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还在担忧自己能否活下来,手臂就被人把住一下子提领起来,她兀自发蒙,直到谢世子让她坐在旁边的通体透雕靠背玫瑰椅上仍愣愣的。
谢澜落座于她右侧,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雕花茶桌,之前胆小如兔的小姑娘,此时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潋滟杏眸里似乎在说:你为什么不罚我?
谢澜唇角勾出细微的弧度,给两人斟茶。
牧童横吹笛黄底青花瓷的茶盅捧在手里,沈珏方觉他没有惩罚自己的打算。
哪有罚人前还会给罪人沏茶的?但仍旧有点不敢相信……
揣测间,就听谢世子说:“我上过战场,你可知战场是什么样?”
她的生活在后罩房小小的方寸之地,就连幼时去书塾念书,也被谢璨搅黄,怎会知晓战场的模样?
沈珏摇首,表明不知。
“两军交战,骑在马上的士兵会被拖拽下来,被敌人的刀戟刺穿胸膛,被战马踏碎四肢,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会挥舞着手里的军刀,拼命地砍杀敌人,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
手里的茶盅差点拿不稳,沈珏又害怕又尊敬,她敬佩保家卫国的士兵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没能忘记战斗,拼死搏杀。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可还有数不清的大渊男儿都无法回家,成为沙场里的一抔黄土,最后化为抚恤名册上的字。沈珏,你所想的放弃,却是他们的求之不得。”
言语化作重锤猛敲心头,敲碎一层薄壳,羞愧与后悔奔涌而出将她淹没。
她曾无比想放弃的生命,是那些为家国而战的将士们求不来的。再说了,就算她真的一死了之,谢璨只怕一滴泪都不掉,一个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如果可以,她不会退避三舍,一逃再逃;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见到谢璨痛哭流涕向她道歉的模样。
惟有活下去,她才有机会见到自己想见的。
透过茶水氤氲的雾气,沈珏的眼神闪烁着坚韧,“我不会再寻死觅活了。”
得她回答,心底悬着的重石落地,谢澜一口饮尽茶水。
空空如也的茶盅在修长的指间把玩,不似京中纨绔子弟的轻浮,反而有一种运筹帷幄之感。
沉冷的嗓音如线划破黑暗,光亮跻身涌来,她听见他说:“沈珏,我答应你,会为你作主。”
第16章 搬家
沈珏从清梧苑离开时,足底仿佛踩在云朵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她仍是不敢相信,谢世子居然如此好说话?不但没有罚她私自出府,还好心开导,并保证日后会给她做主。
像是在黑暗里瑟缩太久的软甲刺猬,渴望着光亮,可当光亮悠然一束照亮自己时,又害怕得缩成一团。沈珏脑袋一片懵然,尽可能地把那句承诺从脑海里驱散,害怕他只是信口一言。
她不敢奢求希望,担心换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事实证明,沈珏感到的飘忽并非虚妄,回到后罩房的当晚她染上风寒,碧云在旁添炭、时刻照料,一宿未眠。
好在第二日沈珏的高热终于退下,只是整个人如霜打一般,病恹恹的。
碧云去柳氏的院子里说清楚沈珏的状况,回来时愁容满面。
倚在床栏边,沈珏小口喝完一盅冰糖梨汤,一说话就吞刀子般疼痛的嗓子得到些许缓解,“怎么了?”
