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半躺在床,沈珏头一回见她卸下妆容,露出虚弱的一面,心底更是酸涩不堪,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她。
“姑娘怎么低着头,莫不是不想给青棠看您气色宜人的玉貌仙姿?”
沈珏嗔道:“青棠姐姐。”
青棠的打趣使两人之间活络不少,更重要的是宽慰她不必自责。
“姑娘是主子,青棠是奴婢,能得姑娘一句求情就已是三生有幸。”
可你是国公府里唯二对我好的姐姐,沈珏开口正想说,忽闻一阵琴音从主屋响起,穿过修篁竹林而来。
她抻长天鹅颈,透过窗牖望去。
青棠为她解惑,“是世子在抚琴。”
“世子……还会抚琴?”沈珏想说世子也在?话到唇边临时拐弯。
青棠点头,“奴是府里的家生奴才,世子还未入伍之前就师从云逸大师,奴不懂乐理,但听世子抚琴却觉得如闻仙乐。”
“我以为世子只会……”
沈珏适时收声,青棠却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姑娘以为世子只会领兵打仗是不是?说不准还是个身长七尺、五大三粗的莽汉将军?”
雪腮漫上微红,直把沈珏说得想钻地缝。
她是见过谢澜的,进入卫国公府后,才知晓寿宴上捡到的东珠的主人就是谢世子。
只不过那时候的谢世子还是少年模样,往后的生活里他经常在卫所训练,是以两人很难见一面。
更别谈他征战数年,风霜沉淀于身,透露出超越年纪的沉稳。就连从小看到大的老太太在见到谢澜的第一眼时,都打量了好几回。
“青棠姐姐,你别打趣珏儿了。”嘟唇,沈珏弱弱地抗|议。
“好,那奴收口。”青棠轻拍她的手背,只觉小娘子玉柔花娇,一双柔荑细滑如绸。
眼珠子一转,她有心起了个话头,“不过姑娘可以多认识一下世子,他人极好,和别的将军不同,不会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杀,严明公允、奖惩有度,能帮世子打理清梧苑是奴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珏听进去了,她忆起与谢世子的几次接触,他的确不似心浮气躁之人,更像一片深海,海底藏着瑰丽宝藏,等待人去挖掘寻找。
琴音悠长,曲调枯涩,一拂一抹间仿佛化作呜咽,直听得人郁结难抒、哀转欲泣。
“世子,是不是很难过?”
青棠眼睛微微瞪圆,“姑娘您懂琴?”
沈珏摇头否决。
“奴也不懂琴,只觉得好听,看来姑娘在学琴上有天赋,能听出世子的心境。”青棠想起世子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叹道,“姑娘想知晓,只能亲自去问世子了。”
要亲自去问他么?沈珏手指绞紧,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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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多年未碰琴,古琴的高雅古朴于北地而言格格不入。
北地艰苦严寒,不分黑昼总有鬼哭般的风声嘶吼。
夜里,将士们枕戈待旦,营地里传出浸满寒气的金柝声;白日,三军列阵,战鼓擂擂,永无止境地征战。
激烈厮杀后,活下来的思乡士兵会吹起羌笛,笛声横渡鲜血与黄泥混浊的土地;大战胜利,休整庆祝,天南地北的将士们围在篝火旁,唱起家乡的小调。
然而,前一日还与你搭肩拼酒的士兵,下一场战斗结束,就永远留在那片冻土,再也回不来。
他们的爽朗笑颜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琴弦陡断,错了音。谢澜看着手下的琴,有些恍然。
他起身推开屋门,屋外已点灯,一盏盏灯串连若火龙,散发出的煌煌烛光静笼轩敞富丽的府邸。
一瞬地狱,一瞬人间。
“世子可要用膳?”长随上前弓腰道。
他们知晓世子秉性,没有传召就一直在屋外等伺,世子从未时抚琴,一直抚到掌灯之际。
“不用。”在军营里,吃的是粗粝干饼,喝的是雪融化的冰水与上京的玉盘珍馐全然不同。
谢澜走出清梧苑,长随在身后禀报府中这一日的事物,末了还提一嘴,“沈表小姐今日曾来探望过青棠。”
谢澜有了点反应,问:“她走了?”
