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彦轻缓一笑。
但他心中在想,不知那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到他身上是否也适用?
温然如今对他的好,是顺心而为,还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若她身侧之人换成旁人,她是否也会如此尽心照顾关心忧切?
到如今陆彦方才知晓,原来他也会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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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永西总兵姜胜年亲自押解赵泽至州府衙狱。
赵泽身边的叛军大多数已被清剿,还有少数叛军藏匿于山间化身为山匪,姜胜年此次将赵泽押解过来,与陆彦交代叛军清剿的结果,当日便赶回了永西军营,他需继续让人在越州附近搜寻那些漏网之鱼。
不过此行清剿顺利,直到赵泽被押入衙狱,喻柏才知是因为他派去护送军饷的下属暴露了赵泽的行踪。
他聪明反被聪明误,邓永常在狱中得知他的好侄儿早有不满之心,却已无力再多说什么。
谋反是死罪,他们的谋划一旦败露,就预示着死期即至。
衙狱阴森幽暗,赵泽被绑缚在铁架上,他眉宇间皆是戾气,这么多年的东躲西藏让他变得更加阴翳。
“陆彦,竟然是你。”赵泽嗓音嘶哑地道,他嘴唇干裂,身上还有被姜胜年刺出来的刀伤,他双目恨毒地看向陆彦。
赵泽清楚地记得陆彦这张脸,当初他与青州知州里应外合,本该顺利攻下青州,谁知那夜暗袭,他陆彦一个书生竟然斩杀了他的心腹大将。
若知今日会因他沦落至此,当初在青州城外,他就该亲手斩杀陆彦以解心头之恨,赵泽如此想着,他眼神愈发阴狠地看向陆彦。
陆彦缓步向前,他神色漠然,看向赵泽的目光凌冽如寒冰。
他接过狱卒递过来的烙铁,烙铁烧得火红,在这阴暗的狱中明亮得甚是骇人。
赵泽看着陆彦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他阴冷笑道:“你也不过是为赵嬴卖命的一条走狗,你以为你抓到我之后就能前途似锦吗?一条狗怎么可能为自己的命运做主?”
赵嬴,乃是当今皇帝之名。
赵泽叫嚣不已,他不甘心自己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却也知并无翻盘之力。
陆彦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他上前将那块烙铁狠狠按在赵泽身上的刀伤处,滋啦声响,陆彦面色始终平静无波,在赵泽的哀嚎声渐弱时,他启唇道:“建元十七年,北狄进犯,你将北雁关的兵力布防图泄露给北狄人,致使北雁关失守,你当时就应该死在北境,残存苟活这么多年,你以为你能一直躲下去?还是你觉得,凭借那些流言,你赵泽就能成为下一个明主?”
“做梦。”
那些刻意在百姓中流传的话,说什么帝王昏聩朝廷腐败,无非是为赵泽起事做准备,以在将来宣示他才是救民于水火的明主。
当真是妄想。
“你一个通敌叛国,背信弃义,不顾边将战士死活的宵小之徒,也配坐上那个位置?痴心妄想,死不足惜。”
陆彦将带着弯钩的尖刀刺进赵泽的腹部,他拧转尖刀,尖利的弯钩将赵泽腹部的血肉绞死。
赵泽疼得面目扭曲,他没想到陆彦一上来就对他用刑:“陆彦,你敢用私刑?你敢杀我?”
“你当然要死,但不是现在。”
陆彦拽出血淋淋的尖刀,赵泽受不住这疼,短暂地昏迷过去。
衙狱将一盆冰水泼过去,赵泽又硬生生地被冻醒,他虚弱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彦:“陆彦,你怎么敢……”
在赵泽眼中,陆彦只是赵嬴的一条狗,他奉赵嬴命令而行事,如今既擒获他,自该将他一路押送上京,而非在此处行私刑。
陆彦根本无意审问,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折磨赵泽。
“你当年能从北境逃离,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如今便让我看看,你的命有多硬。”
陆彦挥手,衙狱开始行刑。
赵泽的痛苦哀嚎在空旷的审讯室内回响,薄弱的墙壁根本挡不住这刑讯的声音,本也是起到恫吓其他犯人的目的。
喻柏和邓永常在牢房里听到赵泽的痛呼声,邓永常曾经掌管这座牢狱,他自然知道那些刑讯的手段,也见过犯人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样子。
人命有时候很脆弱,但在有些时候,又极其顽强。
牢狱之中,想让一个人痛苦而不死,办法太多了。
赵泽已是如此,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邓永常本还对赵泽那些属下抱有期望,如今希望彻底断绝,他颓然坐到地上。
只是他想不通,陆彦为何要如此折磨赵泽?
