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事,想开了?”他们两个在水阁上谈事情,王朗刚坐定就先问了一句,叶轻舟不答,一上来就嫌弃地裹紧了狐裘,说:“大冬天的要在水上说话,你活作怪。”
“这才初冬的天,我才只穿了夹棉的衣裳,坐这里不知道多舒服,你披着狐裘还嫌冷!”王朗奇道:“我可知道你们这帮有功夫的人,说藏在哪里偷听就藏在哪里偷听,这里四下空旷,死角少!”
叶轻舟抬头看了一眼这亭子,转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七八个角落:“哈哈。”
“你还没说呢,想开了?我这一进来看见你给苏姑娘挑衣裳,都有点惊了。”王朗道:“你不是在这事上很有分寸感吗?绝不管家人以外的生活私事?这就压着苏姑娘换衣裳了?怎么,想法变了?”
叶轻舟拢着狐裘,含混地「唔」了一声。王朗不满意,又捅了他一下。
叶轻舟叹口气,说:“两次。”
王朗说:“什么?”
“照歌救过我两次。”叶轻舟道:“第一次是在和国公府,她为了救我而任务失败,所以与关外人厮杀至重伤,好悬捡不回命来,在我府里养了快半个月才能下床。第二次就是这次,百里奔袭至绝境将我带回。这份情意——哪怕不提男女之情,论恩情,我也不得不报答。”
“而且在火场里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临死之际到底没有忍住,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叶轻舟按了按太阳穴:“然而我醒了以后苏姑娘并未提过这话,拿这话来将我,这是她的体贴。然而……有些话不说便罢,还能大家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糊弄过去。可既然说了,再吊着人家姑娘,那成什么了?”
王朗:“……”
叶轻舟微微叹息了一声:“她是个让人……退无可退的人。”
他到今天才意识到,要说拒绝,太晚了。如果要拒绝,早在赵府那个夜晚,他不该装睡;早在来江南之前,他不该叫她随行;早在和国公府,他不该任凭她亲下来……早在那个雨天,他不该留下那把伞。
一步错,满盘皆落索……又或许那不能说是错,只是有些缘分来的太磅礴又太悄无声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能逃了。
王朗迟疑道:“……你曾在流风回雪楼赠她千两黄金,倒也能算作报答。”
“她不是沉迷钱财之人,她连件衣裳都懒得挑剔些,对这些又能有什么追求?”叶轻舟失笑道:“送她我们都不在乎的,只是我恰好有很多的东西。这也能算作回报吗?”
“所以你……你是报恩?只是报恩吗?你打算怎么做?你放下那个誓言了吗?”王朗有些紧逼,倒不像是闲谈风月的样子了。
叶轻舟一默,目光投向远方的湖面:“……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醒过来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叫人来给她挑衣裳,好想一想……也没想明白。我不想背誓,但也不能继续糊弄苏姑娘了。好像人生行到此处,无论怎么做都是错,已经没有正确的路走,只能尽量少错一些……苏姑娘求情意,我并非没有,虽然我好像只能做到一点事……将死之人,全然吝啬,做不到了。”
“我遇到的都是绝好的女子……”他叹口气:“……可这世间的情意,对我来说总是如此艰难。”
“……我在江南打听到了你的病是怎么回事。”默然良久,王朗转开了话题:“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大事。你并非身患怪病,这是关外的一种奇毒,有解救之法。”
叶轻舟挑了挑眉,提了点兴致:“哦?”
“需要一种药引,叫做七里香的,生长在西北沙漠那边。”王朗含混了七里香的生长环境:“你没法出远门,可以派圣安司的人去,拿到七里香,你手下奇人众多,咱们总能试出药方的!”
然而叶轻舟却默默了良久:“算了吧。”
王朗几乎拍桌而起:“什么!”
“我知道七里香,这东西只分布在沙漠深处的绝壁上,产量很少。甚至当地人都不确定这种药草是不是真的存在,只有关于它的传说。那是个有去无回的险地,西北地势本就险恶,圣安司没人的轻功能拿到那东西。”叶轻舟冷静道:“犯不上,算了吧。”
“怎么就犯不上呢!”王朗简直要疯:“你圣安司奇人众多,你怎么就知道成功不了!你……”
“我手下的人我了解。”叶轻舟道:“想拿那东西,没有死伤是不可能的。死伤了也未必能拿到手,何必叫他们白白去冒这个险。”
王朗几乎气了个倒仰:“你……世间之事有付出有收获,你如果怕这个,就那个——黄金千两,你说能为你取来七里香者赏赐黄金千两,你信不信有大批的人抢着也要去!”
“那就更危险,受利益所惑一个两个抢着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不掂量着自己斤两的人,只会白白搭损更多人命。”叶轻舟道:“我没那么想活,懒得造这个孽。”
王朗简直要气出心梗,颤抖着手道:“你这个……”
“我这个混蛋。”叶轻舟摆摆手:“混蛋到底,容我跑一次吧。”
看王朗像是要气疯了,叶轻舟决定不触他霉头,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季五那边怎么样了,一起回去吗?”
