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今已经回京,马车很快就要到陆宅门口。
陆彦说那件事很重要,所以温然不确定他今日会不会告诉她。
她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非要回京才能告诉她?
温然隐约觉得,或许是和她先前的那些困惑有关,陆彦身上的谜团也许很快解开。
陆彦敛眸,他微微握紧温然的手:“不急,再等等,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好,我等你。”温然浅笑着应下。
马车到了陆宅门口,陆彦并未进府,他看着温然进府后,调转方向朝着皇城而去。
此次回京,赵宣先行押送赵泽等要犯进京。
陆彦迟了三日,他身上有着最重要的证据,那些证据足以致赵启寒和安家于死地。
但赵宣口风严得很,文宁侯几次派人来探消息,次次铩羽而归。
他们意识到越州出了事情,派去探查的探子却屡屡折损。
他们根本不知证据在陆彦身上。
直到陆彦回京,他将所有证据奉于建元帝面前,越州的事情彻底真相大白——
赵启寒与文宁侯私开铁矿囤积军械意图谋反,邓永常借其权势敛财贪污,私制军械帮助赵泽起复,后侵吞赈灾银致使越州百姓受难流离失所,在民间传播谣言致使民心动荡……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赵启寒和文宁侯虽然是被赵泽和邓永常利用,但是他们野心在前,铸造军械在后,意图已经很明显。
建元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有造反之心。
赵启寒被贬为庶人永禁宗人府,安家自不能幸免,连在宫中的安淑妃都被贬入冷宫。
越州之事带来的影响还远不止此。
这些年赵启寒为争储做下许多不为人知之事,随着越州事发,接二连三,波及到许多朝廷官员。
首当其冲的就是户部尚书蔡悬,蔡悬这些年在户部中饱私囊,为赵启寒私匿银钱,免不了罪责。
蔡悬一死,户部尚书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如今六皇子一倒,最得势的便是五皇子赵启临,赵启临一直想要在户部安插自己的人,多年来因为赵启寒的阻拦而不成,如今情势大好,他自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而温秉丞身为户部侍郎,当然也想要往上爬。
他为自己当初的站队沾沾自喜,希望五皇子能举荐他成为户部尚书。
赵启临有此意,但他属意之人不止温秉丞一个。
赵启临尚未抉择之时,新任户部尚书却很快上任。
此人名为楚实,原先是户部郎中,他多年来一直恪守其责勤恳做事,比现任的两位侍郎更有真才实学,只因性子板直,从不向蔡悬献殷勤,一再错失晋升之机。
楚实不是赵启临的人,但是圣上属意的新任户部尚书,赵启临不能多言。
京都风云变幻,温然纵使不怎么外出,也能听到许多消息。
越州一事甚至还涉及了齐家。
齐北陌父亲乃是工部侍郎,当初他奉命监造越州西渠堤坝,偷工减料贪污公款,以致今夏洪水冲破堤坝造成水患,毁坏大量农田伤及百姓。
齐侍郎本已推出替罪羊,奈何如今证据齐全,他再想狡辩也无可辩驳。
齐家当即下狱。
荣安王那边得到消息,不顾赵锦儿的哭闹,当机立断和齐家解除婚约。
因为齐北陌一直拖着不肯娶赵锦儿,赵锦儿今日才能逃脱此劫。
众人背地里议论荣安王府无情无义,但明面上谁也不会说上一句不是。
只是齐家入狱,赵锦儿解除婚约,当初荣安王逼迫齐家与温家解除婚约的事不免再次被人提起议论。
温然略过那些流言,她现在更为关心朝廷之事。
如今赵启寒被贬为庶人,肃王双腿有疾与皇位无缘,如今只有一位皇子能成为储君,便是五皇子赵启临。
这在所有人眼中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一事。
温然实在没想到,陆彦冒着生命危险取回来的证据,最后竟让赵启临成为最大的赢家。
如今赵启临得势,连外面的人都不免猜测陆彦是赵启临的人,他此次带回这些证据是在讨好赵启临,毕竟陆彦当初娶了赵启临想要纳的女子……
温然是从秦氏口中听到这些话的,秦氏在她归来后不久亲来陆府看她,她听到外面的那些流言,试探去问温然的想法。
温然沉默几息,她对上秦氏担忧的眼神,双眸平静而坚定:“我信他。”
她亲眼见到越州流民如何流离孤苦,倘若赵泽真的事成,会有多少百姓要背井离乡失去家人,又有多少将士为抵御叛军而战死沙场?