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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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透见底的一盆热水渐渐被淋漓的鲜血染红,陆彦缓缓洗去手上沾染的血液,他将沾血的外衣的换下,但身上不可避免沾染到血腥气味,便是春雪草的药香也压不住这嗜血的冷腥味。
宋棋恭敬地递上布巾:“公子其实不必亲自动手,赵泽这样的人,不值得公子脏了双手。”
陆彦无言,他转身走出昏暗的屋子,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似能祛尽体内的寒气。
陆彦清楚地记得,当年丧钟响彻整个京都时,也是这样温暖惬意的午后。
冬日里难得出现的太阳,似将寒气除尽。
昭明太子病了许久,那日他牵着郑氏与赵宴走出殿门,他走到园中,折下一枝腊梅赠予妻子,郑氏眼中含泪,却隐忍着没有落下。
他蹲下身子嘱咐赵宴照顾好自己,要赵宴以后时常去陪伴郑氏,叮嘱赵宴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可废寝忘食。
年仅八岁的赵宴不懂,他以为父亲的病终于要好了,他乖巧点头应下父亲的每一句话。
他们一家人赏了许久的梅花,回去的路上,昭明太子似乎很是疲累,他刚跨过殿门便倒了下去,双手无力地松开。
赵宴看着父亲的手自他掌心滑落,他看着皇爷爷赶过来,看着父亲身前围了许多太医,最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摇头,母亲哭倒在父亲床边,一向沉稳威严的皇爷爷险些晕过去。
他永远也忘不了建元十七年的那个冬天。
他看到了生死,从此失去了父亲,也差一点失去母亲。
而这一切都是因赵泽而起——
建元十七年,北狄与西夏联合进犯,昭明太子亲自领兵前往北境抵御北狄人,但他们中间出了奸细。
赵泽身为赵家旁支子嗣,当年与赵嬴一起攻打天下,他自认为功劳不菲,觉得这天下不应尽数归于赵嬴一人,他表面服顺,实际野心勃勃,意欲寻得机会分争天下。
北狄进犯,他与昭明太子一同奔赴北境,却在战事最紧要的关头,将北雁关的兵力布防图泄露给北狄人,致使北雁关失守,昭明太子突袭失败,险些命丧北狄王之手。
陆彦不知当年北狄人许给赵泽什么好处,许是城池许是军械,陆彦无意探知这些。
赵泽选择和北狄人合作的那一刻,他就是大邺的敌人。
他早该死在北境。
若非是他泄密,父亲不会病重而亡,母亲不会因此伤心过度,那些边关将士更不会无辜枉死。
他一个人的野心,害死那么多人,陆彦又怎会让他轻易死去?
清醒痛苦地活着,才是他赵泽应受的。
陆彦垂眸,他敛去眼中的杀意,双眸再次变得疏离淡漠。
他回到住处,温然不在屋中,她在桌上留了一封信,言她先去医馆见一见上次与赵宣会面时碰到的那女子,那女子似医术很好,温然想着也许能碰碰运气。
信的最后,温然让陆彦在家中等她,她会很快回家。
陆彦看到最后一行字,眸中寒意渐消,他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这里虽是临时的住处,但因为他们在彼此身边,所以此处也是家。
陆彦将这封信妥善放好,他转身准备出去寻温然,刚走没几步,体内一直不安分的寒毒似一瞬间涌向心口,陆彦再次感觉到那种四肢僵硬的感觉,他唇上血色尽数褪去,身形一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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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和暖,医馆前的百姓刚刚散去。
温然踏进医馆,看见正在里面收拾医箱的女子,她依旧是那一身青碧色的衣衫,眉眼尽显疏淡,看着似很不好接近。
但温然如今知晓,她并非那种高傲不可攀之人。
她名唤虞霜,乃是徐老将军义子贺衍贺将军的夫人,她学医出身,这些年一直在边关行医。
如今贺将军回京受封,虞霜本该一路随同回京,但半路上她听说永西军营里出现一种怪疾,无人可解。
她与贺衍商议,让贺衍先行回京,她则去永西军营里一探究竟。
“虞大夫医者仁心,原先我也以为她不好接近,但相处久了才发现她性子和善平易近人,陆夫人若有什么事情,尽可与她直言,不必拐弯抹角。”
这是赵宣的原话。
温然偶然在城中与赵宣碰见,她想着与其派人去打探,不如直接询问赵宣。
依赵宣的意思来看,这位虞大夫似有回春妙手,医术甚佳。
永西军营里的怪疾,是因瘴气而起,虞霜最终研制出解方,正巧赵宣要来临曲办事,虞霜听闻此处有许多流民,便想着来义诊几日。
如此仁心仁术之人,温然心中不由多生好感。
虞霜刚刚收拾好医箱,她一抬眸便看见温然朝她走来。
虞霜认得她,这姑娘是那位陆大人的夫人,第一次见面就似有意端详她。
虞霜从前并未见过温然,但不知为何,她对温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像是下意识的想要亲近。
虞霜想到那日她在陆彦身上闻到的药香,她猜到温然应是有事寻来,停了手上的动作。
“虞大夫。”温然上前唤道。
虞霜对她温和一笑,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坐吧。”
温然依言坐下,她看向虞霜,心道赵宣当真没有骗她,虞霜不笑的时候确实会显得难以接近,但她一笑起来,眉目间的冷意被她目中的柔和淡化,让人不由多生亲近之意。
且虞霜笑起来的时候,温然更觉得熟悉,只是她如今实在想不出在何处见过与虞霜相似面容的人。
她的心思也不在此处。
“虞大夫,不知我可否有打扰到您?”
