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次他在京城见到了叶久本人。”季玉钟道:“叶久辅佐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当年季犹逢跟随太子,只要不碰上三皇子基本没什么障碍,但每次只要一碰上三皇子的事他便失手,那大概真的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失手是什么感觉吧,并且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同一个人手里——当然不可能是三皇子本人设计他,哪有主君干杂活,一定是三皇子身边的某个幕僚。他好像在一道沟反复跌倒,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推演,只要反复路过,从没有成功过。对面将他所有的布局全部打乱,轻松拿走他想要的一切,似乎永远都能比他多想一步,这一步非常可气。倘或真的强到让他心生绝望,或许他也就放下了,从此承认这世上确实有比自己更强的人,可他总是只差一步,好像他和那个人只有这么一点点差距,又好像对面一直在戏耍他,你能想象到这对他是什么样的打击。”
苏照歌:“……”
她心想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纠结的?就算流风回雪楼里有人的功夫比她好,下次遇见避开不就得了,非得一次次上去找亏吃吗?
不过想想夺嫡这种事,应该也没有避开的余地吧。
“既然有如此前缘,怎么又说季犹逢不恨他?”苏照歌轻声道:“难道不该深仇大恨?”
“对他来说那是个又可恨又可敬,又令他感到不孤独的人。他这辈子只输了这么一个人,或许他对叶久也有种自己说不出来的向往之心吧。”季玉钟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想要毁灭他,或许想要得到他,或许想要成为他……他第一次见叶久,就知道那是一直压了自己一头的人,他怀揣着满心又恨又爱又敬的复杂心情,想正面见见这个人,但是叶久完全没在乎他,好像不知道他在那里一样,就那么路过了他,甚至没有多余看他一眼。”
苏照歌:“……”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总之当年夺嫡时,尤其到了后期,他从未占据过上风,最后三皇子平稳上位,毫无悬念。”季玉钟道:“掳走良安郡主……就是那时他最后的办法。”
苏照歌掩藏在大袖下的拳头紧握,指甲甚至刺进了掌心肉中:“良安郡主……不过是深闺妇人,就算叶轻舟在辅佐三殿下的过程中曾借了郡主的力,但掳走郡主,能对大局有什么影响!”
“因为想不到其他弱点了吧。”季玉钟道:“苏姑娘别见怪——叶久早年与良安郡主夫妻情好琴瑟和鸣,在整个京城都是出名的。季犹逢觉得就长宁侯府的关系来看,长宁侯本人或者侯夫人出事叶久未必会管,可如果郡主出事,叶久势必会分心,那就是最后的机会。当时太子最后的力量是京防军,如果能利用这支军冲进皇宫改朝换代,或许还有赢的余地,是临死反扑,也是胜负手。可京防军内也分派系,有一部分人是驻扎在五城兵马司的,如果跟五城兵马司拉扯起来耽误时间,太子死不死的倒是小事,只怕他自己也活不下来,所以得先去了五城兵马司这个心腹大患。”
苏照歌道:“和良安郡主有什么关系?”
“当时五城兵马司被叶久控制。”季玉钟低声道:“他必须想办法把叶久从五城兵马司拔出去,最好他连京城也不在。所以最开始设想,如果掳走良安郡主威胁叶久,或许可行。但临近最后却出了一件事……”
苏照歌道:“可是季犹逢最后没把这个消息告诉叶轻舟啊。”
“因为太子死了。”季玉钟似乎也觉得非常可笑:“三皇子是个仁善人,哪怕当时关头紧要也不愿取了兄长性命,叶久却认为没必要如此妇人之仁,所以他……他在季犹逢决定举兵前一天夜里,趁夜潜入太子府,把太子杀了。”
苏照歌瞳孔巨震,失声道:“什么!”
