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惊疑地向赵端宁询问,她仔细看向陆彦的脸庞,试图在陆彦的眉眼寻到赵宴年幼时的模样。
赵宴遇刺时才不到十岁,如今十二年过去,他的样貌变了很多,郑氏不确信陆彦是否是她的儿子,但她心中又莫名觉得,这胎记不可能是巧合。
郑氏的声音不低,不止同在内殿的温然听见。
此刻建元帝已走到内殿门口,肃王和赵启临紧随其后,赵启临万分清晰地听见那声“宴儿”,郑氏口中的宴儿除了赵宴还能有何人?
赵启临再也无法遮掩神色,他愕然向前看去。
赵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陆彦怎么可能是赵宴?!
在场的人无不惊骇。
建元帝走进殿内,赵端宁往后让开位置,她低首对建元帝建议道:“父皇,我们不能仅凭一块胎记就断言他的身份,如今皇嫂既然在此,不如滴血验亲,看看此事是否是巧合。”
建元帝凝视着陆彦的脸庞,片刻后他沉声道:“吴康顺,你去准备。”
吴康顺是皇帝近前最信任的内侍,他颔首应是,转身出去亲自准备清水与银针。
这么一段不长的等待时间,殿内气氛却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温然早已退到最远的位置上,她看不到陆彦。
如今她心中方才确信,林中护驾一事应在陆彦的计划之内,他只有受伤才能让他后腰上的胎记理所应当的被发现。
她刚刚根本不必那么急切。
这是陆彦的计划,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受重伤?
只是她被蒙在鼓里,被担忧冲昏了头脑。
温然垂眸,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陆彦身上,反而没有人去注意她,如此她也不用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陆彦应该也不想她添麻烦吧。
温然沉默着,她站在这最远的位置上,不用演戏不用佯装惊愕,只是心里似乎有些空荡荡的。
她明明身在此处,但好像根本融不进去。
吴康顺很快取来清水与银针,郑氏最先刺破了自己的指尖,她朝着碗中滴上一滴血,接着吴康顺刺破了陆彦的右手中指指尖,又一滴血溶进清水之中。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那碗清水,直到他们看见那两滴血在清水中相溶,室内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赵启临瞪大双眸,他捏紧双拳,第一次在建元帝面前失仪:“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赵宴?赵宴分明已经……”
“五皇弟,慎言,”赵端宁打断赵启临的话,她眸色微冷,“当初我们并未寻到宴儿,如今又有这两滴血相溶,他的真实身份再明确不过,他就是赵宴。”
赵启临觉得这实在荒谬,他心中惊骇愤慨不已,赵端宁将他的话结结实实堵了回来,他自知不能再失态,退了一步低首道:“是儿臣失态了,儿臣只是太过惊讶,才一时失言。”
赵端宁淡然移开目光,她看向陆彦,语气一柔:“只是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先前与我见了那么多次,竟是全然未认出我,也不知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郑氏看向陆彦,眼泪夺眶而出,她想要触碰陆彦又不敢,犹豫许久才握住陆彦的手,她看着尚在昏迷中的儿子,声音泣道:“我竟不知,竟不知你就是宴儿,我怎么能没认出你?怎么能……宴儿,我的宴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娘一直不相信你不在了,如今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宴儿……”
郑氏哭倒在陆彦床榻前,赵端宁也忍不住侧过身子去抹泪。
肃王看向陆彦,他仔细端详片刻后道:“我从前见过他,只是那时我不曾多想,如今仔细看看,他的相貌确实和皇兄有些相似。”
所有人都默然皇太孙已死,肃王也不例外。
他早无争储的能力,也从未有过争储之心,但他看得分明,无论是赵启临还是赵启寒,都抵不过皇兄半分。
如今皇兄长子尚在,或许这就是天意。
建元帝沉默而立,无人敢去直视帝王,谁也不知帝王此刻在想什么。
但是他们都很清楚,当初建元帝对赵宴寄予了怎样的厚望,皇太孙这样的身份,本就是无可辩驳的储君。
郑氏情绪失控,赵端宁轻声安抚她。
半晌后建元帝弯腰,他掌心抚上陆彦的额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先让他休息。”
陆彦现在昏迷着,本不宜这么吵闹。
郑氏情绪一时失控,建元帝提醒,她方才想到陆彦身上还有伤,很快止了泪:“儿臣想要留下照顾宴儿,还请父皇应允。”
郑氏多年未见赵宴,建元帝自然应允。
内殿留的人不宜过多,建元帝先行离开,肃王和赵启临接着离去。
赵启临一出宫殿就直奔徐贤妃住处,徐贤妃本也是要来探望皇帝,却是在被拦在宫殿之外,不得已才回去等消息。
赵端宁在殿内留了一会儿,她看到还站在角落里的温然,朝着她走过去。
温然像是被刚刚的事情惊吓到了,在众人离去后,她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怎么,是被吓到了?别怕。宴儿还没醒,你也留下照顾他吧。”赵端宁柔声道。
