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季犹逢却似乎也寂寞,他想毁掉叶轻舟,毁掉又觉得可惜,所以他亲手养出季五——一个全然被他掌控的,叶轻舟的替代。
真正的叶轻舟在风雪中厮杀,而他在江南的深院里被无数条规矩束缚,模仿叶轻舟的一切。
他怎样行走?怎样坐卧?怎样笑?怎样哭?叶久穿什么样的料子?用什么熏香?……太多了,他端茶的姿势不对,被季犹逢罚跪三天三夜,边上四个杀手看着他,不被允许有丝毫倦色,因为叶久就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倦色。
就那么笔直地跪着,披着竹青色的浮光锦,面前燃着水沉香,水沉香后坐着隐秘地愉悦着的季犹逢。
叶轻舟道:“恨不恨我?”
“我还把季犹逢当哥哥的时候,”季玉钟嘲道:“自然恨你,就是因为你毛病那么多我才永远不能让二哥满意。无论我为他做到了什么,拿回了怎样的利益,他永远不满意。”
“那又怎么就饶过我了?”叶轻舟道:“你对季犹逢有感情,但连见都没见过我,怎么就肯背叛他了?”
“我也不知道……”季玉钟讲完了,整个人似乎都空了一点:“可能是在他身边太苦了吧,也可能这些年,我到底是有点恨他的……这么多年来我学习你的习惯,但我避免想到你这个人本身。可听到长宁侯要来江南的时候……”
叶轻舟挑了挑眉,季玉钟道:“……我突然想到,我好像还有个……”
他顿住了,到底没把那个词说出来。叶轻舟却接道:“突然想到,你好像还有个哥哥。”
季玉钟难看地笑了一下。叶轻舟道:“但既然知道我和季犹逢有深仇大恨,怎么敢来找我?在火场里,你知道我会杀了季犹逢,如果我们两个都死了,你在季家掌权,从此一手遮天,为什么救我?就因为照歌挟持了你?”
苏照歌突然反应过来——自从叶轻舟醒了之后他就没再叫过自己「苏姑娘」,转性了?
“不过我觉得不至于吧,”叶轻舟揉着额头,含笑看了她一眼:“照歌虽然勇武——照歌别瞪我,夸你呢——不过你要是想跑,我估计她也找不到你了。何况你不带人来,她也逃不脱那里。”
“我日日夜夜学习模仿你,说句不要脸的,倒像是和你一起长大,临到头来才发现我没法真的恨你。”季玉钟道:“何况我不是能自己做事的人。”
叶轻舟:“你并非无能。”
“但我习惯了跟在一个人身后,就像鸟必须要落在一根树枝上,一直飞会死。”季玉钟道:“我心愿不大,成不了枭雄,也做不了大事,只想当一个家里的弟弟,有两个家人。侯爷成全我吗?”
叶轻舟撑着下巴,半晌评价道:“我以为你这么聪明,知道我叫你做衣裳是什么意思呢?”
季玉钟怔住,随即神色大震:“你……”
“刚开始就跟你说都猜到了,不如想想为什么让你进门,没把你打出去了。你以为长宁侯府的门这样好进?跟着王朗瞎住什么,侯府差你一张床?”叶轻舟嘲笑道:“听你们两个叫我侯爷真是累也累死了。你在火场里,「叶久」「叶久」叫个没完。而你——”
他回头扫了眼没反应过来自己突然被点名的苏照歌,冷冷道:“没个常性!”
“所以我们能继续挑料子了吗?”叶轻舟环视茫然的左右,礼貌道:“真的快下雪了。”
第95章
叶轻舟最后又挑剔了两个时辰才勉勉强强选出来两身他觉得不错的料子,吩咐下去做衣裳,王朗大约是心情复杂,最后没回来,这一夜大家最后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苏照歌睡到中午才醒。这段时间她日夜悬心,精神紧绷的太久,一放松睡过去几乎是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又难得梦乡黑沉,再醒过来的时候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房间里暖融融的,很亮……却不是日光,窗外绽白,真的下雪了。
季玉钟坐在她房内另一侧的暖炕上看书,倚着一张小案,小案上放着一个香炉,水沉香气四下漫溢。
“为什么你总要在我的房间里看书?”苏照歌刚睡醒,感觉头有点痛,她按了按:“我以为你不喜欢水沉香,侯爷呢?”
“我对这个没什么喜好,用惯了而已。但这一壶是他吩咐人放在这里的,说你闻着这个味儿能睡得安稳些。”季玉钟头也不抬道:“你睡了两天。他处理完了家务事,自然要去圣安司处理事务,还得进宫谢恩,早上就走了。”
苏照歌下床,绕过屏风出来,看到桌面上摆了几样熬得米粒剔透的粥品,又几样鸡丝黄瓜,桂花酱鸭,杏仁豆腐之类的吃食,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倒都是她爱吃的菜。苏照歌奇道:“你倒知道我什么时候醒?”
怎么就能卡的这么准,醒过来也不用等,就是热乎乎的菜饭!