纵使揭发这些事情会让赵启临得利,她依然认为陆彦做得对。
温然选择相信陆彦,秦氏不好多说什么。
再者,若是以后赵启临真的坐上皇位,谁也不能确定他会做出什么,提前担忧解决不了问题。
同样的话,温然也对沈盈说了一遍。
这才不到半个月,京都情势转变极快,沈盈担心温然,怕她多想,知她如此看得开,沈盈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你回来至今怕是都怎么出门,今日我陪你。”
从前在闺中时,沈盈也会时不时约上温然出去散心。
“好。”温然点头应允。
她们先去曲江走了走,然后转道去了东市的长兴街。
长兴街上热闹依旧,百姓们忙于生计,并未受到朝局变换的影响,他们所求不过是生活安稳平顺。
越州百姓求的不也是这个吗?
陆彦冒着危险查清一切,从不是为了赵启临。
温然很清楚一点。
温然与沈盈去了几家成衣铺子和首饰铺子,温然在一家绸缎庄里买了两匹深蓝色的布料,那布料一看就是男子所用的样式,沈盈凑过去低笑道:“怎么,你要给陆彦做衣裳?”
温然并不否认:“再过些日子要到他的生辰了,我也该送他一份生辰礼。”
“原来如此,”沈盈点了点头,“不过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做男子衣裳吧,我认识一个绣娘,她手艺极好,你若是怕拿不准,我们去问问她。”
温然觉得沈盈的提议有理,且那绣娘所在的成衣店距离此处不远,温然颔首应下。
她们到时,那绣娘正在店中,她正在与一女子说话,手中还拿着一面轻薄精美的面纱。
她对面的女子接过面纱,仔细端详一番,又试戴了一下,方才满意收下:“果然你做得面纱才最合我心意。”女子说完,她身后的婢女上前,将银钱递交给绣娘。
温然一开始没过多注意此人,直到这女子开口说话,她才发现这声音很熟悉,待到那女子转头,温然看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这女子正是温府的柳姨娘。
柳姨娘也注意到温然的存在,她想到近来陆彦为朝廷立的功,笑着上前道:“今日真是巧了,妾身竟在这里遇见大姑娘,大姑娘近来一切可安好?”
柳姨娘刚入府时仗着温秉丞的宠爱嚣张无理,后来因得罪秦氏被罚去城外庄子闭门思过,回来后就学会了收敛,再不妄生事端。
如今她也有一个儿子,若是陆彦今后当真得势,她当然希望和温然处好关系。
“一切都好,有劳姨娘关心。”温然客气地道,她与柳姨娘简单聊了几句,谈话之时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柳姨娘的面庞。
柳姨娘刚刚试戴面纱后并未摘下。
温然一直清楚,当初柳姨娘之所以能进府,就是因为她生着一张和她生母较为相似的脸。
温然从前不觉得柳姨娘的容貌有何特殊,但今日见到柳姨娘戴着面纱的模样,她心中骤然惊起波澜。
温然第一次见虞霜,就觉得她的容貌熟悉,她之前一直不明白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直到今日见到柳姨娘,她方才明白虞霜的容貌和谁相似。
柳姨娘戴着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眉眼之时,温然有一瞬能将她错认成虞霜。
温府之人皆知道,柳姨娘最喜戴面纱,温然偶然听温明妍议论过,说是柳姨娘的眉眼与她生母最为相似,所以柳姨娘喜欢在父亲面前戴面纱。
父亲在透过柳姨娘这张脸看向她的生母简月。
温然思绪混乱,她一时觉得这只是偶然,世间不乏长相相似之人,一时又觉得这不可思议。
柳姨娘与她生母容貌相似已是偶然,难道虞霜与柳姨娘相貌相似还是偶然吗?
可若不是偶然,又是什么?
温然想到,从越州离开之后,虞霜一直在刻意打探她的事情,她念及虞霜救过陆彦,且那些事情并非秘密,所以她没有过多隐瞒。
如今想来,虞霜若是想要熟悉京都,何必要打探她的过往?
她与虞霜没有半分关系,虞霜打探她的过往又有什么意义?
