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旁边的修士是谁?看上去有些冷淡, 但是好俊、好有气势,和我们一样是新弟子嘛?”
说话之人的脑袋立即被带队前辈摁下去:“什么新弟子,不懂事。快叫大师兄!”
许多新人没见过戚庭,听到他这样说,连忙跟着问好。
戚庭微微颔首,对周围众人道:“外出留心。”
一如既往的淡漠语调,为首之人却很激动:“是!师兄也要注意安全!”
转身走了两步,猛然惊觉自己忘了什么,赶紧回头补充:“师妹也是。”
“……”
我是啥?
噢,原来是个顺带的。
墨心竹不失礼貌地冲人微笑。
小场面,无所谓了。
戚庭紧守在墨心竹身后,前方有人热心让位,二人拒绝之后排到队伍末尾。
前进速度很快,但碍于下山人数太多,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轮到他们。
墨心竹取出宗门发给她的卷轴,开始认真研究任务,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她从中摘选几个关键词:灵器匠人,材料丢失,订单拖延。
怎么有点耳熟呢。
绞劲脑汁想了一通,终于回忆起入门时期戚庭弄坏了她的藤鞭,说好要赔,因为同样的理由,她迟迟没见着实物,然后一直拖到现在。
墨心竹捧着卷轴疑惑:“师兄,红叶城的灵器匠人……”
她微微仰头向后转,没想到戚庭倾下身和她一起看,这一回头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近,墨心竹呼吸一滞,额头即将触碰对方鼻尖之际,她动作迅猛快速将头摆正,然后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卷轴,只觉每个字缝里都写了两个字:好险!
戚庭稍微愣神,随后眼珠微转,视线落在墨心竹轮廓柔美的侧脸上。
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在颤抖,嘴唇樱粉,紧紧抿住。
她很紧张。
她为什么紧张?
戚庭目光继续下滑,墨心竹白皙的脖颈笼罩在阴影下,显得愈发脆弱。又瞥到一只毛绒山雀团成球缩在她领口小憩,灰色的雀羽贴住她软嫩的皮肤,呼吸上下起伏,在这温柔乡中睡得异常安详。
一股早有迹象的异样情绪在心中升起,戚庭眸色愈发暗沉,他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我委托他给你造灵器。”
要他退钱的真是你啊!没想到第一次下山,做的任务居然和自己有关,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墨心竹又问:“听说红叶城宗门世家繁多,他怎就偏偏挑了苍云宗办事?”
“不是他挑,那日掌门收到悬赏阁的新册,为了安排这次行动,他将前几页的委托全部接下,算过后发现还差几个,只能从之前遗漏的任务里挑,最终发现了他。”
修士接管妖邪精怪之事,□□解厄,墨心竹也说不准是随机抽取还是刻意安排,别的同门都是杀祸妖、灭凶兽,实打实的“除祟”。轮到她,情况却有些偏了,因为据委托描述,吞金兽没有在凡间大肆破坏,找到后将其驱赶即可。
凡间有大把修士依靠赏金委托谋生,这个任务如此简单,却迟迟没有人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师兄,这个灵器匠人是不是特别抠门?”
因为抠,所以报酬少,少到甚至不够两个人分,于是乎只有她一人出发。
戚庭温和地说:“真聪明。”
说罢抬起右手。
墨心竹起初并未发现他的动作,她自信大庭广众之下,前后左右都是人,戚庭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放松警惕时,余光却瞥见一道阴影从侧后方划过,她心中一颤,顿感大事不妙。
她飞速腾手将侧脸捂住。
怎料戚庭根本就没打算捏脸。
他观察很久了,尽管墨心竹早上梳妆仔细,她头顶仍有几根碎发又短又翘,很是招摇,于是双指掐住,轻轻往上一提,就当揠苗助长了。
“嘶——”
周围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大家都在看。
墨心竹立马意识到戚庭做了什么。
她好像被什么奇怪的虫子叮了一口,不痛,痒。
酥酥麻麻的痒意沿着发梢向下传遍全身,她魂魄都要被拽出来,气急败坏小声说道:“师兄!”
怎会有人一本正经做出这种事,真的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嘛!
我的名声就是这样被你搞坏的。
墨心竹愈加坚定地想:等离开人群,必须好好教育一番。
戚庭从容不迫地说:“上前,到我们了。”
“噢。”
登记完名字,她转眼就把事情忘了。
*
半炷香后,灵船在空中翱翔,船身小巧精致,比不上硕大的云游,但容纳二人足矣。
周围灵骑飞剑不断超前,墨心竹靠在船尾,眼前景物变化,青山群笼罩在云雾中,苍云宗离她远去。
渐渐地,灵骑灵剑四处散开,整片天空仅剩脚下一叶孤舟。
二人搭载灵船,正在前往红叶城的路上。
这艘船速度不快,踏在上面如履平地,异常稳当。
墨心竹伸长手臂,浮云从指尖流过,给人的感觉像轻飘飘的泉水,不湿不重,却意外凉爽。
她抓着云问:“师兄,我们多久能到红叶城。”
戚庭同样捞了一把:“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傍晚便能抵达。”
“这样啊……”
“嫌慢?”