“我回个屁!”王朗只想痛骂他一顿,奈何叶轻舟到底是侯爵,他憋了半天,只道:“我自己吹会儿风!”
叶轻舟摆摆手,走了。王朗回头靠在水阁栏杆上,深呼吸了两口气。
这混蛋,这混蛋……
“我就说他不会同意的。”苏照歌的声音突然出现,王朗还没回神,又吓了一跳:“……苏姑娘!”
他震惊道:“你从哪里来!你……你偷听?”
他看了一眼这个乍一看「四下通透,毫无死角」的水阁,反应过来了苏照歌应该是藏在了哪里偷听。好死不死又想起来叶轻舟刚才「哈哈」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那「哈哈」简直是非常欠打,差点要气出一口血来。
“没忍住,见谅。”苏照歌走到他旁边。王朗心累,计较不起,半晌只疲惫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苏照歌道:“从他说「我手下的人我了解」的时候。”
“苏姑娘,虽然我没说服他。”王朗道:“但是我还是得劝你也别去,轻舟已经承认对你的心了!你这时候出事,要他怎么办?”
“既然能承认,就证明其实有往前走的能力。”苏照歌漫漫道:“二十八岁,往前看。”
第94章
叶轻舟慢悠悠往正堂走,他调整心态速度奇快,从水阁上出来时就已经把七日香的事情抛到脑后,好似这个活命与否的问题对他来说丝毫不重要。
他在想季玉钟。
之前在火场的时候他看到季玉钟了,但那时情况紧急,后来火烧起来季玉钟好像还叫了他几句……具体说了什么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他喊得很声嘶力竭,几乎是在恳求他活下去。
血亲啊……叶轻舟眼眸暗了暗。
一路回房,还没进去就看到季玉钟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里面,很焦虑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身上没有半点苏照歌跟他形容的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气质,倒像是脑子有点什么毛病似的。
满地锦绣,一个疯人。
叶轻舟本来将将已经迈进屋了一步,看他这情状,又转身退出去了。
退到十米开外又重进,这回他刻意放重了脚步声,走到门口的时候轻咳了一声,敲了敲门又顿了顿,才进门。
季玉钟神态清朗,癫狂之色一扫而光,端坐在椅子上,正端起茶来要喝。见他进来,便把茶盏一放,起身行礼,淡然笑道:“见过侯爷。”
确实很像自己,怪不得王朗他们骇然。
“不必多礼,坐着吧。”叶轻舟走到他对面坐下,神色自若:“怎么自己坐着,没选两个喜欢颜色?”
季玉钟不意他第一句话问这个,愣了一下。叶轻舟又道:“没心情?”
“倒也不急。”季玉钟有点局促似的,叶轻舟耐心等了会儿,季玉钟似乎也不知道要如何说接下来的话,憋了半晌才道:“侯爷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指什么,流风回雪楼的人?还是指你自称是我的血亲?”叶轻舟道:“王二和照歌都说过了,照歌还说你废了这么大力气,背叛流风回雪楼,所求只是为了见我一面。”
“侯爷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季玉钟迟疑道:“也不介意。”
“从时间上算,我跟季犹逢有什么恩怨都和你没关系。”叶轻舟道:“我既然不介意照歌,自然也没什么介意你的。”
季玉钟愣愣看着他,心想这是长宁侯吗?
在季犹逢的嘴里,长宁侯是个世间绝少的心狠手辣之辈,手段之狠辣令人胆颤。情绪反复无常,当年复仇时连坐报复了上千人,都死状凄惨。
这样的性格,实在难说他是个宽和人。而当时在火场他又亲见叶久坐在火焰中拉琴,其癫狂怨愤之处令旁观者也心惊。
所以叶久没醒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有些心惊。纵然自己自诉是叶久血亲,可自己毕竟出身于流风回雪楼,和苏照歌那种在下面打杂的喽啰不一样,他被季犹逢养大,谁知道叶久醒过来会不会恨意冲头,把他大卸八块?
就算不大卸八块,应该也不会有好脸色就是了。就算他不在乎流风回雪楼,他毕竟是圣上宠臣,侯爵之身。
早在还不认识季犹逢的很多年前……那时叶久还不是长宁侯,甚至也不是长宁侯世子,只是长宁侯府的庶长子。那年他设想中的叶久也是高高在上如同云中人,能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地,有口饭吃就算天大的好事了。
然而今日一见,叶久这么坐在他对面说话,除了容色穿着,气质清贵外,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温和。哪怕是季家跑货的管事,也比他严苛些。
“不过你以这样大的决心,废了这么大的力气背叛季犹逢来见我,”叶轻舟笑了笑:“不是来疑惑这个的吧?照歌说你想问我个与所有人都无关的问题,是什么?”
季玉钟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了,不禁微微变色,不过他调整自己很快,转瞬便回神,也没多在意。
默了默,季玉钟问道:“……侯爷听说过小海棠吗?”
