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正和碧云打香篆,往银鎏金錾刻凫鸭香炉里铺上底灰,羽毛香扫扫净炉壁边残留的灰,再用圆片状的灰押把香灰压得平实。
香篆放在平整的香灰上面,取禅杖香铲往篆中填入香灰,抹平压实。
重头戏来了,沈珏捻住香篆,就连旁边的碧云也闭口不言。
心静,气沉。
手腕提起的一瞬间,一枚连绵回环的禅莲印香在香炉中徐徐绽放。
“姑娘好厉害!”碧云崇拜地拊掌。
打香篆要做到心静如水,讲究心稳手才会稳,短短的一盏茶时间,她鼻尖都沁出细汗来。
“姐姐打得好篆!”
人未达声先至,沈珏朝门口看去,四娘子谢冰与周瑶相携而来,正褪下肩上的披风,露出里面华彩的罗裙。
沈珏不知她们作何而来,但还是从梨花凳站起来,福了福身。
谢冰绣团云纹的袖子扫过沈珏身侧,同周瑶一般不请自坐。
沈珏并不她们回礼与否,还让碧云去取茶奉上。
谢冰将一个覆盖绫罗的提篮放在桌面,四处打量,酸唧唧道:“和我之前来临水小筑玩儿时见到的摆设都不一样,抢了别人的东西,姐姐住得还舒服吧?”
沈珏还未说话,周瑶就“扑哧”笑出声,“那还用说当然舒服了,用着不舒心的东西又怎么还会特意去抢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挖苦沈珏,尽显亲近,倒让旁边的沈珏如坐针毡。
她如何听不懂她们酸讽的话儿,但有口难言,那天请安她明明想拒绝的,柳夫人也瞧出她的婉拒之意,抢先拍案。
临水小筑的环境好是好,但她却不得不面对非议。
谢冰将压在心口的话儿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挖苦足够便也舒气,这才想起正事。
楠木雕镂八仙桌上的提篮忽然动了动,沈珏以为是自己眼花,凝神去看,它果然在轻微地起伏。
谢冰笑着把盖在上面的绫罗掀开,只见提篮内垫一层白毛毡,毛毡上窝着一团毛绒绒的狸奴。
狸奴毛色发橘,再添几道褐色便像山林中的斑斓幼虎,此时它团在篮子里睡得正香。
谢冰把狸奴扒拉出来,欲塞到沈珏怀里。
“这是给我的?”沈珏一双杏眸瞪得圆圆的。
谢冰却是大方得不行,“姐姐你就收着吧,它叫球球,借给你玩玩儿。”
沈珏这才接过,像抱襁褓婴儿一样抱着球球。球球睡饱了,精神十足,举起猫爪就要去抓她鬓边的珍珠流苏步摇。
球球贪吃好睡,养出一副南瓜色汤圆的身体,伸出爪子去捉又捉不到,笨呼呼得可爱。
沈珏的心被它萌化,取下步摇逗它玩。
第20章 揭发
见一人一猫玩得忘我,周瑶推搡一下谢冰,谢冰正想怒喝她“做什么”,便收到她递来的眼色。
谢冰端起茶掩饰了一下神色,装作不经意地凑上前,她的袖口抹了平时用来逗狸奴的猫草。
果然,狸奴闻着熟悉的香味儿,伸出爪子去抓谢冰的袖子,动作迅速,谢冰来不及躲闪,手里的茶杯被猫爪挥落,砰地碎在地面。
茶水完全洒在谢冰的腿上,裙子湿了大片,她连忙站起来抖开茶渍,带来的贴身丫鬟也忙用香帕去擦,可哪里擦得干净。
谢冰慌乱的模样也吓坏了一人一猫,沈珏连忙摁住猫爪,猫儿也缩在她怀里,耷拉着耳朵。
沈珏心道坏了,谢冰的骄纵性子是府里出了名的,仗着她是卫国公最小的女儿,姐姐哥哥都让着她。
曾经谢冰看中首饰铺的一套头面,熟料那套头面已经被六品官吏的赵家娘子抢先一步买走,她出两倍的价也买不过来,一气之下和赵娘子打起来。
她又是扯头发又是抓胳膊,直挠得赵家娘子破了相,到现在出门不仅要戴帷帽,还要挂面纱。
一想到此处,沈珏喉咙发干,怀里的狸奴“喵”地一下,才让她意识到自己力道加重,抱得它不舒服。
谢冰插着腰,气呼呼的。
好在周瑶提议,“临水小筑和怡蓉院离得远,外面又天寒地冻,一来一回不得染上风寒?四娘子不如让下人去取衣裳,先在这里换上沈姐姐的衣裙凑活一下,等衣裳取来再还回去。沈姐姐、四娘子您们看如何?”
