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钟看着苏照歌的目光落在谷雨身上，露出了些思索的神色，就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下不禁一哂。
他那句话透露出的重点情报哪里是谷雨，苏照歌不想他怎么会知道苏照歌这个人，还知道她在流风回雪楼的排名，他在流风回雪楼中是怎样的角色。倒第一时间关注起了他的小厮名字这么个细致微妙的点，显见是全副身心都挂在叶轻舟身上。
哪里来的小傻子美人，流风回雪楼竟能养出来这样的深情丫头？还是说叶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见到他的人都会为其折服？
真幸运啊。 真不幸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傻子美人疑惑道：“你不可能是楼主，你……”
“你们楼主哪里有胆子亲自来见叶久。”季五笑道：“我嘛……我是……”
他卡了一下，苏照歌疑惑地看着他。
季五虽行为荒诞，但却一直透着股游刃有余的气质，轻松写意闲庭信步，丝毫不为生死所囚。然而回答这个问题时表情却突然有些复杂，像是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自己的身份似的，苏照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像叶轻舟所以她有移情，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眼前这个季五像是要碎在她眼前了似的。
她一边感觉有点毛骨悚然，一边心底又泛上来点说不清的怜惜。
季玉钟笑着叹了口气：“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介绍我自己，你就勉强当我是二当家吧。”
什么二当家？流风回雪楼从没听说过有个二当家，何况二当家还手无缚鸡之力……苏照歌眉目一凛，心想也有可能是自己之前地位太低，其实楼里到底如何运作，不要说什么神秘莫测的二当家，就是兰姨再往上究竟还有什么人，她也是不知道的。
季玉钟在流风回雪楼身居高位，果然不简单，一个照面就看出了长宁侯身份不对——倘或任由他回去把这件事禀报给楼主，他们岂非危险……可如果在这杀了他，该怎么解释二当家暴毙于赵府？在楼主的概念里这里可只有她在，绕不过去的！
“不过你大可放心，”季玉钟道：“我和你们那楼主嘛……也不是一条心，你如果答应再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将这里的事帮你隐瞒下来。”
苏照歌匪夷所思道：“我为什么相信你？”
太离谱了这个人，这才第一次见面就搞得人一头雾水，好像防备他也不是不防备他也不是，对他的印象卡在一个可以信任与不能信任的区间，既像是非常诚恳又像是憋了一肚子坏水，太奇怪了！
“你不相信也没办法吧。”季玉钟诚实道：“你在这里杀了我，你们那楼主立刻就会察觉到不对，你以为你还能有命离开赵府？”
苏照歌想骂人，又想，他说得对。
“你想我做什么？”苏照歌思索了两秒，问道，季玉钟刚要张嘴回答，苏照歌出手如电，突然将一粒药扔进了季玉钟嘴里她身手迅速内力深厚，季玉钟完全不能抵挡，哽了一会儿，一抻脖子把那粒药咽下去了：“……”
“这是圣安司的药，与守忠相似但是比守忠药性更猛烈，每半个月服一次解药，否则生不如死，全身经脉寸断，余生只能缠绵病榻。”
“你真是流风回雪楼教出来的人。”季玉钟痛苦道：“苏姑娘，你这般身手，好好递给我，难道我还能不吃？真是太粗鲁了。”
苏照歌道：“我们都有点把柄在对方手里我才能跟你谈事情，现在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季玉钟认真道：“我想见见叶久。”
苏照歌：“……”
苏照歌终于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第70章
但就算苏照歌能把季玉钟带到叶轻舟面前，也不是今天的事。
季玉钟换得了苏照歌一句口头承诺就好像放了心，很坦白地说外面还有流风回雪楼的暗卫等着，他今日无法久留，对着苏照歌露出一个「我们都懂」的表情。
他们当然都懂楼主脑子有病，但季玉钟又不是苏照歌这种干脏活的杂碎，他堂堂「二当家」，怎么倒跟苏照歌作出一副「我和你是一伙」的情态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叶轻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来，苏照歌吓了一跳，肩膀一耸。
“哎哟，定一定，定一定。”叶轻舟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连忙按了按她的肩膀。这人一整个白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晚上回来像个鬼一样。苏照歌惦记着季五的事，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兄弟？”
叶轻舟眯一眯眼：“你遇到什么人了？”
还真有？苏照歌一愣，说：“季家有位五公子，和你特别像。”