“无碍,我刚刚结束义诊,陆夫人有什么事不如直言,若我能帮定尽力相帮。”
虞霜如此直言,温然也不欲再多客套,她低声问道:“不知虞大夫可知何为寒疾?”
“自是知晓,”虞霜点头,她心道果真是这事,“只是这寒疾分多种,不同症因造成的寒疾有不同的解法,不知陆夫人所言寒疾因何导致?”
虞霜像是对寒疾颇有了解,温然心中不免升起些期待:“我所言寒疾乃是指服用冰寒草导致在体内积累的寒毒,我有一本医书,上面写着这种寒疾非炎草不可解,但炎草难寻,我便想着能不能有其他缓解的法子?我查过其他古籍,得知还有一种施针放血之法,只是听闻此法失传已久。我实在无法,所以才来想问一问虞大夫,不知可有什么药草可助缓解,亦或我能在何处寻到炎草?”
虞霜曾在边关待过很长时间,温然想着兴许能问到些消息。
她知道希望渺茫,但若什么都不做,让她看着陆彦日日被寒疾折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温然对寒疾明显有一定的了解,虞霜从她神色中能看到些许急切之意,她许是真的没有法子了,才会如此来碰运气。
但好在,她碰对运气了。
“陆夫人所言不错,确有一种施针放血之法可缓解寒疾,此法乃是通过放血祛除一部分的寒毒,但同样也不能做到根除,更不可多用。只是若那人寒疾发作严重,此法可令他暂时度过一劫。”虞霜详细地解释道,她看起来对此法颇为熟悉。
温然双目渐渐明亮起来,虞霜见此,神色更加温柔:“我早年与义父习得此法,若是陆夫人有需要,我可尽绵薄之力。”
“当真?”温然不可置信地问道,她实是想不到她当真能碰上这样的好运气。
眼前的小姑娘因为惊喜而变得神色灵动,虞霜见她如此高兴,目光越发柔和:“只是我需亲自诊脉一番,确定他如今是否到了需要施针放血这一步,倘若不是,我这里也有一道方子,或许对他缓解寒疾更有助益。”
虞霜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一道药方,此药方乃是她与义父一同研制出来,至于这施针放血之法则是她义父的独家所学,她义父一生都在研究如何解除这因冰寒草而导致的寒毒。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若是炎草不可得,那就该另寻其法。
虞霜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解不开的毒。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些病重之人是否有机会等到解药。
温然看着纸药方,今日的惊喜来得太多太快,她一时都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虞霜见她没回过神,她起身握住温然的手,将那纸药方放到她手中:“若我没猜错,陆夫人今日是为自己的夫君而来,若是陆大人有时间,我可上门为他诊治。”
温然感觉到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她看向虞霜,心中莫名生出一阵暖意。
虞霜与秦氏年纪相当,是她的长辈,许是这种辈分差距,加上虞霜为人亲和,才使她多少亲近之意。
“虞大夫猜得不错,若是今日虞大夫得空,不知我可否请您去一趟?”温然不想耽搁下去,若是可能她想让虞霜今日就为陆彦诊脉。
陆彦一直对她说没事,但是他这几日药浴分明没有太明显的效果,他从前经历过那么多病痛,若是真心想瞒她,她怕是也看不出分毫。
虞霜见她如此急切,料想陆彦的情况也许不好,便没有推拒,与温然一道回到住处。
温然刚跨进院门,宋棋那边正要出去找大夫,两人在院门处撞见。
宋棋赶忙上前道:“夫人,公子晕倒了,像是寒疾发作导致的症状。”
“什么时候的事?”温然闻言疾步往屋内走,她踏进内室看到陆彦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触及他腕上的肌肤,温然感受到极低的体温,与他之前那日去清原见她时的症状十分相似。
温然心里陡然慌乱起来,她转头看向虞霜,神色张皇:“虞大夫……”
虞霜不等她说完,她放下肩上的医箱,温然赶忙给她让出位置,虞霜立刻为陆彦诊脉。
虞霜神色越发严肃,温然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她不敢多言怕生打扰,虞霜诊完脉,她才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他体内的寒毒积攒已久,浸入四肢百骸,以他的身体状况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我需立刻为他施针放血。”虞霜语速极快地道,她让人拿来笔墨,极快地写下一张药方:“按照这药方速去准备,待他服下此药之后,我才能为他放血治疗。”
宋棋接过那一纸药方,他现下不知这虞霜身份,但见温然如此信他,当即也不作他想,按照虞霜的吩咐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