“是不是很可笑?永远比他快一步……”季玉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太子虽然愚钝,却是一面旗帜,有太子才有争斗的资本。没有太子这个天家血脉在前面举旗,京防军怎么会听一个幕僚的话出兵皇城?太子死了,太子党彻底败了。只是一天的功夫,最后的胜负手也没了。季犹逢对着太子的尸体枯坐了一天。”
“既然已经没有这个胜负手了,何必……”苏照歌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塞着热痰:“要良安郡主还有什么用呢?”
“确实没用了,但当时季犹逢的目的已经不是扶持太子上位了,从那一刻起他的执念彻底变成了叶久,大概那天清晨他推开太子房门,看到太子的尸体那一刻时就已经疯了吧。”季玉钟道:“他想要报复叶久,不为了太子,只为了自己的……骄傲吧。叶久一直以来都太冷静了,冷静地一直稳压他,他想让叶久痛苦,失控,体会到他一直以来的挫败感……”
“所以良安郡主仍旧是唯一的突破口。”苏照歌明白了:“他以为叶轻舟珍视妻子,如果良安郡主死了,他自然就痛苦失控了。”
“那不是他以为,叶久确实珍爱良安郡主。”季玉钟叹了口气,感觉苏照歌用词有点奇怪:“本来该在得手后立刻给叶久发信的,但他对良安郡主施以极刑,说不上是在报复谁,保不准他是在不满不过区区一个深宫夫人却能得到叶久那么多关注……他等了几天之后才把尸体还给叶久。应该是很享受那个过程。他确实得逞了,叶久状若疯癫,但却始终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郡主……”
“他想要的或许就是这个吧,他一直不能释怀叶久从未将他看在眼里,所以就要以这一点报复他。叶久知道自己有仇人,但永远不会知道仇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一腔仇恨无处着落,就像季犹逢始终没得到他关注的那些年。”季玉钟道:“之后叶久大肆屠戮太子旧部,但季家早就退步抽身,被叶久怒火殃及的只是些不重要的旁枝。季犹逢不必见到叶久本人,只看着叶久动作,就心情舒畅了好些年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楼主对长宁侯府远超常理的谨慎,只不过私接了个单子,多年苦劳的兰姨说杀就杀,叶轻舟还没完全搞明白流风回雪楼怎么回事,他当即决定把整个京城的据点都撤掉。
“既然这么多年都没发现流风回雪楼所在,叶轻舟现在是怎么发现流风回雪楼是季犹逢的?”苏照歌道。
“你是他的枕边人,你问我啊?”季玉钟道:“我还觉得是因为你把流风回雪楼投了个底儿掉呢,但你身份低微,懂得又少,我实在不知道他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或许还是季犹逢做错了什么事吧,叶久精的像鬼,我一直不敢确认,叶久到底是真的不知道季犹逢呢?还是其实他心里什么都知道,但他惯于藏着,所以什么都不说,刻意表现得像从来不在意这个人一样呢?”
苏照歌无言的看着他,季玉钟举手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季犹逢也时常这么安慰自己,或许叶久其实对他如临大敌,每次设计他,每次部署计划都在家绞尽脑汁想得脑袋都要秃了,但真正见到他却要表现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苏照歌:“……”
这他妈是个什么脑子有毛病的人,太令人迷惑了。
“我只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叶久已经盯上他了的。”季犹逢回头,找了根笔,把水路图翻过去,露出干净的背面,然后随手在上面画了枝梅花。
那花纹看去非常眼熟,这一世重逢在大雨中时叶轻舟留给了她一把伞挡雨,是这个花样,来江南后有一天夜里她去找楼主汇报,出门时发现叶轻舟等在廊下,跟她说下雨了,带把伞……也是这个纹样,后来楼主要走了那把伞,叶轻舟还嘟嘟囔囔不乐意似的说那把伞可是他亲手画的怎么就随便送人了……
“那把伞。”季玉钟活似知道她在想什么,点了点那花样,说:“叶久好风雅,写字作画都好,偶尔会自己提个扇面,画个伞什么的。这把伞是叶久亲手画的。”
苏照歌道:“那又如何?”
