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然坐在床前,陆彦双眼紧闭,似是昏迷中亦被寒毒侵扰,他眉头紧皱,温然握住他放在被下的手,触手冰凉,他身上的寒意仿佛透过肌肤相触传递到她的心底,她低声道:“骗子。”
虞霜说他撑到现在已是不易,他还是骗了她,口中说着无碍,实际时时刻刻都在受着寒毒的侵扰,日日与她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难道觉得她知道实情时就不会难受吗?
她又为什么这么难受?
明明受着寒疾之苦的是陆彦,她却仿佛四肢百骸也浸在寒水之中,从心底泛出的寒意,快要逼得她不能呼吸。
“放心,有我在,你夫君定会安然无恙。”
虞霜的声音在温然身后响起,她语气温柔又坚定,让温然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定。
她抬头看向虞霜,一双清眸泛着泪光。
虞霜看到她泪光盈盈的模样,她手指微动,不由伸手安抚地摸了摸温然的发顶:“许是我刚刚的话吓到你了,你夫君的情况并没有差到要危急性命的地步,今日我为他施针放血,日后他按照我的药方服药,寒疾应该会得到很大的缓解。你不用如此担心,否则他清醒过来,亦会觉得心中有愧。”
温然低眉:“便该让他愧疚愧疚。”
省得他日日想着如何瞒着她。
虞霜的话很大程度地缓解了温然心中的不安。
宋棋那边准备好汤药,温然扶着陆彦将那一碗汤药喂尽。
一炷香后,虞霜开始施针。
银针尖细,接连刺入陆彦的体内,虞霜刺针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匕首划开陆彦左手腕间的皮肤,本该是鲜红的血液,此刻因寒毒在体,那放出的寒血比寻常的血液颜色要暗沉许多。
“他不会立刻醒来,许是要到明天,你们可以喂些流食,这是近几日他饮食上需要注意的地方。”
虞霜将要注意的事项写在纸上递给温然,温然接过仔细读了一遍。
外面已近黄昏,温然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她想着虞霜尚未用晚膳,先吩咐苏合去准备晚膳,转身对虞霜道谢:“今日虞大夫的恩情,温然必记在心中,倘若来日能有帮上虞大夫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此前温然一直未曾道出名字,虞霜也一直唤她陆夫人,如今听见她自称温然,虞霜一刹那觉得这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名唤然字,是何解意?
虞霜觉得脑海中似闪过什么,但一瞬而逝,根本抓不住。
她心中思量,面上并未露出分毫:“不必,我学医本就是为救死扶伤,今日能帮你夫妇二人一次,也是幸事。倘若之后你夫君有什么不适,尽可派人至医馆来寻我。我这几日不会离开临曲。”
“多谢虞大夫。”温然再次道谢,她将虞霜送出门,方才转身回去照顾陆彦。
虞霜回头看了一眼温然的背影,她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见惯生死离别,病者家人的痛不欲生,她不知见过多少次。
唯有今日,她看见这姑娘为她夫君难受时,会忍不住想要安慰她。
这世上从没有莫名其妙的感情。
或许,她应该和这姑娘多相处相处,许是能记起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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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彦清醒之时,已是翌日卯时。
外面天色未明,屋内一盏烛灯泛着暖黄的光晕。
陆彦侧头看向一旁,温然睡在他身侧,她似是睡得不安稳,梦中也蹙着眉头。
陆彦抬手,他看到左手腕上的纱布,身体是一种失血后的虚弱感,但体内寒毒不再像之前那么肆虐,他感觉不到浸入骨髓的寒意,身体也不再似之前那么寒冷。
这是寒疾最轻微时的感受。
以他之前的身体状况不该如此,有人帮他压制住了寒毒。
陆彦心中确信此事,他看向睡在一旁的小姑娘,不知梦到了什么,她眉间越蹙越紧,陆彦伸手意欲抚平她的焦躁。
他指腹刚刚触及温然眉间,温然猛地睁开眼睛,脱开唤道:“陆彦!”
温然并未注意到陆彦的清醒,她被噩梦惊醒,情绪处在极度的悲切中,陆彦知她情绪还陷在刚才的梦中,他抵着温然的额头轻声唤道:“阿然,我在这里,别怕,我就在你身边,你看看我……”
温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眼前渐渐清明起来,她对上陆彦的视线,只一眨眼,眼角一滴泪滑落。
她不由分说伸手抱住陆彦,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耳边是陆彦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听着这声音,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陆彦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缓和情绪。
温然心绪渐稳,她抬头看向陆彦,一双眼睛微微红着,声音也有些哑:“你身体怎么样?还会觉得冷吗?有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温然一边问一边摸了摸陆彦的脸和脖子,体温虽不及正常人,但至少不再像昨日那样冰冷。
陆彦伸出手贴在她的面颊上,唇畔微勾:“你看,是热的。”
温然知他寒疾应当是减弱了许多,一见陆彦笑,她从昨日积攒的怒气终于在此时爆发。
她冷下脸色,推开陆彦:“陆彦,你就是个骗子。说什么无碍,这就是你说的无碍吗?要是昨天没有虞大夫帮忙,我要怎么办?你怎么可以瞒着我一个人忍下那些痛楚,明明之前我们说好了要坦诚,这就是你的坦诚吗?”
