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头目手一指,叶轻舟跟着他的方向去看,一愣。
那小头目身后跟着一队小水匪拉着小车,车上垒满了酒坛,粗略看去少说有上百坛。而拉酒小队的尽头竟然是一个庞大的酒窖,好多小水匪正在那里装车。
搬运酒坛的队伍竟然还不止他们这一队,他刚才全副心神集中在寨主身上,余光也看到了很多拉着酒坛的人,只是方才竟然没有意识到有这么多!
“快点,上来搬,当家的要是喝的不尽兴,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头目斥道:“你也去,快去拉酒!当家的要用好酒把广场周围堆满,好叫季当家看看咱们寨子的阔气!做得不好,咱们所有人一起丢脸!都手脚麻利点!”
叶轻舟从善如流,答了句是便向酒窖方向小跑而去,加入了搬酒的队伍。
好家伙,以那广场的大小,想把广场绕圈周边堆满,起码得两千坛酒,今天贵宾就季犹逢一个人,说要喝到尽兴,寨主难道是想灌死季犹逢吗?
叶轻舟佯装搬酒,意思意思地跟着搬了两坛,他着急去看寨主到底进了个什么地方。
然而等他搬到第三坛,准备找个空档偷跑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不对。
这酒坛怎么好像和刚才那两个重量不一样?
叶轻舟又颠了颠。
不仅重量不一样,这手感好像也有区别。正常的酒液清澈,在坛子里晃来晃时声音清凉,这坛子里面的液体却好像更沉重滞涩些。
“头儿,”叶轻舟出声道:“小的怎么觉得这几个酒坛好像都不一样沉呢。”
小头目眉飞色舞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当家的阔气,今夜不仅有竹叶青,女儿红,云梁酒……这些,还有名酿越州春,这酒的种类都不一样,不一样沉不是很正常吗!”
“……”叶轻舟道:“多谢老大提点。”
这寨主放得什么狗屁,也就能糊弄这些打杂的小喽啰。
他留了心,搬着这个坛子虚晃了两步,避开了视线,不为人知地混在搬酒人群中走远了。
找了个避风背人的角落,叶轻舟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所有的酒坛都有泥封,这本来是为了密封,能阻隔气味。叶轻舟敲开封口,一股浓烈的味道当即冲上了他的鼻腔。
这是……叶轻舟打了个喷嚏:“油。”
寨主说要用酒把广场围满……
那粗略一看需要两三千坛酒,就按少了说,算两千坛酒,这两千坛里,有多少是酒,多少是油?
叶轻舟心想那寨主是什么意思?
油大多用来引燃,寨主的计策是把季犹逢烧死?烧死一个人,哪用的上这么大排场?
何况他既然没在自己离开会场的时候骤然发难,生辰晚宴就是想要照常开场。
他用油与酒把广场围上,到时候不论是烧是炸,就不怕自己难以脱身?就算他自己能脱身,他怀孕的妻子呢?
叶轻舟把那坛油随手塞到角落里,自己轻身上了房梁往寨主刚进的房间里去了。这里的地势开始复杂,可以暗中摸过去了。
天色渐晚,逐渐有晚霞从西方铺过来了。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苏姑娘。”季玉钟和苏照歌从船里出来上岸,有个水匪过来毕恭毕敬地把他们两个请进一处厢房,说要去通报寨主和季当家,请他们在此稍后。
这处厢房也不是在平地上,而是上了岸后一处起势极高的船形高楼,登到三楼才得这么个房间,说是视野好。苏照歌推窗望出去,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极大的广场,布置华丽,广场周围有许多小水匪搬着酒坛在上面走来走去地布置,像是想要用酒坛把这广场再包裹一层,手笔很大。有一些席位上好像已经坐了人,只是隔得远,这却看不清脸了。
那广场被与他们此刻身处高楼一样的船形高楼围住,只有一条极宽阔的大路通向广场外,整个水寨深处气势非常宏伟。
季犹逢在那上面吗?叶轻舟在那上面吗?
“你拿着这个,”季玉钟把那块刚才挂在船舱上的季家令牌递给她:“你出去探查叶久所在,倘或被人发现行踪可以拿这块令牌出来抵挡一下,就说自己是季家的护卫,或许能够糊弄过去。”
苏照歌回头,把那块令牌接过来:“……哦。季家的东西在水寨里这么好用吗?踪迹可疑的人都能糊弄过去?”
“水匪依附季家而生,别有一份尊重,季家又有杀手生意,寨主也知道。”季玉钟道:“我和季犹逢身边都有杀手暗卫保护,表面上只会是一个人。这行事风格在水寨也不是个秘密。假设被发现,你也不过会被当成是我身边的暗卫罢了。水匪不敢朝你下手,至多扣下你然后带你来找我算账。”
“当然你最好不要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抓住了也想办法跑掉,别让他们有把你送到我面前来的机会。”季玉钟又道:“季犹逢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你如果真的露了脸,咱们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倘或你无用至此,别怪我到时候反水。”
苏照歌道:“几个匪类,我还不至于跑不了。你有没有什么推测,叶轻舟进了水寨后下一步计划可能是什么?”