“跟我没关系,他吩咐的。”季玉钟懒倦道:“按着早膳备的,说你刚醒怕不克化,没叫准备太油的。我说流风回雪楼的人吃猪食也不会不克化,他还给了我一下。”
苏照歌翻了个白眼,在桌边坐下:“你吃了吗?你到底为什么又在我这儿?”
“都过晌了,我当然吃完了。”季玉钟把书一撂,苏照歌好奇瞄了一眼,发现这季少爷认亲后果然志趣不高,那书既不是什么账本情报也不是什么策论文章,封皮上勾着一朵很妖娆的白莲花,书名隐约是什么“白莲深闺……”
苏照歌:“……”
她看了个大概就开始笑,差点呛了口粥,心想叶轻舟这什么神仙弟弟。
季玉钟低头看看那书,点评道:“很是不俗。”又说:“我闲着无聊,王朗人没了,我又出不去门。好歹是生死之交,我看你俩也都不是在乎俗礼的人,就来找你聊聊天。”
刚从江南到京城来,大约确实也无聊得很吧。苏照歌点点头,又疑惑道:“你怎么出不去门?”
“不知道季犹逢在京城里还留没留后手,万一认出我来就危险了。所以我不易容不能出门,但易容用的面具还没做好。”季玉钟抻懒腰。
他状态真是松弛,说了这好半天话,他连个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和在江南时那种紧绷与神经质截然不同,进了长宁侯府像是如鱼得水。
苏照歌吃着饭,季玉钟慢吞吞拿出来个小瓷瓶扔给她,苏照歌随手接过,问道:“什么?”
“守忠的解药。”季玉钟又把那书翻开了:“彻底的,吃下它季犹逢就没法再控制你了。但我建议你无论想做什么都尽快,你时间不多。大哥是这两天一边要答兑圣安司一边要给宫里回话,事情多才没来得及细问我流风回雪楼的事,但他倒过手来就会问的,到时候我就只能告诉他了。不过我不明白,你绕这么个弯子做什么?你把你真正的身份告诉他,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苏照歌把碗放下了:“……”
季玉钟察觉她脸色不对,从书页上面抛过来一个探究的目光。苏照歌握着解药出了会儿神,才突然问了个奇奇怪怪的问题:“如果他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有什么毛病?”季玉钟皱眉道:“为什么做这种假设?”
“如果他碰上一个危及性命的难题,他自己解决不了——也不想解决,你会怎么办?”
“……”季玉钟看着她的脸色,察觉出点不对来了:“我活了半辈子才算找到归宿,自然全力帮他。你到底指什么?季犹逢玩不过叶久的!我们不能好好的吗?叶久也好你也好我也好,都好好的?”
“你没和侯……阿久说明白的时候,我还不敢和你说这件事。你说流风回雪楼所有的毒药都是你配置的,你在医毒上的造诣想必很深。和季犹逢没关系。”苏照歌道:“他中毒了,他活不长了。”
季玉钟愣了一下,那本《白莲深闺》从他手上掉了下去。他勃然变色,苏照歌接着道:“是种关外的奇毒,我们没有解药,只能自己想办法配出来。他不会让圣安司的人来做这件事,所以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你。”
“我不能告诉他我是谁。”苏照歌目光深静:“因为我很可能会死。”
“你到底在……”季玉钟有点混乱了,苏照歌却接着道:“解药需要一种药草做引,叫做七里香,生长在绝无人能攀登的绝处。阿久不想白搭人命,所以他不打算治了。我功夫好,只能是我……”
季玉钟下意识道:“你不能去!”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告诉他。”苏照歌握着守忠的瓶子,很平静地笑了笑:“万一——万一我真的不幸身死,你觉得对阿久来说是他遇到的第二个人离开了更不能接受,还是「岳照歌又在他面前死了」更不能接受?”
“……”季玉钟有点错乱了:“你……我不会瞒大哥这件事的,我会告诉他的,你不能去……等等,王朗也知道?”
“是啊,他知道。我还知道你们两个都不会说的。如果我活着回来,自然皆大欢喜;但是——玉钟,如果我死了,你得把我是岳照歌这件事瞒到死。”苏照歌淡淡道:“你从季犹逢身边来,你明白他的,如果岳照歌又一次死了,他会怎么样?”
“那你何需再瞒着他守忠的事……”季玉钟再没心情揶揄她了:“你既然准备走,不如告诉他你吃下了守忠的解药,从此去浪迹天涯——”
他顿住了。
那太残忍了,哪怕是他也不能这样苛求苏照歌。苏照歌或许只是想用守忠为自己留下一个念想,她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不能连最后这点请求也被剥夺。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哪怕是他也觉得悲哀的事情。无论是王朗也好,他也好,他们是叶轻舟的挚友,弟弟,他们都习惯了考虑利益,做事也一定都会把叶久放在一个比苏照歌更重的位子上。
如果他的毒可解,之后自然还有好几十年的大好人生,良安郡主已经是他心里的一道伤,何必再有第二道来耽误来日,伤人伤己?必要时刻他们都能狠得下来心,倘或苏照歌的死亡已成定局,他们都会选择把这件事死死捂住,淡化,以此保全叶久来日的清平日子。
而苏照歌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以这个前提为基石,编了一个虽然粗糙简陋但却足够有效的局,试图来骗过叶久。
“不过也有可能我活着回来了呢。”苏照歌耸耸肩,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我还没碰到过轻功比我好的人呢。”
季玉钟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半个月左右吧。”苏照歌转头,继续吃饭,留给他一个清瘦但挺拔的背影:“我会尽量拖住他让他不问你流风回雪楼的事的,不过我觉得他短期不会问。你真的觉得他因为事多忙碌才不问细盘问你的吗?”