温然垂眸,她声音略低地应道:“是。”
郑氏一直在陆彦床前守着,温然近前,她知道此时不宜打扰,所以并未出声。
内殿复归安静,温然想到刚才种种,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看向陆彦,他昏迷至今,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但今日一切定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如今这个消息还只有皇室中人知晓,但温然想,应该过不了多久,天下人都会知晓皇太孙赵宴还活着的消息。
这么快,他就成为赵宴了。
高高在上的皇太孙,极有可能登上帝位的储君,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如今却近在眼前,又好像隔着万水千山。
温然心里微微一叹,她面上始终是那副默然不语,似被惊吓到的模样。
郑氏看了陆彦许久,她见陆彦双唇有些干涩,准备倒些茶水给陆彦润润唇,她起身后方才发现这殿内还有一个姑娘家。
郑氏在林韶乐的生辰宴上见过温然,她记得她当时还给这个姑娘送了一只白玉镯作为见面礼。
那时郑氏是因为陆青铭,才对陆彦和他的夫人心生关注。
今日这事,怕是当真吓到她了。
“我一直关注着宴儿,也没注意到你在此处,”郑氏走近,她见温然面色有些差,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今日这事确实突然,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连我现在都有些恍惚。不过你是宴儿最亲近的人,这几日还需你多多照顾他。”
温然听见那句“最亲近的人”,她目光微动,接着垂眉敛目道:“我明白,多谢娘娘体谅。”
“好孩子。”郑氏叹了一声,这样的变故之下,她还能稳住心神不生乱子,想来平日里为人处事亦是极为稳妥。
“我瞧宴儿双唇有些干涩,你给他润润唇吧。”
郑氏本要自己去做这件事,但见温然在此,她在一旁守着,让温然近前去照顾。
陆彦俯卧着,茶水自是不好送进他口中,温然也只能帮他稍微润润唇。
她再次近前看向陆彦,分明还是这张脸,好像又一瞬间让她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改变。
陆彦是在两个时辰后醒来的,他醒来时郑氏不在殿内,只有温然守在他身侧。
温然最先感觉到陆彦手指的颤动,她不知怎么想的,在郑氏走后,还是探进被子握住了陆彦的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稍微心安一些。
陆彦手指一动,她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向陆彦的眼睛,他纤长的睫毛微颤,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温然与他对视,她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只化为一句:“身上的伤还疼吗?”
陆彦捏了捏她的手心,点头道:“疼。”
温然一时无言。
之前他体内寒疾肆虐时,未免她担心,他将一切疼痛忍下,如今他倒是实诚。
“那我去叫太医。”
温然起身想要出去,陆彦握住她的手不放,他勉强撑着身子想要起来,期间似乎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忍不住皱眉。
温然看了他一眼,她心一软,上前扶着陆彦起身:“这么急着起来做什么,扯到伤口怎么办?”
“那么睡着实在不舒服。”陆彦勉力起身坐起来,期间确实扯动了伤口,但是他若不想显露出来,自然能让人看不出来。
温然将他扶起来之后,垂眸未再看他,她知道陆彦一清醒,很快就会有人来探望,再者如今他们身在陛下行宫的侧殿,最好不要随意说话。
不过在陆彦看来,这是温然不愿理他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声,声音低落起来:“阿然还是不肯理我吗?”
温然眉心一动,陆彦如今的语气,和那夜告知她实情后,请求她不要离开的语气一模一样。
他似乎抓准了她一定会心软,总是在试图松缓她的态度。
他在怕什么,怕她会一直生气下去吗?
怎么可能?
她如何敢对储君生气?
对啊,明明她心中一直很清楚,储君身份尊贵,她如今所作所为皆是任性。
若是从前,她会很快接受陆彦的新身份,然后体谅他的苦衷,做一个贤良淑德宽容大度的妻子。
这不是她最初对自己的要求吗?
什么时候她的心思开始改变了?
温然抬头看向陆彦,陆彦看向她的目光始终是那么温和柔软,仿佛他的眼中只能容下她一人。
在云安村的故居里,她也曾为陆彦的这双眼睛心动。
温然如今终于清楚的意识到,她的心思在改变。
或许她根本不是在生气,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一时无法做出抉择。
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进一步她会面对什么,她将来又会不会后悔?
温然看向陆彦的双眼,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陆彦,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考虑清楚,你现在不要逼我,好吗?”
