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出个举杯敬酒的姿势:“苏姑娘,你居功至伟啊!”
苏照歌捂脸:“……”
两秒后,小船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音量之大,甚至引来了两侧守卫的注目。
苏照歌看着面前这个突然疯癫大笑的男人,有点崩溃道:“你又笑什么!”
“我笑季犹逢……哈哈哈哈……”季玉钟眼泪都要笑出来:“简直是诅咒……哈哈哈哈,他注定永远要比叶久慢一步,他这辈子都没法越过这一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枉做小人,白花心思!他这辈子,他这辈子哈哈哈哈哈,简直就是个笑话,越是在意,越是个笑话……”
苏照歌皱眉道:“你指什么?”
季玉钟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一手挑开船帘,示意苏照歌往外看,问:“用心看看,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苏照歌凝神看去,只见两侧水匪来回巡逻,并无井然秩序,嘻嘻哈哈的,很不成个体统。
不过这群水匪的佩刀倒都不错,精钢利刃,倒不像是匪类的水准……等等。
苏照歌一皱眉,心想好像少点什么。
江南盘踞的水匪据说一家独大,是被季犹逢用一些手段扶植起来的。
而不管是水匪山匪还是什么匪,匪类绝对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争夺地盘,彼此吞并。大的吃掉小的,再被更大的吃掉。既然说是盘踞一方,这里应该就是江南唯一的水寨了。
那这么说,她和叶轻舟坐小船下江南时碰到的水匪袭击,也是这个寨子的人。
但当时他们却没来得及近前细看,因为那群水匪有兵器之利,他们有弓箭这种远距离武器,大量弓箭压制下寻常小船压根无法近前,几轮乱射后都死得差不多了……
然而无论是刚刚进寨时的守卫,还是水寨深处这里的守卫,没有一个人是带着弓箭的!
苏照歌道:“弓箭。”
季玉钟称赞道:“聪明,苏姑娘。是弓箭。”
“弓箭最大问题是贵啊。”季玉钟往后靠了靠,舒舒服服靠在船舱上:“刀剑,粗粝一些也不耽误杀人,何必给小喽啰们良兵利器?一把刀,能用上好几年。但弓箭不是,造价与工艺都不是寻常,何况一根箭,射出去就是射出去了,能回收的很少,着实是个贵东西。区区一个寨子,怎么养得起这么贵的东西?”
苏照歌疑惑道:“季犹逢不是下了大力气扶植吗?难道他不出钱?”
“我季家是来做菩萨的,白白供他们弓箭?何况这么大一个寨子,上千人,每个月要出三四次,哪里供得起?”季玉钟失笑,摇了摇手指:“我们是生意人,哪有生意人做这么亏本的生意?”
“赵家。”季玉钟施施然收回手指:“是管随州城军备的,易听风说叶久下江南时曾遇水匪打劫,水匪用的是白羽黑杆箭,那时候你就在他身边,有印象吗?”
苏照歌想起来了:“对!叶轻舟当时说……”
她梗住了。
叶轻舟说这弓箭是军中制式……她当时还发散思维以为江南水匪猖獗如此,竟然能打进江南水军抢军备吗?
“季犹逢这样的奸商,怎会自己出这么大笔钱?扶持水匪这样大的事情,自然也需要合谋来分担。”季玉钟笑了笑:“季赵合谋,才养出了这样大的水寨啊。”
“所以赵家人为水匪提供弓箭……”苏照歌扫了一眼水匪腰间的做工精良的刀,又改了口:“提供军备……季家提供资金?那你们能得到什么?”
“季家提供资金?”季玉钟哂笑:“当然,我也不能说季家一点钱都没出……但是季家主要提供了赵家。”
苏照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尽管血仇在上,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季犹逢实在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她猜不到季犹逢还能做什么事。
“赵家和季家是世代姻亲,是季家牵线搭桥——半引诱半威胁,才敲定的这件事。”季玉钟耸耸肩:“而季犹逢付出了什么?付出了和季犹逢并没什么关系的几代季家女。”
“赵家好歹是官宦世家,这生意一旦沾手就扔不开,难道赵大人不思虑吗?”苏照歌心想江南到底是个什么大酱缸:“季犹逢既然是这么个危险人物,主要和水寨联姻的还是季家小姐,这等同于水寨和季家穿一条裤子,赵大人不怕自己反而被拿捏?”
