
温然紧紧地盯着陆彦,生怕他说谎骗自己,陆彦被她如此紧迫盯着,自知早晚会瞒不住她,他伸手扯开衣领,露出右肩上的一道伤口,那里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看不出伤口大小。
温然指尖碰了碰那层纱布,她不敢用力,怕这伤口太深。
“一定很疼吧。”
“伤口不深。”
两人同时开口,陆彦将衣领拉了回去,他冰凉的手指捏着小姑娘的手心,摇头道:“不是很疼,他也没有机会刺得很深。”
“是喻柏吗?他是发现你真实身份了吗?”温然问道。
陆彦不欲瞒她,将先前发生的事与温然解释清楚——
喻柏将他引荐给邓永常,陆彦从邓永常那里取到一些往来书信以及账册,上面的记录足以证明文宁侯和赵启寒有意谋反的事实。
只是文宁侯和赵启寒并未想到,邓永常明面上是他们的人,实际却是赵泽的人,他利用赵启寒的野心和权势,私开铁矿,制造囤积军械,以为赵泽能再次起事。
陆彦取得这些证据不久,便被赵泽派来的心腹认出,邓永常和喻柏当即要致他于死地。
喻柏火烧郑宅,瑶石巷的火势冲天,陆彦在宋棋的掩护下一路出城,喻柏一直穷追不舍。
陆彦手中握着重要的证据,邓永常和喻柏不能分辨他到底是哪方的人,但无论陆彦为谁做事,只要这些证据显露人前,赵泽的所有苦心谋划都会白费。
喻柏自然不甘愿这么多年的筹谋一朝作废,他身边有赵泽派来的死士,陆彦被他逼入寒潭之中,刺入右肩……陆彦轻描淡写地说着那些艰险的场面,郑宅的滔天火势,寒潭的刺骨冰凉,他在寒毒发作之际反擒喻柏的艰险……
陆彦用最简洁的话说出这一夜的经历,温然却还是听得心惊肉跳,她看着陆彦平静的神色,无论是他身上寒毒的发作还是右肩的伤,似乎都不能激起他多大的情绪起伏。
温然突然觉得有些看不清他,她不明白陆彦到底是经历过多少事情,才能变得如此沉稳淡定,还有他那几乎可以说是惨痛的少年过往——眼盲、腿疾、寒毒……
他分明只是陆家一个旁支子嗣,为何会经历如此之多的磨难?
还有他身边这些暗影守卫,行踪诡秘,奉他命令如圭臬,这是寻常人能拥有的护卫吗?
温然心里存疑,却不知该不该问出来。
她并非毫无所觉,陆彦可能有事情瞒着她,但他至今不肯明说,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许是还未到时候,又或许真的是她多想了。
他来查案,朝廷自会派人保护他。
温然不确定。
她压下那些疑惑,将陆彦搁置在一旁的汤婆子拿起来塞到他手中:“冷就抱着,宋棋那边应该快要准备好了。”说完,外面就有了动静。
陆彦起身去药浴,温然起身重新整理一下床铺,在下面又添了一床棉被。
半个时辰后,陆彦方才药浴归来,他身上满是春雪草的冷香,体温要比先前升高一些,但是依旧比寻常人体温低很多。
“没有缓解吗?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温然皱眉,她先前以为他应该没什么大碍,但现下摸着他依旧冰凉的双手,她隐约意识到陆彦这次许是和先前季节变换引起的寒疾发作不同。
“无碍,我休息一夜就好了。”陆彦摇头道,他抱着温然上榻休息,将小姑娘整个圈在怀中。
温然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看不到陆彦的表情,陆彦似乎也很疲惫,他说着要休息,温然便不再打扰他,乖乖躺在他怀中任他抱着。
在她看不到的身后,陆彦眉间拧起,他体内涌起尖冷的刺骨寒意,身上每一寸似乎连皮带骨浸在寒潭之中,刺入骨髓的寒毒,真正发作起来又怎么会没有丝毫感觉?
他又骗了一次怀中的小姑娘。
喻柏应是从赵泽心腹那里得知他身患寒疾,这才有意将他逼进寒潭,如今已是初冬时节,他身上的寒疾发作已开始频繁起来,这一次落入寒潭更是激发他体内的寒毒。
如今春雪草都只能起到稍许缓解的作用,他又能隐瞒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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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彦并未急着离开清原。
温然本还担心邓永常会不会派人来临近之地大肆搜索,谁知不过两日的功夫,临曲那边传来消息——永西军进城了。
永西军离越州最近,此次永西总兵姜胜年亲自前去捉拿叛军赵泽,他派了一名参将过来处理越州临曲之事。
那参将一进城,邓永常便察觉到不对,他意欲混在出城的百姓中离开,谁知被那参将一眼识破,当场擒住。
温然与陆彦回到临曲,她方知这派来的参将乃是她认识的人——
肃王世子,赵宣。
当初赵宣悔婚也要迎娶的武将之女,便是这永西总兵姜胜年的女儿姜思夏。
故人相见,分外陌生。
昔日翩翩公子如今一身戎装,赵宣看到陆彦身旁的女子,他面露讶异但很快掩饰下去。
陆彦身怀陛下亲赐的金令,赵宣来此亦是要听从他的吩咐行事。
邓永常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只是五皇子派来的一个暗探,却有调动永西军的能力。
便是姜胜年也能看出皇帝对陆彦此人的重视。
若非信重,不会如此放权。
所以姜胜年权衡之下,才派了赵宣前来相助。
温然见到赵宣,她心中并无太大感触,她目光稍移,注意到站在赵宣身后不远处的一女子。
那女子年纪约莫不到四十,她着一身青碧色的衣裙,青丝尽数挽起,面容清丽温婉,一双杏眸似含雾气,透着些许疏离与淡漠,她正侧首与身旁的人说话,言语中是一些药材的名字。
似是感觉温然的目光,她话语一顿,抬眸朝着温然的方向看过去。
◉ 第51章 (三合一)