“可我不觉得你们易装来到随州城,叶久会有亲手画伞的闲情,他多四六不着,也不是这么个性格。”季玉钟道:“而且这花纹有讲究,整个京城都知道长宁侯好用梅花纹样,但却鲜有人知道,他这个习惯并不是附庸风雅,而是有来历吧。”
苏照歌已经蒙了,下意识问道:“什么来历?”
“苏姑娘见谅,按说如今你才是叶久的心尖人,我不该这么没眼色。”季玉钟目光在她发间的素银梅花步摇上轻轻一落,目色似乎有些尴尬:“梅花是良安郡主的花啊。”
苏照歌整个人像是被今日的第二道雷劈了:“为什么是良……”
啊,是了。
因为……不与群芳争绝艳,化工自许寒梅,一支临晚照歌台啊。
第75章
爱过。苏照歌心下一片空白,唯有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回荡脑海中,但……从来不知道。
眼前突然掠过很多深埋记忆里的画面。灰黑的天色,宫道上下着绵绵密密的雪,眉目含情却神色清冷的少拦自己车前……说要自己帮,可以自己这一生卖给好。影子积雪的路上拉那么瘦那么长……那么孤单,眼睛却亮的像是团火。
们要做夺嫡那样的大事啊,想必很忙吧?其实每天回来看上去很累……眼下有一点隐隐的青。可要自己写字,每天提早起半个时辰。有几次好醒早,正巧赶上叶轻舟刚起,边的被褥尚有余温,而叶轻舟不知道好已经醒了,隔着一扇屏风给好照着书册编写字帖,刚写了个头,似乎觉不满意,又回头找了一本书重新始,好记的,那本书是什么名字……是《西江集》吧?
那是本民间志怪故事集,故事很有俗趣,但绝不是能上大雅之堂的东西。叶轻舟之前给好写字帖要么是诗集要么是骈赋,那是第一次给好换成故事集。为什么呢……长宁侯府是读书家,家恨闲书,叶轻舟怎么会有一本《西江集》?
屏风的叶轻舟写到一半突然回头看了看还床铺上的好,岳照歌脸嫩,佯作睡着,而苏照歌毫不意,穿过时光,愣愣地与记忆中的叶轻舟对视。
叶轻舟好像笑了笑,模模糊糊地说:“……”
你说了什么?苏照歌急切地想,你当说了什么?听到了吗?一定听到了,只是想不起来了,你清晨起床,看着熟睡的,会说什么?
“……等……时候,……带你出去玩。”叶轻舟轻声道:“只肯闷府里,无聊坏了吧。”
苏照歌捂住嘴:“……”
转世重生而来,好无数次坐过长宁侯府挂着梅花牌子的马车。着急办事时从窗户走会刮动那块梅花牌子,好会顺手扶正,指尖从墨色的梅花上无数次掠过。
那是被长宁侯府的标志,那是好的名字。
“永远陪伴你。”
“苏姑娘?苏姑娘?”季玉钟道:“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不是那个意思……”
苏照歌抬起头,果然眼前模糊,好眼泪擦掉,勉强收拾好了心情。好刚刚心情激荡,没太听季玉钟又说了什么,便问道:“什么意思?”
季玉钟看着好发间的梅花步摇,不知道想歪到了哪里,可能是怕的猜测引爆苏姑娘的怒火炸死自己,便语气很委婉道:“是说觉叶久不是会糟践女子的……”
苏照歌茫然地看着,心想当然了,你说什么?这何必你来告诉?
季玉钟叹了口气,示意苏照歌步摇拿下来给。苏照歌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步摇抽了下来递过去。季玉钟低头仔细打量。
苏照歌问道:“怎么了?”