“没有，猜的。你要不是遇到了什么人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叶轻舟很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季家老五？没听过。叶家和季家没有姻亲，我哪有亲戚在他们家也不会有亲戚。怎么像的？移……哎哟。”
移情别恋喜欢上人家了？叶轻舟差点嘴快把这句调笑顺嘴溜出来，当即截断，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捂着嘴表情扭曲了一下。
苏照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叶轻舟囔囔塞塞道：“牙疼，你继续。”
“容貌上倒……”苏照歌看着他皱在一起的脸，迟疑道：“我叫不准，他的神态，说话时的感觉非常像你，我觉得容貌也像，但说不清是不是错觉……”
叶轻舟有些惊诧：“要说容貌像倒常见，能神态相似让你产生错觉，得到什么份上？”
王朗从他俩身后的门里一脸苦相地探出一个头来，像是已经偷听了一会儿他们两个聊天。王朗心想你们两个行不行，一回来就聊正事，就不能谈情说爱一会儿吗？
“像个变态的份上。”王朗骂骂咧咧道：“要不是年龄对不上，我都怀疑那是你儿子。”
叶轻舟：“……”
王朗一步迈出来，简单交代了一下江南商会老头透出来的季五身世。叶轻舟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最后听到季五生母是街边暗娼时突然挑了挑眉。苏照歌一直看着他的脸色，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叶轻舟撑着脸：“唔……不知道，情报太少了。”
“我露面之前听季五说过一句，虽然没见过你，但只要你在他面前出现，他就一定能认出你来。”苏照歌道：“这话听上去对你很熟悉，我本怀疑他那番做派是人为训练的，可流风回雪楼在长宁侯府甚至没有钉子，流风回雪楼的人怎么会对你……”
叶轻舟模糊地笑了一声，眼底漠然：“……太正常了。”
苏照歌没明白他指什么「太正常了」，是说流风回雪楼对他超乎寻常的了解正常，还是季五的存在正常，还是什么？
明明哪里都不正常吧……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与你从未谋面的人，不知为何与你万分相像，还对你抱有着极高的关注度。
听起来哪里正常，甚至季五这个人，整件事都透出一股诡异恐怖的味道来。
楼主对长宁侯的关注与谨慎也绝非寻常，这么一看整个流风回雪楼的主子们都和叶轻舟莫名其妙的有联系。而叶轻舟甚至此前不知道流风回雪楼的存在。
苏照歌想一想就后脊发寒，思索着道：“季五自称是流风回雪楼二当家，他说想要见你，你要不要见？万一见了之后后面跟着的就是流风回雪楼的人怎么办？”
王朗道：“哎，这个苏姑娘考虑的很有道理，万一这小子就是个单纯的变态，诈我们的，身后跟一群人，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被动，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二当家？”叶轻舟轻轻笑了一声：“你信啊？”
苏照歌一愣道：“我……”
流风回雪楼现下看来根基的确在江南，季玉钟第一次见面就能直接报出她的身份，对她是怎么到的长宁侯府清清楚楚，甚至能凭借一点痕迹认定她已经叛变——
都没有询问，直接认定「你跟叶轻舟了」，没有足够的情报是猜不出这些的——现在想来这个鬼一样的推断能力也很像，和叶轻舟一样的，见什么人都不太需要问，照面一看基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而且他是有明面上的身份的，季家五公子。这个就厉害了，比方说如苏照歌，和国公府小蝶，兰姨……她们也都有明面上的假身份，但是这种假身份必须是低微混乱，不容易被人注意也不容易被查明白的。烟花女子和小丫鬟都很容易插暗桩，可要说定都侯府家大小姐是暗桩，这就全然是在瞎扯了。
而季家是江南名族，季家的五公子，还实际掌权，出来进去有流风回雪楼暗卫跟随保护，季玉钟一说自己是「二当家」，她没怎么多怀疑，当然就信了。
“你知道真正的「二当家」是什么样？”叶轻舟叹了口气，教她：“比方说……圣安司的司长们。一司长易听风，虽没有明面提职，但说是副提督也差不多。假设易听风出门办事，是不必事事向我请示，连时间都被规定好的。而且对手下的人要适当放权，易听风自己出来进去会带自己的心腹，主子说走说留，属下没有置喙的余地。尤其是暗卫，我往他身边放一个暗卫，到头来他倒还要照顾暗卫的时间，到该走的时间得走了，成什么了？”
苏照歌一愣，叶轻舟又说：“何况暗卫的任务就是一直在暗处跟着主子，只要主子不出声，他就应该不存在。流风回雪楼的人竟然还在外面给他吹信号催促，这到底是保护他呢，还是看守他呢？谁家的「二当家」干得这么窝囊！”
“可如果流风回雪楼是季家的产业……”王朗听明白了叶轻舟的意思，又有点迷糊道：“季五确实是实际掌权的啊。”
“是啊，不觉得奇怪吗？一方面实际掌权，一方面被严密看守起来不得自由，身居高位却对着背叛的属下要表明自己也并不忠心……”叶轻舟眯着眼笑：“王二你说错了，这哪里是我儿子，这像是那个严苛楼主的逆子啊，这还是他们季家门里自己的事。”
苏照歌道：“所以见？”
“随缘吧，能见就见。”叶轻舟却突然静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说不定没时间，让季五自己努力。”