“说得好,赵大人自然怕,但他还能怎么办呢?”季玉钟幽幽笑了。
“季家偷偷出了前几次水寨换兵器,修整寨子的钱。然后水寨劫了几次江南过往的大商户,可真是暴利的买卖,两回就回本了……然后季犹逢做了什么呢?季犹逢把这笔脏银,偷偷送到了赵老太君手上,美其名曰「孝敬老祖宗的钱」。他这么送了大概两个月,赃银超过五十万两,赵老太君果然是个没脑子的,这么短时间内就花了三十多万……给自己几个子侄捐了点官,惠及赵家全族。按我朝律例,这么大笔赃银,又卖官鬻爵,中间种种手段不一而足。倘或查处,数罪并罚当抄斩九族。等季犹逢找上门去谈合作的时候,事已成定局,赵大人难道告发亲娘?他自己过得去吗?那些被赵老太君「照顾」的子侄辈已经在江南各处谋官,他们又允许吗?”
苏照歌:“……”
季犹逢,实在是可怕。
“你以为这就完了?”季玉钟哼笑:“水寨刚起,抢了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足五十万两啊?”
苏照歌简直裂开了:“你是说……”
“是季犹逢的钱啊。”季玉钟理所当然道:“那五十万的赃银,有一大半是季家乔装打扮,「被劫走」的。”
第81章
“既然说季犹逢是生意人。”苏照歌按着额角,尝试用这些大人物的思路思考问题:“这么一说,他粗说已经花了上百万两,他怎么回本?”
“拉起来了赵家和水寨,他就只需要花花小钱了。”季玉钟道:“江南从商者众,巨富不知凡几。但巨富没有官府保驾护航,也只是季犹逢眼里的肥鸡而已。走商从水上过,过一回便交一回钱,水寨要得狠,不给便杀,杀了几回发现官府管不了,便都老实了。”
“何况所谓世家也好,人也好,不过是天地间的羊群。头羊做什么,羊群便做什么,季家是江南世家之首,便是江南的这只头羊。”季玉钟目光悠悠:“季家交得痛快,剩下的自然跟着交。季家大船队走一回交十万两,剩下的岂能不交,又岂能少交?而且每回季犹逢还要惺惺作态,与水寨上演一出悲愤交易的戏码,痛陈自己愿承担所有,只求水寨不为难季家身后的商户……水匪自然「不听他的」。但谁又不感谢他呢?谁能说出来什么呢?”
苏照歌震惊道:“季家还得交!”
“季家自然交,交完后季家的钱奉还,剩下的三家平分,净赚。一年不到就回本了。”季玉钟嘲讽道:“当然这也是明面上的三家平分,季玉钟和寨主可是亲家呢,哪有和赵家平分的道理?”
苏照歌却突然想起了随州城超乎寻常的物价。江南繁华,街边的乞丐却多,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街上也没有多少人脸上带笑,都传江南好,真的过来一看,却觉得大家过的都不开心的样子。
“这是吸血。”苏照歌低声道。
“对啊,吸血。水寨的过路费,自然要算在成本里。既然算在成本里,物价怎么会不涨呢?”季玉钟低笑:“江南商会年年年末会开一个大会,各家当家齐聚,所有人都感谢季犹逢身先士卒,为大家谋安全,顶在大家之前吃亏……季犹逢便说自己愧对江南父老,几回痛哭至咳血……商户们心疼啊,对他有愧啊,那怎么办呢?直接送钱,太没诚意了。各家都为季家广开门路,谁家做什么生意都给季家优惠,季家的用度——那还用自己采买?每年光是下面送上来的碧梗米,够上百人吃上五年!”