温然心乱如麻,她的思维不断发散,渐渐靠近那个她不敢设想的事实。
沈盈看出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温然回神,她压下心中那些繁杂的思绪,揉了揉太阳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我现在头有些痛,不如我们今日先回去吧。”
“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盈猜她是心中有事,不过温然不愿多说,她便不多问。
温然回到陆府,她脑海中全是关于虞霜、柳姨娘和她生母的事,她现在很想与陆彦谈论这件事,她要确定是不是她多想了,她想要一个人和她一起拿主意。
陆彦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府中。
这几日他一直很忙,日日早出晚归,有时温然睡下了,他还在书房处理公文。
今日陆彦一回来却没有进书房,温然见他今夜似无事,打算与他说虞霜的事情。
陆彦上前握住她的手,神色郑重:“阿然,今夜我要与你说一件事,是我先前在越州答应告诉你的那件事。”
陆彦的话堵住了温然接下来要说的话。
温然清楚,陆彦将要说的事也许会很重要,虞霜的事情先不急,她还是先听听陆彦要说什么。
“好,你说,我听着。”
温然一副认真聆听的神色。
陆彦看向她那双澄澈干净的双眸。
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有多忐忑,无论有多少理由,他的行为就是欺骗,他不知温然清楚这一切后会做何反应。
但他不能再拖了。
冬狩之时就是他恢复身份之日。
陆彦挥手让所有人退下,外面宋棋守着,暗处还有影卫盯着,确保他将要说的话不会被任何人偷听到。
温然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中莫名有些紧张不安。
“什么事要如此郑重?你这样我都有些害怕了。”温然笑着道。
她本意是松缓气氛,陆彦听见她说“害怕”,不由收紧双手。
温然感受到手上的力道,她轻声提醒:“你握得太紧了。”
陆彦减弱手上的力道,他没有松开温然的手,他看着温然不解困惑的双眸,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阿然,我……不是陆彦。”
“什么?”温然觉得自己没听清,她听不懂陆彦的话。
“我原本的名字是……”陆彦一顿,他缓慢吐出那两个字:“赵、宴。”
温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只是赵这个姓乃是皇族姓氏,她再清楚不过。
温然心中一颤,她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赵是国姓,你怎么会姓赵?况且我从未听过赵宴这个名字。”
“你确实不可能知道这是谁的名字,”陆彦看得出温然勉强撑出的镇定,只是他既已开口就必须说下去。
他摊开温然的手心,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宴”字。
陆彦一边写一边道:“宴,取安定之意。当年皇祖父为我取此名,是想要天下自此安定,再不多生战乱致使黎民受苦。”
温然听到那句“皇祖父”,她心中震动,隐隐意识到什么。
陆彦却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道出了答案:“阿然,我并非陆家子弟,我的父亲是已逝的昭明太子,当今圣上是我的皇祖父,我原名是赵宴。”
温然从未觉得自己的思考这么迟钝过,她好像听不懂陆彦的话,但他说得那么清楚,清楚到她根本不需要去思考他是谁。
已逝昭明太子唯有一子,乃是当今圣上亲册的皇太孙。
建元十八年的一场刺杀,致使这位皇太孙下落不明,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到,距今已有十二年,所有人都默认这位皇太孙已经逝世。
陆彦现在说什么?他是赵宴?这怎么可能!
温然难以置信,她猛地起身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会是赵宴?那位分明已经……”
“当年我身受重伤坠落急流,侥幸被一猎户所救,”陆彦打断温然的话,他在温然满目的震惊中,看似平静地说出后来的事,“我被那些刺客所伤,刺客刀刃上带有剧毒,我被猎户救上来之时双目已盲,身体极其虚弱。几度命悬一线。我不敢随意说出自己的身份,好在那猎户并未疑心,他一直照顾着我,直至一年后皇祖父派出的人寻到我,他们将我带走,让慧云法师为我疗伤解毒。”
“那时我双目失明,身中奇毒,慧云法师短时间内无法帮我解毒,而皇祖父不知那些刺客从何而来,不确定京中是否还有人意欲对我下手,所以对外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坠水而亡。
“这一隐瞒就是十二年的时间,而真正的陆彦早年因为体弱病亡,我顶替他的身份,陆先生帮我遮掩,这才瞒过众人耳目。
“阿然,这就是事实,今日我所言,无一句虚假。”
若是先前的解释还有些过于简单,那陆彦如今所言则再翔实不过。
温然想到,她先前还在困惑陆彦年少时为何会经历那些磨难,又为何会有那么行踪诡秘的影卫,如今这些困惑都有了答案。
陆彦站在她面前,明明与先前一般无二,温然却觉得有些地方不同了。
陆彦伸手想要碰触她的手腕,她莫名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她垂眸不敢看陆彦的目光,沉默许久,她声音低微地道:“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陆彦收回探出去的手,他握紧双拳,温然的反应已经比他想象中要冷静许多,他不能强迫她一瞬间就接受这个事实。
“好,我这两日在书房歇息。”
陆彦说完,他看着温然始终垂着头,他想要上前一步,但最终还是停在原地:“我知你心中惊骇,但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不论我是谁,我都不会伤害你,你也不用怕我。”
温然闭了闭眼,她默然没有作答。
陆彦转身即将离开之时,她终究没忍住,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今日把一切告诉我,是不是很快,你就要恢复身份了?”
若非如此,他尽可以将这件事隐瞒下去。
他先前一直不说,今日突然开口,必有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