对视的一刹那, 温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眼前这女子的容貌,她似在何处见过。
温然试图在记忆中搜寻, 却不知她看过去的方向容易让人误解。
她在注视着那女子,旁人却会误以为她在看向赵宣。
那女子淡然收回目光, 温然心中的熟悉感一瞬而逝, 她移开目光,不再多瞧,只是听见那些药草名,她不免对这人身份有些好奇。
陆彦身上的寒疾似有加重的趋势,温然不懂医术无法帮他, 她自然希望可以寻到大夫帮陆彦缓解寒疾。
只是她心中这些想法旁人是探不到的。
赵宣感觉到温然的目光移去, 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觉得若是温然再不移开目光,这位陆公子眼中的寒气怕是能直接把他冻死。
当年的事到底是他的错, 若是温姑娘心中还有怨, 他自然该受着。
陆彦与赵宣商定一些事宜,赵宣迫不及待地领命离去。
如今越州之事暂且交由陆彦决策, 他需妥善安置那些流民, 另外知州被擒, 城内百姓亦有躁动, 需出一则告示安抚人心。
再过几日, 朝廷那边派来的官员将会赶到越州,到时一切事宜自可转交。
这是陆彦一早安排好的,他向来思虑周全, 成竹在胸。
迄今为止也只有一件事让他捉摸不定。
陆彦看向身侧的小姑娘, 她垂眸不知在思虑什么, 似乎从刚刚见到赵宣起, 她就变得异常沉默。
温然当年与赵宣定过亲,甚至陆彦当时外放离京,也曾以为赵宣会是她的良人。
若是赵宣没有喜欢上别人,若是没有出过意外,许是现在温然已是肃王世子夫人。
陆彦不知,当年温然对赵宣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是因为亲事只把赵宣当成未来夫君,还是也曾动过情意?所以她才会在与赵宣退婚之后,对情爱一事看淡?
陆彦想到这里,他一时觉得胸口的滞闷感比体内的寒毒更让他压抑。
“阿然。”陆彦低唤一声。
温然闻声抬头看他,她见陆彦面色冷肃,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事忘了交代?”
她如今最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第一问也是他身体如何。
陆彦觉得胸中滞闷感稍缓,他握住小姑娘的手捏一捏她的手心,仿若很随意地问道:“阿然是否认出刚刚的参将是何人?”
赵宣?
她当然认得出。
温然点了点头:“他一过来就报了自己的身份,我便是不认识他,也该知道他是谁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温然没有说她记得赵宣,陆彦觉得胸中又舒畅了一些:“阿然刚刚是在瞧他吗?”
她看赵宣?
温然觉得这话奇怪得很,她何时看向赵宣了,最多刚才会面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眼陆彦都能注意到?
“我是看了他一眼。”温然很诚实地答道,她越发觉得陆彦的问题奇怪,再联想到她从前与赵宣定过亲,温然皱眉道:“你难道觉得我是有意看向他?他已娶妻,我已嫁人,我们早已没有半分关系,你为何这么问?”
陆彦难道觉得她对赵宣还有什么心思不成?
他怎么能这么想?
温然语气明显不悦,陆彦听着她话语中的气恼,却心安下来。
他将小姑娘拉到怀中,靠在她的肩头低声解释:“许是我胡思乱想了,只是刚刚阿然看过去的方向似在对着他,我不免多想了些。”
胡思乱想这样的词和陆彦实在不搭。
温然本还在气他如此想自己,听到他的解释,她突然灵光一闪,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来。
她分明是在看那青衣女子,陆彦误会她看向赵宣,难道是在……吃醋?
吃醋这样的词与陆彦更不搭。
但若不这样想,她实在不能理解陆彦刚刚的问题。
陆彦靠在她的肩头上,温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冷着声音道:“那你说说,你都胡思乱想了什么?”
陆彦怎会不知温然在套他的话?
他抬头看向温然,声音低缓道:“我刚刚在想,若是你当初嫁给了赵宣,我当如何?我不知你对他是否有过情意,我更悔自己曾经的犹疑不定,以至我来得这么迟。”
陆彦毫不遮掩自己的想法,温然短暂的错愕后,她试探问道:“那若是我当真嫁给了别人呢?”
温然也不知她为何要这么问,她只是突然很好奇陆彦的回答。
陆彦掌心捧住少女的半边脸颊,他声音轻柔缓慢:“若你过得好,我什么也不会做;若你过得不好,我会将你抢过来。”陆彦声音是一惯的温和,他与温然说话从不带锋芒,这两句话与寻常的语气并无不同。
温然一愣。
陆彦鲜少在她面前露出强势的一面,但如今这话他说得再柔和,温然也能感觉到他的强硬。
他似乎有一种底气,无论她身处何地,他都有本事将她夺回去。
甚至隐隐有一丝偏执的感觉。
“你……”温然欲言又止,她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纠缠这个奇怪的话题。
什么如果。
从来就没有如果。
她没有嫁给别人,她如今就是陆彦的夫人。
“我当初对赵宣并无情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此而已。”温然解释道,她思及陆彦刚刚误解的事,又补充道:“刚刚我也不是在看他,我是在看他身后不远处的那女子,她似乎会医术。你这几日药浴也没有多少缓解,我想着兴许真能碰上一个神医,说不得你的寒疾就解了。”
温然所思所想都是关于陆彦身上的寒疾,陆彦听见她这样的解释,再多的胡思乱想也该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