苏照歌诚恳道:“……你们季家几代人的心眼是不是全长他一人身上了?”
“我看也是,就我目之所及,实在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他。但那又怎么样?”季玉钟挑眉朗笑:“京城流风回雪楼收益亏损,所以他派能揽财的苑兰去盘活。苑兰果然能揽财有胆识,为了区区三万两敢对长宁侯下手,引起叶久注意。所以他不得不壮士断腕,把整个流风回雪楼撤出京城。就算他杀了苑兰泄愤,他又能怪得了谁!”
“而水寨,哈哈哈哈哈哈。”季玉钟一揩泪花:“他亲手把赵家的白羽黑杆箭送到水寨,又刮着整个江南的骨头要钱,他做事太绝,终于引起皇帝注意,好巧不巧,就派了叶久来查,他是什么运气啊?他知道叶久心思卓绝,一点点破绽都不能露,从长宁侯船队从京城出发那天他便通知水寨,将弓箭军备卸下,换回寻常刀剑,并且闭寨一月,长宁侯不离开江南,水匪连寨门都不许出,不许离开水寨方圆五十米。你说他不谨慎吗?他不缜密吗?倘或叶久真的在京城仪仗那张船上,等他到江南,整个江南的尾巴都会被季犹逢收拾的利利索索的,叶久想找什么线索,难于登天。”
“可叶久偏偏不在那张船上,叶久带着你,轻装简从,小舟轻渡,何等从容。恰巧比他的命令……早那么一天到达江南。他就那么正正好好在水寨接到季犹逢的命令前走了那条路,被水匪伏击,看到了那支白羽箭。没看到那支箭,叶久又怎么会去赵家?没到赵家,他怎么摸到水寨?”
季玉钟好像讲了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前后都不到二十四个时辰!苏姑娘!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前后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但凡叶久晚走几个时辰,但凡季犹逢早下达命令几个时辰,今时今日,都不会是如此!”
“又或者。”季玉钟形容有点癫,突然探身过来,探进苏照歌身前,笑道:“其实他本来可以赢的,能够赢的,什么命令下早了几个时辰晚了几个时辰,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节。总能够弥补的,因为你——流风回雪楼的暗哨,他欣喜万分,时隔多年终于在叶久身边安插下的暗哨就跟在叶久身边。你该是叶久身边的毒蛇,心口的利刃,时刻跟在他身边……你得了叶久的心爱,叶久对你信任,并不设防。如果你跟季犹逢一条心,无论在江南的哪一天,你把真正的叶久所在告诉季犹逢,季犹逢都能够做出反应……叶久不过是一个人,就算他带着整个圣安司来了又怎么样?江南是季犹逢的地盘,倘或真的走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他未必不能将长宁侯永远留在这里!”
“偏偏你叛了!你这个被流风回雪楼养大,身中剧毒,没有流风回雪楼就活不下去的人叛了!所以现在是叶久藏在季犹逢身边,等着给他一刀!”季玉钟深深看进她眼底:“季犹逢这辈子都不会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珍爱另外一个人超过珍爱自己的生命,是你,一个拼了命想活下去的人就更可笑!”
苏照歌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与其说我可笑,不如再看看你自己呢。你来了赵府,也认出了那个「长宁侯」并不是叶轻舟本人。如果你告诉季犹逢,此刻也不会是这个情景。你是季犹逢名义上的亲弟弟,在季家掌权,流风回雪楼的二当家,偏偏你也叛变了,岂不是比我可笑得多?”