而这一支梅花步摇却是线条硬朗,整枝簪便是梅花的枝桠,枝节嶙峋,簪头是点点怒放的花冠,穗子倒简单了,只是素银拧成的流苏。
“步摇这种制式一般高门大户中常用,小家小户很少有的,这东西漂亮之能约束行走整理仪态,风格一般以华贵为主,雕金嵌宝不过寻常。叶久出显赫,送你这个也很说过去。”季玉钟道:“可这一支丝毫不加以多余装饰,不能说不美,却很锋利,不是寻常气质。如果要送钗子给姑娘,绝对不会选这个。”
苏照歌道:“所以?”
“所以觉送你这个,是真的觉这支步摇和你很像,嶙峋也好锋利也好。而并非将你当作良安郡主的某种……”季玉钟艰难道:“某种替代。”
虽然这么讲其实也很说过去,叶久不是沉迷女色的,季犹逢疑惑过苏照歌到底哪里了叶久的意,后也觉可能除了名字之,苏照歌上确实有一些地方与叶久早亡的发妻相似,所以有移情。
但对于一个对有情的女子来说,被心上当成另一个的替代,大概是绝大的的悲哀与侮辱吧。
没想到苏照歌默默听完,慢慢道:“不乎这个。”
季玉钟奇了:“哦?”
苏照歌这回却没打算给解答,看着桌面出了会神,又问道:“你……怎么看待叶轻舟对良安郡主?”
“少结发,夫妻情深吧。”季玉钟道:“叶久其性情冷清,亲情断绝。如果说前半生真的爱过什么,应该也就是良安郡主了。否则季犹逢不会盯上好,认为好能够威胁叶久放弃五城兵马司。”
苏照歌不语,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为什么觉叶久会来这里。”季玉钟咳嗽了一声,瞧了瞧桌子上的水路图:“因为季犹逢今天这里。”
苏照歌回过神,听闻季玉钟此言,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哦?”
“你跟着那假冒长宁侯也吃了好几天宴席,看那假冒的就喜欢和商会聊天,那你应该也听说过江南横行的水匪吧?”季玉钟道:“那片水匪和季家有关系。”
苏照歌惊了:“江南的水匪也是你们养的?”
“算对了一小半吧。”季玉钟道:“流风回雪楼只是季家水面下豢养的恶兽,但明面上,你知不知道季家出名的是什么?”
苏照歌仔细想了想:“……粮运?”
好好像听王朗提过一嘴,王朗早和季家做生意,但王朗做金玉季家做粮食,后来就不太往来了……想必是粮食做很好了。
“……”季玉钟道:“……姻亲。”
叶久喜欢的是什么粗枝大叶的女!良安郡主当也这样吗!
“姻亲联合是季家几代的策略,季犹逢只是将继承了下来。”季玉钟徐徐道:“随州出美,你可能还没机会见识到。说一个你能感受到的。叶久据传是容色极甚,虽没见过,但盛名如此,应该不是假的。你知道叶久为什么会长成那个样子?”
苏照歌道:“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天生的。”
“……”季玉钟梗了一下,道:“……确实是天生的。你大概不知道,叶久早之所以被认为出不好,并非因是庶出子,高门大户,谁家没有庶出少爷?生母乃是烟花女子,这才是根源所。”
“叶久生母真名不详,但当有个别称,整个随州城没有不知道的,唤做「销魂奴」。”季玉钟眯起眼睛,似乎回忆着什么:“这别称是因为销魂奴容色极美,尤以一双眼为。据见过的说真叫个眉目含情,好低眉敛目看你一眼,被看的便已经酥骨软,仿佛是被毕生所爱深情望着……虽然销魂奴可能压根不认识,心里想中午吃什么。鸨母知道这是好日后的摇钱树,不肯轻易将好卖出去,生留到五岁及笄才打算搞一个初夜拍卖,不夸张的说,当随州城所有的男等好长成。”
苏照歌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