“哺时末就已经走了。”
“好,你不必再跟着我。”
“是。”
挥退长随,谢澜已经走到月洞门外,占地极大的芙蕖湖水在夜里显得幽冷森然,他踏上曲折的桥来到湖心亭。
湖心亭没有点灯,他隐在黑暗里可以肆无忌惮地袒露自己的柔软。
四周静谧无声,一闭上眼,恍惚回到遥远的北地。
而曲桥的另一头,沈珏怀抱几根榆木枝,碧云在前面提灯照路。
她眼眸流转,不自主看向对面的清梧苑,忽而眼神一凝,在湖面的亭子上似乎有一人凭栏倚靠。
“姑娘?”碧云见她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跟上,折返来唤她。
夜里本就视物不清,但不知为何沈珏对那人的身影莫名熟悉,远远凝眺,似乎真是他。
沈珏从碧云手上取过灯盏,“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抬足走上白玉板石桥。
第18章 提灯
对于谢澜来说,荒芜寂寥的北地他更为熟悉,而本应为家的国公府却让他觉得陌生。
在类似于北地的环境里他闭眸回想以往,竟逐渐入睡,陷进回忆。
谢澜一生下来就被国公府灌注满满的心血,希望能继承宗族将门荣耀。卫国公任一品大将军,随先帝有从龙之功,征战沙场无往不利,半辈子都活在战马背上。
卫国公表面风光,私底下却因早年淌冰水、宿雪地而沉疴已久,年过天命已头发苍白,比同龄人更显老。
剑刃在数十年的磨砺中有了豁口,只能束之高阁,再也无法使用。
卫国公将家族的荣耀都寄托在谢澜身上,自幼教他行兵布阵、强身锻炼,十二岁时就入卫所与普通的士兵训练。
北戎来犯的那一年,卫国公亲自为他穿上战甲,拍了拍他的肩,“谢家的世代荣光都靠你了。”
那是谢澜第一次真正上战场,以往跟随父亲剿匪在两国交战面前就是小打小闹。
灰色的天空下,旌旗猎猎,战鼓擂动,千军万马的冲击撼天动地,碎石滚落,山岳将倾。
战马嘶鸣,士兵怒嚎,鲜血在厮杀中飞溅。
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武器,害怕停下来的一瞬间就无法感受到存活的感觉。
酣战结束,战场的颜色并非是单调的血色。灰的是天,红的是血,黄的是泥,那个曾悉心教导他,待他如义子的将领,被战马踩踏,腰部以下已经软烂如泥巴,正痛苦地倒在尸堆里呻|吟。
谢澜见到他干裂的双唇阖动,唇形是“杀了我”。
长枪捅穿心脏,谢澜蹲身为他合上双眼。
那一刻,他杀死了自己的脆弱。
回忆化成漩涡,将坚硬的铠甲撕得粉碎,露出里面的柔软。
正沉溺于其中无法脱身,忽而一道又轻又柔的女声传来,乌云尽散,阳光倾洒。
“世子,谢世子?”
沈珏提灯上前,果然是他,见他双眸紧闭,呼吸均匀平稳,应是睡着了。
怎么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
沈珏暗自纳闷,轻轻唤他,只见面前的人突然睁眼,骇了她一跳,怀里抱住的榆木都散在地面。
谢澜胸膛剧烈起伏,双眸润湿,在夜里明亮似星。
“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是沈珏从未听过的冷硬。
好可怕!沈珏唇瓣止不住地打颤,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没有做什么……在亭子里睡着会着凉,我担心世子就想叫醒你,此外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无风亦无月。
面前的小娘子将乌发低挽成花垂在左肩,上面插着一把银梳篦,这样显得她尤其乖巧。手里提着一盏明亮的纱灯,映照出她暗绣花枝缠绕的鹤氅。
一双含情眸里满是惊怯,灯里的烛火随着她手的颤抖而摇曳。
谢澜脑中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开,注意到她脚边散落的木枝,帮她一一捡起来。
沈珏还想说她自己来就好,谢澜已经三下两下捡好,抓在手里,他抽出一根木枝,说:“又是在玩?”
意识到他在用上次捡树枝烧炭的落魄事来打趣自己,沈珏陡然变得不自在,牙齿磕碜着回:“不,不是的,榆木枝可以加固院子里的葡萄架。”
“你喜欢种花草?”谢澜边说边向亭外走。
沈珏就跟在他身后半步,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爱好,人的天性所在,你不必压抑,直说便是。”
默默捏紧灯杆,沈珏:“嗯,喜欢……不仅是为了帮祖母养花,看见花开我也会很开心。”
她突然想到一个词,“花开忘忧”,见到花开,便能忘记谢璨的欺负、住所的简陋、饮食的贫乏等带来的烦忧。
谢澜脚步慢下来,就见身边的小娘子唇角弯起来,发自内心的笑颜,让人一见就能暂时忘记难过。
“到了。”
从湖心亭到临水小筑的距离并不长,不一会就到达院门。
沈珏这才意识到他在送自己,虽然距离不远,但心却很暖。
“谢谢世子。”沈珏接过他递来的榆木枝,走开几步后想起什么,“世子留步。”
蹬蹬跑到他跟前,福礼道:“世子屡次帮助珏儿,珏儿想报答世子,却不知世子喜欢什么?”
“我说过生命无价,衣裳与鞋子钱你也已经给过我。再说那一箱银丝炭,也……”话语顿在唇间,差点伤了她的心,谢澜索性转口,“你真想报答?”