他那表情很有点惊心，好像虽然还没见到人，但已经知晓了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突然就有点出神。
正巧这时门外来了个小厮，鬼头鬼脑的在门口问道：“请长宁侯的安。”
王朗抬头，那小厮道：“我是袁老爷家的，方才席上时侯爷与我家老爷未曾聊得尽兴，知道侯爷着急，我家老爷特派我再来单请侯爷赴袁府小聚。”
袁老爷是那个……江南商会的老头。叶轻舟听了个话音，又看着王朗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面色一变，把那小厮打发到外面等着，自己换了衣裳就准备要出去，奇道：“有什么事这么急？”
“一些生意上的事。”王朗顿了一下：“大生意，确实有点急。”
叶轻舟看着他，「唔」了一声。王朗急匆匆出去了。叶轻舟看着他的背影，闲闲问苏照歌道：“你说他在瞒着我什么？”
苏照歌：“？”
“那个袁老爷要找他说的，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叶轻舟道：“遮掩得奇奇怪怪的，撒个谎也这么生硬。”
“嗯。”苏照歌突然道：“侯爷这么聪明，想必活得很累吧？”
叶轻舟一顿：“……”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半晌都没人说话，好像有什么被刻意忽视的东西突然浮上水面来。
他们两个仍旧并肩坐着，苏照歌想人有的时候很奇怪，想着你要疏远一个什么人，但你心里喜欢他或者她，就总会在自己也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靠近她。
是天下男人都如此，还是只有你这样别扭？
叶轻舟好像有点坐立难安，但是面上丝毫看不出来，坐得稳如磐石，好像只要他还坦荡荡坐在这里就证明了他不心虚一样。
入了夜，有一点微妙的花香浮起来了。苏照歌心猿意马，又觉得自己心里很静。
我听王朗说，你不续弦是因为你心里还惦记着当年的良安郡主，你喜欢她的，你记挂着她的，是吗？
你当年就喜欢她吗？那个很早很早的时候，你还不是长宁侯，甚至也不是世子，只是一个声名不好的卑微庶子的时候。
可为什么当年我看不出来呢？我现在就能体会出你是喜欢苏照歌的，那当年我看不出来，难道是因为我那时年纪小吗？
又或者我们大家都误解了，你喜欢苏照歌，可你甚至不想承认。
你其实不需要任何人，良安郡主也好苏照歌也好，那只是你的又一个借口吗？就像「苏姑娘是长宁侯的心尖小妇人」一样，「良安郡主是叶轻舟的心伤」也只是你另一个用以说服自己的借口，你其实谁都不想要，但是你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一点，所以找出这样的一个理由来，骗过了所有人。
我要怎么信你呢？信你什么呢？
苏照歌忍不住了，回头：“侯……”
“别动。”叶轻舟却也出声，拿出了一根步摇，伸手簪在她鬓上。苏照歌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却下意识的没有动，叶轻舟一打岔，她的勇气也断了，本来就不成形的话留在了嘴边。
叶轻舟收手，看着她，眼神软而缱绻。他做这样一副表情真是要命，哪怕曾同床共枕成百上千次也不能视若平常。叶轻舟轻声道：“果然不错，我今天出门时看到就觉得适合你——我明天早上会跟着赵康成安排的车离开这里，你留在这里，要自己小心。”
苏照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说让我来保护你的，我怎么可能让你自己去？”
“本来以为会危险，其实也就还好。”叶轻舟笑一笑：“所以给了你其他的任务，你会知道的，你跟我去，我反而不安全。”
苏照歌咬牙：“……”
她正待再说点什么，叶轻舟却好像完成了件什么大事一样，撤了手，起身便离开了。苏照歌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气急，问道：“就这样吗？”
她笨嘴拙舌，一到这种时刻情绪上头说话就有些木讷，可叶轻舟却好像听懂了似的，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背影看上去很潇洒也很寥落地离开了。
第71章
可就算心里有气，这次苏照歌心里却有点说不上的慌张。
细论起来，此前叶轻舟虽然也有甩下她独自行动的时候，但之前叶轻舟甩下她也不做告别，发现有人在身后跟着，头都不回，几步就晃没影子了。
趁夜而来，说类似告别的话，送她簪子，总觉得寓意不祥。苏照歌已经有半生在血雨腥风中打滚，本不是在意这种吉兆凶兆的人，可事涉叶轻舟，却总情不自禁多想。
是以她憋了一口气，怀揣着满心的郁郁，想着大不了今晚不睡了，不如跟紧叶轻舟，看看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其实这个做派算不得很磊落，也算不得很有尊严。她早年长于深宫大内，身份尊贵，虽然也有许多过得不如意的地方，但如果要说想要什么人，想要什么物，没有什么值得她费心的。
郡主想要什么东西，有时甚至不必她开口，宫里的下仆们久经磨练，她目光在什么东西上多留一下，不多时自然有人收拾利索了送进来。她本质上又不是个特别在意服侍精细的人，一直以来只有别人怕伺候不到的，没有她挑毛病的余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