温然口中说着埋怨的话,眼眶却泛着泪。
她还记得刚刚那场噩梦,梦中与现实相反,虞霜告诉她没有转圜余地,她想要抓住陆彦,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彦在她眼前消失。
她什么也抓不住。
到最后,她还是变成孤身一人。
偌大的陆府空空荡荡,她的身侧再无人相伴,她的心也像是空了一块,怎么也无法填补。
温然神色严肃,她没有丝毫与陆彦说笑的意思。
陆彦猜到她刚刚的梦也许与自己的有关,噩梦醒来时她脱开唤出他的名字,还有那个迫不及待的拥抱。
“对不起,我以为不让你知道,可以让你少些担心。”陆彦低声解释,他伸手轻柔抹去温然眼角的泪珠。
温然挥开他的手,面色依旧冷凝:“我知道我无法分担你的痛苦,但最起码你应该让我知情,夫妻之间本就是患难与共。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你正在遭受什么痛苦,你都应该告诉我。你可以为了保护我推开我,但是你不能隐瞒我,不能借着不让我担心这样的理由,什么事都不告诉我,这不仅仅是不坦诚,也是不信任。”
“陆彦,我不喜欢这样的欺瞒,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温然语气强硬,这是她在陆彦面前最强势的一次。
她希望今日把话和陆彦说清楚,昨日那样的事她不希望再经历一次。
她向来如此,在不在意的人和事面前,她会是最温柔和顺。
但若触及她的底线,她会变得坚决果断。
她需要的不是陆彦的道歉。
陆彦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应允道:“好,以后我不会再瞒着你。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定都会告诉你。”
“这是你说的,你不要忘记。”温然语气轻和下来。
陆彦重新将她圈入怀中,这次温然没再推开她,她抱着他的腰再次问他:“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没有不舒服?”
陆彦无奈一笑:“只有一些失血后的虚弱感,昨日是你口中的虞大夫帮的忙吗?这是施针放血之法?”
陆彦虽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但他凭借自己身体的状况能隐约猜出实情。
温然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她将虞霜的来历和昨日之事详细告诉陆彦。
陆彦沉声道:“竟是贺将军的夫人吗?”
贺衍乃是徐老将军的义子,徐老将军一生追随建元帝,至今唯有一女,正是已经入宫为妃且诞育五皇子的徐贤妃。
赵启寒与赵启临因争储而斗,文宁侯作为安淑妃的母家,自然踏入了这场浑水。
但徐老将军不同,他不参与争储,不曾在朝政上帮助赵启临,与这唯一的女儿关系不亲不近,贺衍更是与徐贤妃从无往来,这么多年一直在边关驻守,至少如今徐家明面上不是徐贤妃的助力。
至于私底下有没有往来,是不是做给外人看,便不得而知了。
陆彦将朝政上的这些事说与温然听。
温然没有想到虞霜竟然与徐贤妃有这么一层关系,她一想到赵启临便觉得不舒服。
“虞大夫心慈好善,我听赵宣说,她这些年在边关也是一直救死扶伤,不论徐家如何,我们都该去谢谢她。”
温然觉得应该暂时将赵启临这个人抛到脑后。
陆彦本也无意让她操心这些事:“这是自然,如今越州附近山匪未除尽,若是虞大夫愿意,可让她与我们一起回京。”
温然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那我之后与虞大夫提一提,她若真能与我们一起回京,自然是最好,不过我们何时离开越州?”