他死死盯着叶轻舟的脸,然而叶轻舟连眼睫都未动:“你母亲?”
“侯爷听说过?”
“没听说过。”叶轻舟道:“不过都猜到了。我知道我娘有个同胞妹妹。”
季玉钟的脸色转瞬间失望灰败下去,听到叶轻舟一语道破的后话也没有好转:“……果然你不知道,她什么也没告诉过你,她不在乎……”
叶轻舟从容道:“你在失望什么?”
“侯爷所言不错,小海棠是我娘,也是令慈的同胞妹妹。我娘当初曾嘱咐我不得已时可以进京投奔嫁得好的姐姐,如果她姐姐还记得她的话……”季玉钟却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苍白,却还竭力从容道:“不过如果姐姐已经不记得她了,也不必强求。侯府是清贵门庭,有些亲戚要被承认才能算亲戚。看来令慈没有与您提过我娘,那我也不必在这里强留……”
他后退着,看上去竟然像是不想继续谈下去,要离开这里了。
叶轻舟看着他一步一步往门口退,快到门口了才蓦然开口:“她嫁得不好。”
季玉钟神智飘忽,说:“什么?”
“哎哟,五公子?”他身后却也突然传来出来个声音,是去而又返的苏照歌,苏照歌奇怪地看着好像丢了魂似的季玉钟,又看了看房里正坐的叶轻舟,一脸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
“把玉钟公子扶进来,照歌。”叶轻舟淡淡道:“我娘嫁得不好。她肚子太争气,在侯夫人之前就怀了长子碍主母的眼,我刚满周岁,她就被主母处理了。不要说什么小海棠,我这辈子从没听过她说话。”
季玉钟一震,苏照歌也懵着,顺手就给季玉钟拽进去了。
“与其纠结,不如想想,我既然没听过我娘说话,我怎么知道的她有一个同胞妹妹,”叶轻舟看着季玉钟道:“为什么你现在姓季,我却没对你做什么,而是坐在这里听你讲话?”
季玉钟道:“你……”
“我在等你说啊,”叶轻舟揉了揉额头:“我不是在听吗?”
说来不过是最寻常故事,一母同胞的姐妹两个,早年家道艰难,所以女孩儿都被卖进青楼换粮食。姐姐容色倾城,所以嫁进京城显贵家做妾,妹妹与姐姐神似,却不是绝世美人,所以沦落到街边揽客,从此再没见过面。
姐姐生了孩子,是侯府的公子,虽然也有艰辛之处,但吃穿不愁,也算奢华;妹妹也生了孩子,是暗娼的,不被男人承认的儿子,在街边穿着露脚趾的破鞋讨饭。
小海棠嘱咐他,活不下去就去京城里投奔姐姐吧,虽然这许多年来音书断绝,不过听说她生了儿子,都生了儿子,在侯府里肯定有几分体面了,妹妹身份低贱,就不上门,但接济一个小孩子,总能做得到吧?
但她又有点尊严,所以嘱咐儿子,倘或姐姐不认这个做暗娼的妹妹了,也就没必要强留。人生际遇如此,江南暗沟的泥,不必强沾在侯府金贵的门槛上。她不求儿子有什么少爷待遇,哪怕做个看门的小厮,也是吃穿不愁,有尊严的活着。
“可命运就是这样巧。”季玉钟自嘲般笑道:“我还没攒出足够离开江南的盘缠,季家人上门了,叫我认祖归宗。我还能怎么选?回季家,我虽不是他们家正经少爷,也是在外面干点粗活,但我有正经名姓,堂堂正正。我来京城能怎么样?是赌没见过面的清贵夫人认暗娼的儿子,还是赌侯府公子认暗娼的儿子?就算认了,我算什么,我难道跟着长宁侯府姓叶?”
叶轻舟撑着脸道:“我倒不太在乎这个,你随意。”
季玉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的瞧了他一眼。叶轻舟又问:“季犹逢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了。”季玉钟道:“如果他不知道,季家人怎么会上门呢?我后来才发现,其实我没有选的余地。他已经发现了,就算我要来京城找你,他也不会允许的吧。”
叶轻舟静了一瞬。
以季犹逢的心性,当时他对自己执念深重,把季玉钟带回家,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可季玉钟又在季家掌权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外院做杂役。”季玉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打扫宅院,刷洗恭桶……他偶尔路过,会停下来看很久,有时来外院,就是专门为了看我干活。我当时不明白,后来才想大概那很舒服吧,和你这样相似的一张脸。”
叶轻舟:“……”
苏照歌替他说了:“季犹逢可真够恶心人的。”
“良安郡主过世后。”季玉钟看了眼苏照歌:“他突然宣布将我过继到季家嫡系,按嫡系排行,行五。随后他亲手教导我,令我在季家……”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掌权。”
那年良安郡主死了,叶轻舟和三殿下在夺嫡之战中赢了,但是他痛失发妻,季犹逢这一招摧毁了他的意气与心志,所以新袭爵的长宁侯伤心远赴关外战场,想埋骨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