谢冰一哼,嫌弃道:“只好如此。”
“我也没什么意见。”好话都让周瑶说遍,谢冰也肯答应,落在最底层的沈珏哪敢不情愿?
沈珏:“碧云,上次送来的新制的穿花纳锦罗裙你知道放在何处,你引四娘子去里间换衣裳吧。”
碧云躬身,谁知一直默不作声的陶嬷嬷却忽然冲上来,“我知道它放在哪儿,四小姐跟奴来吧。”
谢冰扫她一眼,皱鼻撇嘴的嫌弃神情有一丝改变,紧跟她绕过云母屏风。
被抢了活儿的碧云嘀咕:“刚刚站着都能打瞌睡,一副谁来都驱使不动的模样,现在做样子给谁看呢?”
余下的只有沈珏与周瑶相对而坐,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沈珏对她并无好感,一是预知梦里,她害死自己腹中胎儿的从容不怕深刻入心;二是现实中,她有心与自己争夺,讨好祖母,取代自己的位置。
谢冰透过屏风薄纱,见沈珏仍逗着球球。
恰好陶嬷嬷递上干净崭新的衣裙,谢冰展开双臂,让丫鬟帮她更衣,对陶嬷嬷低声道:“你快些找出来!”
“诶诶!”陶嬷嬷应两声,就去衣橱里翻,一件件衣裳整齐叠放,却根本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谢冰已经换好了新衣服,催促道:“你找到没有?”
“快了,快了。”她敷衍着,终于在打开衣橱旁的红木箱子时,从最下面翻出了那件大氅,衣面散发浓淡适宜的婆律香。
陶嬷嬷呈给谢冰,“找到了找到了。”
谢冰抓着那件大氅,就像是逮到沈珏的小尾巴。
沈珏将手里的步摇当做逗猫棒,珍珠流苏映在琥珀色的猫眼中,它迅速地伸出爪子——
它找到了!
与此同时,谢冰讥嘲的声音传来,“好啊沈珏,你竟与其他男子有首尾!”
沈珏松开步摇,惊疑道:“四娘子?”
谢冰三步并两步冲过来,“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二哥哥吗!”
坐在桌边的周瑶立刻起身,生怕谢冰跋扈的气势殃及自己,站得远远的,以帕捂嘴静静地看。
“我不知四娘子在说什么。”
“呵。”谢冰将大氅往她脸上扔,“你自己看看,既无首尾,你个未出阁的姑娘房间里怎会有男子衣物?”
碧云捡起地上的大氅,拦在沈珏身前,“四小姐你怎能污蔑我家姑娘?”
谢冰完全不给她一个眼神,一个搬不上台面的虫子,与她说话反而辱没自己的身份。
另一边周瑶拧眉,一脸可惜之色,“我竟想不到沈姐姐文文弱弱的,竟是这样一个……”
她后面的话儿没有说完,但遗留的空白足够令人往最龌龊的方向遐想。
清白对一个女子来说比命还重,失贞往往意味着死。
沈珏也不例外,她正过被大氅打得骗过去的脸,贝齿咬着褪去血色的唇,“不,不是的……”
谢冰指着她鼻子,又指了指衣裳,“那你解释大氅从何而来?”