他们离开京城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从深秋到这冬日,似是一晃眼的功夫。
“最多不过三日,新任越州知州明日便会到任。”陆彦道。
温然点了点头,她并不知回京之后会发生什么,但陆彦清楚,此行回去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他想到刚刚答应温然的话,在她耳边低语道:“阿然,回京之后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很重要”
关于他的身份,关于他的过去,他不能一直隐瞒,更不能让温然做那个最后知道的人。
◉ 第52章
翌日, 新任越州知州准时到任。
这新任的越州知州为官清廉,他在安置流民一事上颇有见解,陆彦与他商讨一番, 初步确定下政策,之后便将一切事宜转交。
之后陆彦与温然一同去医馆见了虞霜, 感谢她那日施针诊疗一事。
温然借着此番见面, 提出让虞霜与他们一道回京,也免了路途周折。
虽说如今永西军在清剿附近山匪,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虞霜又是一个弱女子,温然不免会担心。
“其实我夫君给我留了一个护卫。”虞霜道, 她见温然眸光微暗, 又道:“不过我也即将离开越州,与你们一行同路, 那便一起吧。”
“如此甚好, ”温然弯眉露出笑颜,“不如虞大夫今日就住在我们那里去, 我和夫君也该设宴感谢你, 我会做一些基本的家常菜, 若是虞大夫不嫌弃, 今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陆彦听到这儿, 他低眉看了一眼小姑娘,顺着她的话道:“看来今日要托虞大夫的福,我先前竟不知阿然也会做菜。”
“只是一些很基本的菜式, ”温然赶忙解释, “你们不要抱太大期望, 不然怕是要失望了。”
虞霜闻言一笑:“陆夫人如此盛情相邀, 我怎好拒绝?不过我想,不管陆夫人做出来的菜是什么味道,在陆公子看来都会是佳肴。”
温然脸颊一红,虞霜到底是长辈,她这么一说,温然有些不好意思再看陆彦。
“我去看一看阿彩和她母亲,明日我们便要离开,我也该与她们道别。”温然说完,往后堂去寻阿彩和阿彩母亲。
阿彩母亲的病险些危及性命,她们没有住处,温然出了银钱让她们暂且住在医馆后堂,如今阿彩母亲病好,她本要去登门拜谢,不想温然先寻了过去。
温然先前结识的人不多,阿彩算是一个。
当初瘦骨伶仃的小丫头如今脸颊变得圆乎一些,一双眼睛再也不似当初城门外那般无神空洞,她见温然过来,眼睛瞬间瞪圆瞪大,飞快地跑向温然。
小丫头跑得太快,温然及时伸手扶了一把:“跑这么快做什么?若是摔倒可是会很疼的。”
阿彩眯起眼睛笑起来:“我和娘亲正准备去寻姐姐呢,娘亲如今的病好了大半,她想亲自去感谢你呢。”
阿彩说着,温然抬头看到她母亲走了出来,阿彩母亲脚上受了伤,如今还未好全需拄着拐杖,阿彩赶紧走回去扶着她走过来。
温然先前与她见过,阿彩母亲认识她,她知若非是温然相救,她便再也不能醒过来看到她的阿彩了。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但我与阿彩定会将这份恩情永远记在心中。”
阿彩母亲还想拜谢,温然赶忙拦住她:“不必如此,我能力有限,能帮到你们便是好的。我与夫君明日就会离开,以后应该很难再相见,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还望您不要推拒。”
温然将手中的荷包推过去,阿彩母亲自然不肯再接她的钱,温然摸了摸阿彩的头,她笑道:“就当是给阿彩买糖人的钱吧,她很懂事,也很爱您,希望你们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若有机会,我会再来临曲看你们的。”
“姐姐这就要走了吗?阿彩舍不得。”
“那阿彩今日去姐姐家中吃饭好不好?姐姐亲自下厨。”
“真的可以吗?”
“当然,今晚姐姐教阿彩做菜好不好?”
“好!”
在临曲的最后一夜,似乎连风都变得轻柔起来,不再那么似尖刀一般生生刮着人的脸颊。
温然亲自做了两菜一汤,临时请来的厨子又做了一桌菜,她担心自己的手艺不过关,陆彦在吃的时候她一直偷偷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一颗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
“味道如何?”
陆彦细嚼慢咽,他在小姑娘紧张的眼神中缓慢开口,眉目间的笑意已显露出来:“味道……甚佳。”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温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陆彦不是单纯说说,他在用行动表明温然做的菜他很爱吃,满桌佳肴,他似只能看见温然做的菜。
温然吃到最后,不知为什么觉得今晚的饭有点甜。
阿彩母亲不方便,温然今夜就没让她们回去,她看着阿彩扶着母亲一步步往前走,母女相依往前,温然不由想到当初城门外见到的场景——母亲将仅有的厚实衣裳与食物统统塞给年幼的女儿,在旁人拥挤过来时护着女孩儿往后退。
那是苦难,亦是爱。
温然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因为温秉丞不愿提及,她甚至无法从旁人的言语中描绘出母亲的模样,但即使如此,在温旭年出言辱及她生母时,她依旧会愤怒。
她看着秦氏对温明妍的关怀与爱意,她曾无数次想过,若是她生母尚在,她是不是也能得到这样的关爱,是不是也能体会到被爱的感觉?
但这世间从没有如果。
“在看什么?”虞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然转身看向虞霜,她微微摇头:“没什么。”
虞霜若有所思,她沉默半晌后问道:“是在想你母亲吗?”
温然一怔,她想不到虞霜会猜出来,她本不欲多说,此刻虞霜猜出她的心思,她点了点头,不由道:“我从未见过她,也不知她在世时是什么模样与性情,只是我听说,我的名字是她取的,然字,意在希望我身处任何逆境都能柳暗花明迎来转机。我想,她应当是爱我的,只是命运使然,我无缘得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