他们之前在水寨外盘问易听风时易听风倒都说了,只是易听风也仅知道到把叶轻舟送进来这一步,叶轻舟之后可能会展开行动他完全没概念。
易听风当时只说:暗卫旧年执行任务时形式复杂,提前做计划临场未必有用,很多时候都是根据形式临场决策的,只知道侯爷进去后一定会脱离开赵府宠妾的身份便宜行事。
那这可变度就太高了。
季犹逢假笑道:“我连叶久能装成女人混进来都猜不到,你让我猜他变成女人后还能有什么想法,这就太难为人了,苏姑娘。”
苏照歌认真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是他血亲吗?你又这么像他,思路一定有相似之处的,你再想想。”
“保不准我是借我这皮囊蒙骗易听风的,我压根和叶久没关系,你刚才不是也一脸不相信的吗?”季玉钟挑挑眉:“真猜不出来。”
“我相信你。”苏照歌诚恳道:“你们脑子好使,肯定能想出点办法来的,水寨这么大,我自己瞎翻一天也翻不出来的。”
她之前确实怀疑过季玉钟所说,后来突然想到了一个线索,突然觉得季玉钟所言他是叶轻舟血亲之事有可能是真的。
易听风看上去是不通风月之人,但他是做情报的。就好比他虽然不知道苏照歌长什么样子,却一定知道苏照歌这个人一样。
季玉钟在放走易听风之前曾仿佛是不经意地问了易听风这样一句话:易大人,你可听说过「销魂奴」吗?
他当时正装大尾巴狼唬易听风,抛出了似是而非的很多问题去诈他,有一些是易听风压根不可能知道的流风回雪楼的事,这或许是他套话的一种手段。这个问题掩藏在一堆这种问题内,乍一看去很不起眼。
苏照歌当时却记住了。
易听风有些茫然,回答他不知道这个「销魂奴」是何许人也,又问这人与今日有关系吗?
季玉钟没就着这个问题细聊,而是就这么放过去了,好像这只是随口一问。
销魂奴与今日之事无关,她是三十余年前的江南名妓,叶轻舟生母。可易听风身为长宁侯的左膀右臂,做情报出身,离叶轻舟是最近的人,他竟然不知道「销魂奴」。
一些人成名后会格外注重将自己的过往埋藏,这倒是很常见。可既然如此,叶轻舟想必曾经在清理过往的时候费过心,季玉钟又怎么知道的?这也是季犹逢告诉他的?
苏照歌觉得不像。
她当年嫁给叶轻舟的时候,「销魂奴」就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生母的存在感极低。和国公府的时候兰姨曾拿给她看过一些长宁侯的情报,其中甚至没有「销魂奴」这么个名字出现,只说是长宁侯府庶出,生母为江南歌姬。
倒提了很多句当年长宁侯夫人这个嫡母是如何养育他,坊间如何流传着这嫡母的贤名。光从这个点上看,苏照歌总觉得季犹逢对叶轻舟父母的调查和认知更偏向于当年的嫡母,并没在这个生母上费多大的心思。
可关于「销魂奴」的事季玉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如果不是季犹逢说的,那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知道,本来就了解。
他和叶轻舟生母有关,结合他的所作所为,说是血亲,还真有几分可信。
“……你的信任未免太廉价了。”季玉钟与她对视了两秒,语气生硬道:“我不知道叶久在哪里。不过这些事总有迹可循。如果是我要来查水寨的事情,只会从两个人身上下手。第一个是寨主,第二个人就是季犹逢。这两个人是最关键的人物,无论做谁都能得到很多信息。而季犹逢是叶久想杀的人,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叶久——我不知道他以什么身份,怎么去,但他一定在寨主周围。要么他就谁都没去调查,只专心隐藏在季犹逢身边,静待他露出破绽的瞬间。这和我了不了解叶久无关,是正常的办事思路。”
苏照歌道:“你觉得他会选谁?”
“我个人觉得会是寨主。”季玉钟道:“叶久习惯谋定而动,他一定会把水寨的一切都调查明白,才能返回去找季犹逢的。”
苏照歌转身离开,又回头怒道:“你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寨主在哪里!”
季玉钟假笑道:“我实在想不到苏姑娘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我的付出已经够多了。至于寨主,我对水寨内部结构也不了解,你要自己找。你的时间不多,要记住,你一离开我就是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我已经没有暗卫了。如果我被季犹逢带走,我们就不再是盟友了。”
苏照歌挥挥手,消失在了门外。
“真是个鲁莽的丫头片子。”季玉钟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一身谜语,派你去叶久身边做细作,季犹逢捡到鬼了。”
“我说了我不想去见他!”
叶轻舟刚刚摸进寨主进入的那个华丽房间,还没看到确切的人影,便听到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大声怨怒道:“我跟你说了无数次,我不想见他!过什么狗屁寿辰,我见到他的每一秒都像是有蛆在我身上爬!你滚啊!你们都滚啊!”