玄色狐毛领的大氅从手里拂过,温暖异常,就像那人在冷冰冰的雪天给予她的温度。
沈珏的一时无言,在谢冰眼里却是她羞愧得无力辩驳。
“我谢府可不是白养你的,你居然做出此等有辱门楣的事,就该随我去见母亲,请她做主,逐你出府!”说罢,谢冰就指挥两个贴身丫鬟要去抓住沈珏。
沈珏怀里的狸奴被夺回,它受到惊吓,在丫鬟的手背挠出血痕。
丫鬟倒抽一口凉气,她打不得四小姐的狸奴,就把怒火都发泄在沈珏上。
沈珏被她们死扣着押出屋,碧云冲上前,被周瑶旁边的丫鬟推开,后脑磕在桌角,撞得她头晕目眩。
“你们放开我!”沈珏挣扎,但那被狸奴抓挠的丫鬟用了巧劲,往她胳膊上掐,疼得她说不出话。
碧云忍着晕眩爬起身,也顾不上袖手旁观的陶嬷嬷。
“你们不能这样对姑娘!”她甫一冲出半月门,就被丫鬟推搡,身后就是清澈池塘,湖面枯萎的芙蕖被清理干净,一眼能见到底,但若淹死一个不会水的人也足够了。
沈珏焦急地唤了声“碧云”,到现在她知晓自己是多么势单力薄。
她用力挣脱了丫鬟的桎梏,两个丫鬟都没想到刚刚还柔柔弱弱的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沈珏奔赴碧云身边,将摔在湖边的她扶起来。
“你们愣着做什么,把她给我捉去见母亲,问出来到底是和哪个野男人勾勾搭搭!”谢冰大怒。
周瑶也使了个眼色。
除了一开始的两个丫鬟,连周瑶的贴身丫鬟也上来,誓要把沈珏押过去认罪。
她们愠色忿忿,巴不得把从主子那里受到的气撒到同为主子的沈珏身上。
“姑娘……”碧云额头汗水密布,她的状况并不好,仍旧不管不顾地抱住沈珏。
也在此刻,半月门外的曲折白玉桥传来一道声音,仿佛宝石零落锦缎,华贵无比——
“你们说谁是野男人?”
第21章 澄清
碧空濛濛,许是在家的缘故,他身穿藏青色的燕居服,悠然闲适。他退下森冷的盔甲,但那凌然气势却从未减弱,反而更甚。
谢澜从石桥上踱步下来,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上,众人俱被他的气场所震慑,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珏扑倒在砖面,一只虎口有薄茧的大掌朝她伸来,沈珏的掌心沾了土灰,他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地握紧。
沈珏被他扶起,她站直身用手背抚过脸,摸到一片早已冰凉的液体。
他藏青色的背影在她的婆娑泪眼中逐渐模糊,仿佛雾岚轻裹的连绵山脉,那么高峻,能抵挡一切风雪。
“怎么回事?”
谢澜眸底仿佛能结出霜来,目光扫向嚷得最凶的谢冰,令谢冰为之一愣。
小时候,大哥谢澜像个小大人,他们几个兄弟姊妹私底下还戏称,大哥是父亲的翻版,谁都不敢松快地与他相处。
因此,谢冰与他并不亲近。若是没有血缘上的牵扯,两人就像陌生人。
但自幼谢澜公正严明的品性就摆在那儿,谢冰并不觉得自己会错,颔首道:“大哥,我无意中发现了沈珏与其他男子有首尾,这大氅就是最好的证据!”
说完,谢冰把手里的大氅奉上。
谢澜阔袖下的手指微动,几乎要去拿她手里万分熟悉的衣物。
他对她的好,竟成为别人构害她的证据……
谢冰瞟一眼沈珏,鼻子里出气道:“她将来是要嫁给二哥哥的,如今做出此等水性杨花的丑事,她配不上二哥哥!”