温然的声音很低,带着些微的恳求之意。
陆彦见她如此,知是自己太过心急,他面对任何事都能镇定周祥,唯独面对温然,他有时会失去分寸。
“对不起,”陆彦松开温然的手,他想抱一抱他的小姑娘,又怕她不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我会给你时间,我不会逼你,也没有人能逼你。”
温然垂眸,她未再言说什么。
早有宫女出去通禀陆彦苏醒的消息,温然与陆彦说完这一番话后不久,建元帝和郑氏再次进入内殿。
这一次,郑氏看向陆彦的目光更为疼惜,她身为赵宴的母亲,建元帝不可能永远瞒着她当年的真相,与其等着郑氏自己察觉不对,不如早点将真相告知于她。
郑氏得知赵宴之前受过那么多的苦,自然痛心,她恨不能替她儿承受那些痛苦,更恨当初的那些刺客。
只恨她无能,这些多年也没能查出当年的幕后主使。
她心中并非全无猜测,只是一直寻不到证据,毕竟当年赵宴遇刺后,得利者就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
赵宴在那些人眼中,就是不得不除之的障碍。
只是可惜,他们争了这么多年,徐贤妃好不容易看见的曙光,最终还是败给了天意。
郑氏心中诸多想法,出口只化为一句:“宴儿,你受苦了。”
陆彦意欲下床行礼,建元帝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不要乱动,小心牵扯到身后的刀伤。”
建元帝说完,他挥了挥手,殿内侍奉的宫女内侍尽数退下,郑氏亦没有久留,温然与她一道出去。
这是做戏,亦是将一切事情变得越发顺理成章。
建元帝亲口将陆彦的身世告知于他,今日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行宫,所有人都会知道,陆彦的真实身份乃是皇太孙赵宴。
对外的那一套说辞也早已准备好。
赵宴当年被刺客追杀坠入急流,后被陆母所救,陆母刚失去自己的儿子,她神志不清到将赵宴认作她的儿子陆彦,而彼时赵宴失去记忆,不知自己是谁,就相信了陆母的话,这么多年一直以陆彦的身份示人。
后陆青铭回乡,彼时陆彦已年至十六,陆青铭没有认出他是赵宴,因觉得陆彦敏而好学,便收他为学生……
这些经历中有真有假,若是有心人想要去查证,也不会露出分毫破绽。
但就算是有破绽又如何?
陆彦身上的胎记是真,滴血认亲的结果也是真。
这番说辞,是对朝臣和百姓的一个交代,谁也不会去质疑这说辞的真假,因为追究真假根本没有意义。
“什么失忆,我看赵端宁那个样子,怕是早就知晓实情。他们真是好算计,这些年看着我和赵启寒斗得你死我活,现在赵启寒倒了,他赵宴回来了,怎么,想让我直接将天下拱手相让吗?做梦!”赵启临神色激动,一时难以冷静。
徐贤妃冷冷瞥了他一眼:“临儿,你若一直这样下去,怕是很快你的父皇就要对你失望了。”
“父皇……”赵启临闭了闭眼,他想到林中被抓的那些刺客,看向徐贤妃,“母妃,我听闻有几个刺客被活捉了,他们会不会……”
“不会,”徐贤妃打断赵启临的话,她一字一句地道:“陛下遇刺一事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是北狄人意欲行刺陛下,记住了吗?”
赵启临深吸一口气,他平复焦躁的心情,垂首道:“儿臣记住了,不过……母妃觉得,父皇是否早就知晓陆彦的身份?他们会不会也是在利用遇刺一事,让陆彦顺理成章地恢复身份?”
“这已经不重要了,”徐贤妃看向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她淡声道:“你不是早就清楚吗?比起你和赵启寒,你父皇更加重视赵宴,如今他既已回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母妃!”
“但是,”徐贤妃话锋一转,她眸中掠过一丝讥讽,“这些年赵宴并不在京都,他在朝中毫无根基,十二年的时间,又有多少老臣还愿意支持他这个皇太孙?他能不能顺利坐上那个位置,还未可知。临儿,你莫要自乱了阵脚。”
储君身份又如何?太子都可以立了再废。
赵启临听明白徐贤妃话中的意思,他意识到自己太过重视赵宴的储君身份,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登基的会是谁?
赵宴想要回来争,也要看他能不能争回去。
“儿臣明白了。”赵启临颔首道,他转身离开殿内。
徐贤妃直到他离开之后,才缓缓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她捏到指尖接近发白,眼中恨意丛生,空旷的殿内响起她略显阴森的低笑声,那笑声中带着太多不甘与恨意。
“赵嬴……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在做戏,原来你从未想过将帝位交到我儿手上。”
徐贤妃再迟钝,她也能猜到如今这局面必有建元帝的手笔在其中,她不与赵启临说,是不想让赵启临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