叶轻舟心想,哟,这是怎么了。
第84章
“阿细……”这是寨主的声音:“你再最后忍一晚,今天过后……”
“我为什么要忍这一晚!我不忍!”那叫「阿细」的女子勃然大怒:“你不是已经答应我要杀掉他了吗!”
叶轻舟慢慢找了个位置藏好,探出点目光向下望,刚看清了下面情状,心里就不禁“嗯……”了一声。
只见这房间装饰华丽,内里挂满了如鹅黄水红轻紫这样颜色的障子与装饰,显而易见是个女子的房间。
而房间深处的大床上就是寨主和那被称作“阿细”的女子。那阿细肚腹隆起,想必就是怀孕的寨主夫人了。
可这阿细手脚都被巨大的锁链拴住,这锁链没有完全影响她的动作,却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仅在这张床上。而寨主正坐在床边,试图伸手去摸她的脸。
这寨主夫妇的夫妻关系也是扑朔迷离啊。叶轻舟注意到了捆绑着阿细的铁链,扣住手腕脚腕的镣铐内都垫了厚厚的内衬,这种措施是怕床上的人挣扎动作之间伤到自己,想必也是寨主安排的了。
这寨主夫人是被温柔囚禁在这里的囚徒。
寨主仍旧耐心解释道:“我答应你了,阿细,我也做了,我今晚就会杀掉……”
叶轻舟心想多说点,最好把你所有的计划交代出来,好安你夫人的心。
“我没看到!”阿细暴躁地打断他:“你要杀他,那他为什么现在还没死!水寨里有三千人!杀一个季犹逢需要这么废功夫吗!你要杀他早就死了!他进来就死了!”
寨主合了合眼,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阿细看着他的表情,声音却突然一卡,随即她神经质地抓住了寨主的领口:“你骗我?”
叶轻舟心想嗯?他骗你什么了?
“你根本就没有想杀季犹逢对不对?你都是骗我的……你压根就不想杀他……”阿细说着说着竟然流下泪来:“你骗我的……没有季家水寨也活不下去,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棋子,一个无用的女人……你不舍得为我杀了季犹逢,你根本就没有动手……”
“你怎么还会这么想!”寨主一把将阿细扣在自己怀里:“你是我妻子啊!你不是无用的,你不是棋子,对不起,对不起阿细,我当年不该那么说你……”
阿细推拒着他的拥抱,尖刻道:“就是这样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在见到季犹逢的瞬间就杀了他!他已经在水寨里了!”
“阿细!季犹逢不是那么好杀的人!”寨主解释道:“而且我们也不能为了杀季犹逢,全寨上下那么多兄弟的日后前程就不管不顾了!何况今天寨子里已经没多少人了,敌不过季犹逢身边的流风回雪楼暗卫的!杀他得万分小心,我还得拿到他身上的季家印信,咱们的精锐我已经都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抛弃了也无足轻重的蠢货……咱们还有日后呢,嗯?你再忍一忍……”
“你杀了他,在尸体上一样能搜出季家印信!”阿细道:“流风回雪楼才几个人,你用一百个人一拥而上,怎么也打死了!你就是不肯下手,不肯用心……你把我关在这里,还想骗我,还想让我去见季犹逢……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你还让我去见他……”
“不见也行!”寨主深呼了一口气:“你不想见,咱们就不见了!”
阿细进一步要求道:“你现在就下令,让他们杀了季犹逢。水寨是你的地盘,季犹逢奈何不了你。”
“季犹逢自己武功卓绝,身边又跟着不知道多少暗卫,他那暗卫个个武功高强,光靠人数优势我们敌不过的!”寨主像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好了,也有点急了:“季犹逢资本如此,水寨现下空虚,他奈何不得我,他还跑不了吗!一旦让他跑了,咱们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是不想杀他。”阿细冷笑了一声:“说什么季家印信,你要什么季家印信,有没有季家印信,有我你就能继续和赵家合作……”
“这不足够的!”寨主道:“没有印信,咱们奈何不了季家!”
“有什么不足够!你只想要赵家的话,有我还不足够吗!”阿细尖叫:“你不想杀,就不要来见我!你不杀他,不如杀了我!我不就是活生生的季家印信吗!你拿着我,我娘没办法的!”
叶轻舟一直皱眉,心想奇了。什么娘?
就他之前得到的情报来看,季家小姐也是季犹逢不知道从季家哪个旁枝抱上来收进嫡系的丫头,可季家旁枝,能和赵家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你的身份没法见光的!”寨主按着她:“和赵家合作,最终点头办事的人是赵大人,而不是老太君!赵大人这是不知道你是老太君亲生的,他要是知道,水寨哪还有活路可走!”
季家小姐是赵老太君亲生的?叶轻舟一愣,心想这怎么回事,什么惊天八卦?
赵老太君是季家女儿,这正常,可既然嫁进赵家门里,名义上就是赵家人了,她所生育无论男女都该姓赵,哪里会姓季的?赵家无论怎么样是官府,官家小姐怎么会被季犹逢收进季家嫡系,被嫁给水匪头子?而且这年龄……也对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