谢澜闻言,收回了手。他刹然明白症结所在。
“那你想怎样?”谢澜问。
“自然是要押过去给母亲决断。”她好不容易抓到沈珏的把柄,不把沈珏赶出府,她是不会罢休的。
谢澜不动声色地挡在沈珏身前。
谢冰得意洋洋,她扬起下巴对沈珏说:“你等着受处置吧!大哥是府里最公正的,他可不会包庇你。”
对于她的挑动,已经撩动不了沈珏的心弦。只因谢世子对她伸出援手,她万分感激,但对于那件本属于他的大氅,他只字未提,怕是不想与自己有所牵扯……
而四娘子欲搬出柳夫人来决断,势必要将此事闹大。
她竟有些庆幸自己没来得及与谢冰对峙,亲口说出大氅是谢世子的。
世子冷眼旁观的态度摆在面前,她也只是一面之词,还会惹上无端攀咬的罪名。
种种联系起来,沈珏面色惨白若纸,风一吹就能吹破。
恐怕,今儿她不会有好下场……
穿过奇花异草、冬日美景的花园,径直去往柳夫人的居所,那些素来招沈珏喜爱的魏紫姚黄,半点都入不了眼底。单薄的鞋底踩在鹅暖石小径,她没有感受到半点疼痛,由内到外整个人都变得麻木。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被赶出府就赶出府罢,至少不会嫁给谢璨,不会死。
最坏的结果,她亦能接受。
澧兰堂。
谢澜与柳夫人皆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分别是谢冰和周瑶,她们的丫鬟都各自站在其身后,沈珏独自一人站在堂中,若非累丝镶红石薰炉飘出的幽幽沉水香与壁上挂的松鹤延绵图,俨然一副刑堂里的逼供场景。
两个嬷嬷反剪沈珏双臂,抬脚就要踢她的膝窝,迫使她跪下。
谢澜吹开茶面的沫子,一瞧见此等场面眉头紧蹙,不咸不淡道:“看来夫人院里的嬷嬷颇有官府作风,连府尹来了都自叹不如。”
柳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挥手让两个嬷嬷退下。
谢澜摩挲着茶杯,“就这么站着?”
“去搬张椅子来。”柳氏吩咐下去。
很快,就有人搬来圈椅放在中央,沈珏怯怯地坐在上面。
哪有审讯人还以礼相待的,就差奉茶了。柳氏嗟叹。
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的还有谢冰与周瑶,明明是要审问沈珏的奸夫,怎的像是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唠家常了?
柳氏只想尽快结束,率先开口道:“冰儿,你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于是,谢冰便将更衣时“无意”见到沈珏的衣橱里居然有一件男式大氅的事情说个仔细。
柳氏听后,略一沉吟道:“一件衣物罢了,你就这么笃定?”
谢冰丝毫不慌,“大氅只是物证,我还有人证。陶嬷嬷说,前天晚上,她见到沈珏与另一个看不清样貌的男子在湖边说话,就连她的贴身丫鬟都被赶了回来。若他们二人并无见不得光的事,怎么连个丫鬟都要避开?”
沈珏眼见陶嬷嬷上前,不住地点头附和谢冰的话儿,一颗心仿佛掉进冰窟窿。
陶嬷嬷懒怠欺主而沈珏性子软,从未苛待过她,如今她倒还卖主求荣起来。
认证物证俱在,柳氏也不再扯其他的话儿去给沈珏争辩,可碍着右手边还有尊“大佛”,也不敢对沈珏强硬,“珏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珏明白,只要她顺着谢冰的话儿说,亦或者只字未语,今儿这盆脏水她就会被兜头淋下,名声清誉毁于一旦。
她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常伴青灯古佛。
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机会,离开卫国公府,不必嫁给谢璨。
只要她说是,她就能活下来……
一个字像珍珠在喉咙里滚来滚去,沈珏似下定决心,樱唇颤抖,“我……”
——“那件大氅是我的。”
恍若枝头冷雪的嗓音响起,在场众人无不惊愕地望向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