季玉钟沉默,苏照歌叹道:“你可不知道他那个人脾气上来能对一件事多么追根究底,再忙也是能抽出空来的。要我说他是怕你刚进长宁侯府多想,以为他是因为流风回雪楼的情报才捏着鼻子认你——所以才放着不问的。”
季玉钟惊愕地看着她,苏照歌道:“你以后会有大把时间体会的,他是个很会用心的人。”
叶轻舟今日回得早,江南的事只是繁琐,却并不算艰难,他昨日就理出来了个头绪交给易听风了,今日主要是进宫面圣。
皇帝更不着急,两个人还是在听雨楼里,就着一局慢悠悠的棋聊政事,从清晨聊到午后,午后却突然凉了点,皇帝看着叶轻舟抬头本来像是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愣住了似的。
他顺着叶轻舟的目光向外看,发现下雪了。
绵绵密密的大雪,天色苍灰。雪天没什么风,檐角上的铃铛也不大响。
“又一年冬天啊。”叶轻舟轻声道:“好久没见到京城里的雪了。”
“你成亲的时候也是冬天。”皇帝问道:“距今已经十三年了,人这一生如白驹过隙,过得这样快,转瞬间人就老了。可我看你,却还觉得你是个小孩子,轻舟,还是那么难过吗?”
十年前叶轻舟跪在新帝堂下自请去关外,皇帝那时便意识到他是想求死,也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你便这样难过吗?
当年叶轻舟没有回答,只是磕了个头。
叶轻舟回神,想了想却笑道:“不,近来没有了。”
皇帝问道:“那烟花女子?”
“从前确实觉得前路无光,真是艰难,冬天看到下雪的时候想哭。”叶轻舟轻笑道:“现在……却想回家吃饭了。”
皇帝道:“出息,快滚吧。”
从宫里出来后雪越发大,等到回侯府就更觉得铺天盖地,叶轻舟没在寝房内翻到苏照歌,走到后院时才发现她竟然在水阁上看雪。
她一身红裙子,窝在水阁上的暖榻深处,在雪白的天地间是一泼亮色。水阁里四下燃着火盆,一进来便觉得哪里都暖。
叶轻舟在桌边坐下,笑道:“怎么大冷天来这里?”
“闲来无聊,正好雪下的这么大,不看可惜。”苏照歌看着他道:“侯……阿久。”
“终于在京城也肯这么叫了?”叶轻舟挑挑眉:“要我陪你看一会儿吗,想不想听琵琶?”
“倒不太想。”苏照歌笑了笑,提要求道:“坐得近一点?”
叶轻舟也不迟疑,站起来坐到软榻边上,苏照歌蹭过来,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大胆窝进他怀里。叶轻舟僵了僵,却没推开,半晌,伸手揽上了她的肩头,把自己的狐裘分了她一半。
两个人窝在一团毛里,苏照歌比他暖,搂在怀里像个小火炉。
她察觉到了叶轻舟并不抗拒,倒很大胆,又大大方方把脸窝进他肩窝里。
“在随州的时候你说心悦我,”苏照歌轻声道:“现在还算数吗?”
“自然算了,这是没法不认的话。”叶轻舟也轻声道:“但我年寿不永,欢愉短而悲痛长,照歌不觉得亏吗?”
“不亏,已经够了。”苏照歌低声道:“明天想去归去来吃东西。”
“好。”
“不带王朗,也不带季玉钟。”
“好。”
第96章
“看什么呢?”叶轻舟奇道:“怎么不走了?”
苏照歌站在桥下,看着面前几乎可以用「恢弘」来形容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酒楼,失神了半刻,没举步上桥。
这是座跨湖而建的楼阁,是京城最高的酒楼,东西极为平整开阔,四面不设窗,只数百扇雕花木门以做隔断,入了夜后灯火辉煌,几乎照亮了半个湖。这样热闹聚财的地方,酒楼牌匾上却是很萧索孤拔的三个字。
「归去来」。
那是叶轻舟的字。
苏照歌来过归去来五回,四次是献艺,一次是杀人。
十三年前,京城最出名的酒楼是望江楼,叶轻舟唯独带她出来玩过一次,就是去望江楼看景,当时推开窗,她看到对面湖上正在建造的归去来,看那楼阁恢弘,好奇问叶轻舟那是谁家的产业,叶轻舟说,是你的。
可惜岳照歌没机会来过。
重生后她第一次来这里,跟着流风回雪楼的其他乐师什么的挤在一起,边上有很多路过的恩客打趣,她进门献舞,心绪不安拧了脚腕,总共得了三百六十二两八钱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