“倒也不是。”墨心竹回想方才情景,叹道,“他们太快了。”
自她来苍云宗后,就好像变成草原上一匹奔腾的马,不断有人扬鞭催赶她,让她跑得更快一些。她每日要学很多东西,白天记不住,晚上就要挑灯夜战,还不能完全忽略魔族那头,偶尔对着水月镜说两句干巴巴的闲话,以免对方觉得自己刻意回避,直接把她做掉。
她在两侧周旋,既勤勤恳恳又不务正业,每日过得都很充实,如今置身于此,感受天地澄澈,悠哉游哉,身心都放松下来。
过了许久,云景看够了,墨心竹左右一看,戚庭已经回舱,外面就她一个。她搓搓手臂,察觉到些许凉意。
马上,外面开始下起细雨。
她连忙躲进船舱,里面虽然可避风雨,但温度骤降,还是凉。
捏了捏船上被褥,有些单薄,红叶城秋意浓厚,夜里说不定会冷,客栈的被子厚吗,万一晚上不住客栈睡船舱,这点东西对于她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
她出门前整理随身物品时嫌储物空间空荡,顺手往里塞了两条厚重毛毯,正好派上用场。
一条给自己,另一条……
墨心竹没有犹豫,俗话说得好:出来混,讨好前辈很重要。
“师兄。”素来大方的墨心竹不管对方修为高低能否御寒,敲着隔壁紧闭的舱门轻声问,“你在休息吗?”
舱门吱一声打开。
“何事。”
叠成块状的毛绒厚毯往前一送:“我来给你送温……暖?”
墨心竹愕然地看着他,好久才找回自己声音,“怎么突然换衣服了?”
印象中的戚庭对外只有一种颜色,外袍永远是深沉压抑的黑,袖口窄窄的,看起来干净利索。现在却像月光下的白玉,冷清中透着几分温润,头发用一条发带绑起,稍加约束而已,黑瀑似的散在身后,很有几分闲适滋味。
墨心竹无端想起他穿寝衣时的姿态,比起现在,还要再薄、再松垮一点。
等等等等,青天白日,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可是正经师妹!和某些师兄完全不一样。
戚庭伸手去接绒毯:“多谢。”
结果扯了两下根本拽不动,小师妹手臂卡得死紧,她惊疑不定地瞧着自己,显然在等他回答方才问题。
他解释:“红叶城张扬艳丽,原来那身沉重,上街显得突兀。”
“为何不在出门前换?”
戚庭抬了抬袖子:“这身在宗里招摇。”
墨心竹看着他的脸,纳闷:“你哪样不招摇。”
她好奇地探头往里看。
“那你还背剑吗?”
“收在灵戒里,随时可以唤出来。”
“原来如此。”墨心竹终于松手将毛毯送出,正要走时,脑内灵光一闪,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她笑着说,“师兄,你现在好像一个术士。”
“像你百里师兄?”
“不。”墨心竹肯定道,“你们完全不一样。”
戚庭摸摸她的头:“嗯。”
墨心竹很快闪开:“说了很多遍,出门在外,不要把我当灵宠。”
*
时至傍晚,灵船缓缓降落。
红叶城不愧是传说中的修仙城,居然在外设立了专门的灵船渡口。
二人从城西进入。
穿越高大城门时,墨心竹回头望一眼身后,残阳斜照,枫林如火,悲戚与热烈交织相伴,再看身前,行人车马往来,商铺林立,天暗后灯火逐渐点亮,喧闹声不知休止,全然一副不知疲惫的繁华景象。
街边两侧摆满稀奇古怪没见过的玩意儿,墨心竹头回进城,没见过此等大场面,到处都想逛。
走了两步,鼻间萦绕着一股甜腻香味,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糖还是糕点?
她痛恨自己没见过世面,疯狂按捺住心中躁动:我来这里是有正事的,不急。按照流程,应该先找个地方投宿。
回头想叫师兄,却发现他已经拿了两串金灿灿的东西过来。
墨心竹假装矜持地接过其中一串: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模样是像个乱七八糟的果子,两串都是。
她嗅了嗅,就是这股香气。
伸出舌尖舔一舔,好甜。
戚庭盯着她:“糖画。”
墨心竹好奇地问:“画的什么?”