“我是另外一码事。而你,命运阴差阳错,如果季犹逢这次没命活了,与其说他败于叶久的谋算,不如说他败于你之手,你是那个在他们两个棋局上不该出现的破局者。”季玉钟笑着仰倒:“怪不得大家都恨叛徒,季犹逢上辈子肯定欠你很多钱。”
“正应该是我。”苏照歌低声道:“你不懂,正应该是我。”
她确实是命运幕布后的暗刀,她从转世重生以来吃了那么多的苦,精炼武艺,多少度生死关头踩着刀尖走过,所以此刻她能以一介深宫弱女的灵魂,坐在这张行驶在偏远匪寨中的船上,而心里不慌张。如果说这把命运幕布后的暗刀上闪着阴幽的毒光,这口毒是季犹逢亲口喂上去的。
是季犹逢出钱请来的那些教武师父,也是前世黑暗中季犹逢在她身上刮下的每一刀。
水寨今日张灯结彩,最下等的喽啰都能拿到一坛好酒豪饮。
被抓来献艺的人们跟着一个小水匪,从层叠起的船舱型走廊处穿过。这水寨的规矩是喽啰,守卫,婢侍都得从高处走廊走,整个低处的偌大广场要留给「贵人们」走。
而贵客已到。
广场处所有的水匪们齐喝:“恭迎季当家!”
这附近所有的人立刻停步垂首,以示对来客的敬意。叶轻舟落在献艺人队伍的末端,恰巧是个拐角。他藏进那片阴影里,没有对着下面那个人躬身。
主家,也就是寨主自然在前引路。而寨主身后那个人长身玉立,一身苍青色浮光锦袍子,面容清俊,倒也看不出年龄。一双浅棕色眸子,眸光很冷。
叶轻舟握紧了拳:“……”
距离不算很远,他在这里能够听清季犹逢的声音。
寨主说:“季当家一路过来,辛苦了。”
季犹逢说:“为妹妹贺寿,没什么辛苦的。”
那声音微微有点沙,语速偏慢,慢条斯理,从容万分,语气也很冷。
寨主又说:“季当家来得早,还未开宴,怕您无聊,何不看看歌舞排解?”
季犹逢说:“不必了,你知道我手下有个小生意,歌舞是不缺的,不如清静清静。晚上等妹妹一起看吧,妹妹人呢?”
“妇道人家,有点不舒服,叫她先歇一歇。”寨主顿了顿,又道:“季当家体谅,她……有喜了。”
“哦?”季犹逢薄冰般的声音一顿,带上点笑意:“寨主终于肯叫她怀孕了?”
叶轻舟挑了挑眉。
“季当家说的哪里话。”寨主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们是夫妻,我终究是……心疼她的。”
季犹逢道:“寨主想得开,我做哥哥的也为她开心。”
寨主爽朗笑道:“自然的。怎么这回只见您来,倒不见五公子人影?”
季犹逢道:“亲家见笑,昨天晚上那混账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跟我闹了点脾气,今早便派人来报说不来了。还望亲家别见怪。”
“啊。”寨主似乎也没料到这么个回答,倒也不太在乎:“五公子年轻气盛,这是常有的。”
“我这段时间窝在寨子里,到底闭塞,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兄弟们才能出去活动?”寨主又问。
“再等等吧,我看也快了,再有十天。”季犹逢道:“长宁侯也不能没完没了的在随州城待下去,总要回京城复命的。”
“不是我说,季当家,长宁侯便那么可怕吗?”寨主有些不以为意道:“季当家你做事堪称一代豪杰,怎么就对这个叶轻舟如此忌惮?就算他手里握着圣安司,圣安司不过是个暗卫衙门,多行诡道,人数加起来未必有我水寨一半人多,别说长宁侯是孤身下江南,就算他带着整个圣安司全来了,我们又何必这么忌惮他?之前我就想和你说这事,可惜你贵人事忙,一直也没来。”
“亲家是长乐元年后发家,盘踞在江南这么个小地方,想来确实是不知道长宁侯其人厉害之处。面对这个人,是再谨慎也不为过的。你只知道他是当代长宁侯,却不知道他早年只是长宁侯府庶子,生母更是江南娼妓出身,身份何等低微。他偏偏在微末之时辅佐三皇子,把皇位生生……不提了。总之面对这个人,无论你怎样谨慎都是不为过的。”季犹逢平淡却不容置疑道:“再封十天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