沈珏本来脑袋愈发低垂,可听他这般一问,像兔子竖耳朵一样立时抬起头,尖尖的下巴还不停地点,“嗯嗯。”
她的模样又乖又好笑,谢澜不禁勾起唇角,“那你就把手里的灯给我,全当报答。”
就这么简单?沈珏不可置信,傻傻地把灯交给他。
“回去吧。”他说。
“好……”一直走到垂拱门后,沈珏才呆愣愣地回神,扭头去看他。
他走在白玉曲桥上,一身玄色燕居服远看如岳山,沈珏却觉得他像枝头的一弯孤月,手里提着他的星星。
星星的橘光温暖他的孤寒。
……
沈珏甫一走进院子,抻长脖子等待的碧云就迎上来,讶道:“姑娘,您的灯笼呢?”
“给谢世子了。”
“啊?”世子爷还会缺灯笼吗?
沈珏把怀里的物什放在石桌上,“对了,你把那天的大氅洗净后记得熏香,香料就用……我菡萏匣子里的婆律香。”
“婆律香是姑娘要给父亲的新年礼,真的要用吗?”
“嗯,用吧。”
谈起家人,沈珏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回到主屋里闷闷地不说话,不知新年父母来临时该怎么办?
好在许多临水小筑的事情要她去解决,譬如加固葡萄架,沈珏用忙碌麻痹自己,忘却父母带来的烦恼。
闲来无事就看些杂记话本,和碧云一起絮叨书中的桥段;亦或是钻研女红,绣出一张张好看的香帕。
沈珏的生活过得充实又闲适,只是这般的悠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今日的来客打破。
第19章 惶惶
前日,归燕堂。
与搬了新家,过得自在舒适的沈珏不同的是周瑶,这段时日里她寝食难安,身形也跟着消瘦许多。
沈珏在府里重新得宠,甚至压了四娘子谢冰一头,种种都令她无所适从。
她终日惶惶,担忧沈珏的昨日就是她的明日。
两个人同样是府里的无依无靠表小姐,若是沈珏的父母有心,也不至于不闻不问让她住在后罩房,与她早死的爹娘没什么区别。
现在沈珏飞上枝头,那她周瑶不就成为府里地位最低的了么?届时,谁都能欺负,可她又该欺负谁去?
周瑶越想越怕,往老太太的主屋跑的频次变多,也惹得老太太厌烦。但这段时间周瑶也摸清楚了,沈珏能搬去临水小筑并非老太太的意思,柳氏又是个懒怠管事的,谢璨就更不必说了,算来算去只有那个归京不久的世子能做到。
好她个沈珏,表面看着柔柔弱弱、不争不抢,私底下勾引二少爷不说,就连谢世子也被她勾了去。
周瑶越想越气,险些咬碎银牙。
丫鬟蒹葭凑到她耳边,“姑娘,陶嬷嬷来了。”
她双目一亮,让蒹葭把陶嬷嬷带进来。
“嬷嬷,你先喝杯茶。”周瑶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另一杯推给陶嬷嬷。
陶嬷嬷正要端起来牛饮,意识到手脏,便在裙面上使劲抹了抹,这才端起来喝完。
在她仰头时,周瑶撇下嘴角,喝完后又立马弯起笑来,“嬷嬷最近可发现什么端倪?”
从撞见慈恩寺沈珏半夜出去那一回,她就留下心眼,笼络陶嬷嬷给自己通风报信。
“有有有,昨日晚上表小姐带着碧云出去,说是捡什么木枝回来搭葡萄架,奇怪的就是两个人没有一起回来。”
周瑶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就这?陶嬷嬷不是我说你,光靠这些细枝末节,可赚不到我半贯钱。”
“奴还没说完呢,姑娘别急。”陶嬷嬷立马赔笑脸,随后又朝她挨近,低声道,“碧云先回来,奴就留意了一下,你猜奴看见了什么?在半月门那里,表小姐正和一个男人说话哩!”
周瑶忍着不适,想挪动位置,听见此话登时绷紧了脊背,“那男人长什么样子?”
“天太黑,外面湖水又没掌灯,奴看不清,但特别高。”陶嬷嬷自顾自倒茶,俨然一副说到兴头上的样子,“这还没完呢!表小姐又把自己的灯给了那男人,这样就算了,关键是第二日碧云拿着一件大氅又是洗又是熏香的,那样式奴绝不会看错,是男人穿的!”
一种窥到秘密后的获得感从周瑶的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口,酥酥麻麻的。她跟陶嬷嬷再三确认,那件男式大氅还留在沈珏那儿,便让蒹葭给陶嬷嬷钱财,嘱咐她下次还有消息再带来,下次会给一贯。
蒹葭去送陶嬷嬷,屋里只剩周瑶一人,她越想越兴奋,慈恩寺那晚沈珏应该就是出去私会男人,被谢璨捉到后为什么没声张呢?
因为这男人说不定就是府里的,身形高大,不知是府里庶子中的哪一个。谢璨没有教训男人,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弟弟,家丑不可外扬,于是只好把沈珏狠狠教训一番。
可沈珏死心不改,再次在府里跟那人有首尾。
而男式大氅就是证据!
想通一切,周瑶酝酿出一个计划,让蒹葭拿上她新买的胭脂水粉就去四娘子谢冰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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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