他咬下果子一片叶,余辉落尽,灯火映在他眼里,发出微弱的光。
“你。”
作者有话说:
低估了我的阴间作息,收回之前九十点更新的话,半夜可能性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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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器行
墨心竹心情复杂地吃完“自己”。
红叶城入夜速度飞快, 满城灯火辉煌,她扫过往来人群,发现的确如戚庭所言, 当地百姓不喜暗色,那些着装暗沉的修士风尘仆仆,一来就是外来客。
细长的糖签上黏着甜渣,她咬着棍尖儿, 站在人群后方听街边说书人讲述红叶城过往。
传说很久之前, 红叶城被一群黑水沼妖侵犯过。
这群妖物霸占了城郊的赤枫潭,将其作为据点,日复一日朝城内逼近。
祸妖身上均有邪气弥漫, 那段时间,浓烈的瘴气搅得红叶城白昼如同黑夜,破城当日,城内修士奋力抵挡,击杀妖物后溅出的黑血积满街巷,乍看下整座城都变成了腥臭的黑沼, 给百姓们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从此之后, 他们将黑色视为不祥, 就连夜间都要用灯火将城池照亮。
还有传言说,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修士被城里最古老的枫树记住,之后它无论刮风下雨都不掉叶, 因为死去的修士残魂附在叶上, 一直默默守护他们心爱的城池。
刚来城中的外地人问:“这棵枫树在哪儿。”
说书人指着远处的高大建筑说:“红叶城重建之后被纳入城主府院中,一般人看不到它。”
这个故事讲完, 他开始说些坊间流行的话本, 墨心竹听得入迷, 直到齿间咬住的糖签被一只好看的手抽去,她才恍恍回神。
“味道怎么样?”戚庭问。
墨心竹以为他问的是糖,点头道:“很好。”
戚庭捏住糖签在她眼前晃:“我说的是这个。”
上面的糖渣早已被扫荡干净,按理说应该丢掉,但墨心竹痴痴地听着故事,把这茬忘了,只当糖还在,于是不停咬着尖端,就像磨牙。
纤长的首端被啃变形,她这才惊觉嘴里味道怪怪的。
墨心竹脸一红,不想承认自己咬了半天木渣,只能含糊不清地催促:“走吧,去找客栈。”
不知走到哪里,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她将目光移向一处锦缎高楼,楼里男女欢笑不断。
戚庭凉凉道:“不行。”
墨心竹奇怪:我就瞥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想进去看。
表面却一本正经地说:“师兄你不要多想。”
“出入风月场的大多不是善茬,你斗得过凶兽,未必斗得过人。”
墨心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姑且算是触景生情吧。魔族很少遮掩欲望,因此类似的地方很多,她小时候生活低调,偶尔才出去遛一圈,其中一次外出差点被某位妖艳女魔头拐走,她犹记得那位嘴上涂了鲜红的口脂,笑吟吟地打量她半晌,然后对身旁的同伴说:“这种水灵灵的小姑娘罕见,长大后肯定是个极好的货色。”
于是弯下腰,伸手想拍她脸蛋、挑她下巴:“小妹妹,一个人吗,想不想吃糖糕?”
然而还没碰到,女魔头手就断了,她花容失色地开始尖叫。
墨心竹消失在原地,脆生生对抱着自己的人喊了句:“大哥。”
“她们碰没碰你?”
“没。”
“那就好,瞧,我买了新烤的兽肉。”
……
墨心竹侧头看向戚庭,总觉得师兄和她曾经的家人有点像。
越过风月场,各种酒楼客栈攀比似的,一座比一座建得高。
这次任务以墨心竹为主,各类事项都要由她亲自操刀,于是走走停停,二人在一座名为“桃源居”的酒楼前停留。
她觉得这里楼最高、最亮堂,反正灵石带得充足,出门在外,总不能委屈自己。
桃源居前厅很热闹,台上奏着仙乐,舞姬薄纱笼面姿态婀娜,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清脆作响,她们会些轻身术法,跳起时宛如一片落叶,从最高处慢悠悠往下荡,落地后熟练地给下方客人斟酒。
这是家正经酒楼,声乐歌舞是招牌,舞姬眉眼含笑却不多情,倒完酒就走。
客人们很守规矩,欣赏之外再没多余动作,气氛如此和谐融洽,大半功劳都要归于那几位靠墙站立的侍者,一个个孔武有力,身后还负着剑,只要有人敢在酒楼里闹事,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把人赶出去,也不怕惹祸上身,因为桃源居背后的东家是红叶城少城主。
此地除了歌舞美人,还有辟谷也拦不住的饭菜香气,各路修士踏入其中,酒足饭饱后上楼休息,门外施了隔音咒,一夜好梦安详。
*
第二日,墨心竹久违地被山楂啄醒。
“什么时辰了。”她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然后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自言自语道,“谁说下山之后注定艰苦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