“夫人说今日有事,姑娘必须在场。”
后罩房的条件委实不是人住的,更别谈沈珏身体娇柔,隔三差五就有八病九痛不能请安的时候,柳氏不是多事之人,一般都会免去她的请安。
但今日的不允许,却是头一次。
并未思索多少,沈珏就知晓其中的缘由。约莫是昨天清梧苑的事情闹大,传到柳氏耳里,要揪着她问话以正家法。
她再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表小姐,明面上是主子,怎能拉下脸去给一个丫鬟求情?传出去她颜面扫地无所谓,主要是不能给府上抹黑。
沈珏强忍着头晕目眩,起身装扮,她挑了一件不会出错的鹅黄色直领绣兰草褙子,时间来不及敷粉描眉,只好素面朝天赶去。
气吁吁地赶到主屋外面,红木雕镂门扉大大方方敞开,正房夫人、两房姨娘与其余的子女均已到齐,就等她一人。
沈珏习惯被人落在犄角旮旯里默默,如今要顶着众人的目光走进去,她双腿都在发软,甚至做好了一进屋就跪下认错的打算。
跨过三寸门槛,裙裾巍巍荡荡,怎料柳氏见她到来,美目发亮,如沐春风的亲和语调托住她的双膝,“珏儿来了?快过来坐。”
角落里的椅子不知何时被撤去,堂上惟有柳氏的右手边还空着一个圈椅。
沈珏踟蹰不敢上前,惯来掌权的柳氏却站起来,乐呵呵地把她往身旁牵。
一落座,众人的目光就探来,有疑惑的,讥讽的,更有四娘子谢冰瞟了她一眼就扭过下巴。
只有周瑶,自她进来后一直死盯着绣鞋上的蝴蝶绕枝缎面,唇角抿得死紧,不知在想什么。
周瑶坐在末尾的位置,沈珏却能与柳氏平起平坐。
云收雨霁,温煦的晨曦洒进屋里,她拢在阴影处,金色的暖光照在沈珏不饰铅华的面容,如羊脂般细腻,泛出叆叇的光晕。
沈珏身上到处都是不自在,就连进门的问候都忘记,想起来时才恍然,结结巴巴地说:“珏儿见过夫人,夫人康安。”
看她口头说觉得不够,还要重新站起来福礼,柳氏一把拉住她,“好了好了,都是些虚礼,忘就忘吧。” 又拍着她的手说,“听丫鬟说你又病了,啧啧啧,这气色白得可怜,我那里还有些滋补的阿胶,待会你拿回去补补气血。”
沈珏受宠若惊,“多谢夫人,珏儿真的……”不需要。
“拿着就好,国公府煊煊赫赫,一份阿胶算得了什么?你虽不是我的亲女儿,但我怪喜欢你温驯良善的品质,早就将你当做女儿了,总不能苛待你。”
话已至此,再推脱拒绝就是不懂事了,沈珏点点头,鹿眸蕴着水光,小声道:“谢谢夫人。”
眼见着寒暄得差不多,柳氏抿一口茗茶润润喉,“最近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咯噔”一下沈珏心脏跳动的律动失常,果然,先礼后兵,她终究是难逃一劫。
柳氏平淡的眼神扫视众人,最后转到沈珏,“花毁后母亲的确痛心许久,但这也不是你的错,夜里雨疏风骤,又有谁能预料到呢?毁就毁了罢,正好你也不必再去侍弄花草了。”
不用再养花了么?沈珏美眸里的光亮渐渐黯淡,羽睫低垂,在白皙的眼底拉出纤长如剪的影。
她喜欢帮祖母照顾花草,枝桠结出的花苞,小拇指一般大,最后却能开出盛艳的花朵,在湛蓝的天空下自由畅快地舒展花瓣。
那是她微不足道的价值感,就连这一点儿都要被剥夺了吗?
沈珏眼睛发酸,从屋外直射进来的阳光令她无所遁形,她拼命压下那点儿委屈。
柳氏没能得到她的回应,嘴角的笑容有些僵,很快又调整过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和颜悦色道:“所以后罩房珏儿你也别住了,归燕堂有瑶儿在住,你就搬去……临水小筑吧?”
“母亲!”谢冰忍无可忍,站起来扯开嗓子喊了声。
挨着她坐的三娘子谢清扯扯她的袖口,“冰儿别闹。”
不仅如此,就连生母常姨娘也在给她使眼色,谢冰一看自己孤立无援,只好就着谢清给的台阶重新坐下,面露忿忿。
临水小筑是国公府里方位极好的一处地方,占地不大,用作世子居所小气了点,但作为女子闺所却是刚刚好。
那里建造得精致婉约,一步一景,主屋侧边有一方活水池塘,夏日水面碧油油,垂柳窈窕,柳枝若水边嬉戏美人的红酥手半入水,令人无端想起西子湖畔的缱绻景色。
更重要的是它冬暖夏凉,幽静清远,与清梧苑隔水相望。
四娘子谢冰遗传了常姨娘的风媚,在府中算是一抹艳丽颜色,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就养成了骄纵性子,要月亮绝不摘星星,若说府上有什么是她心心念念,却从未得到的,就属这临水小筑。
以前只觉得临水小筑里的建设与方位最合心意,现今世子回府,住在里面也能和多年未见的哥哥熟络熟络,为她们二房谋好处。
可她让常姨娘给国公爷吹了好几次枕边风都没能拿下,凭什么分给卑贱的沈珏?
她就该在下等人都不住的后罩房住到死。
谢冰恨恨地看去,目睹一切的周瑶却没那么在乎了,神色如常,眼睛在谢冰与沈珏之间徘徊,心底暗自谋划。
天降喜事,沈珏第一反应是吃惊愕然,“夫人,珏儿不……”
“就这么说定。”见识到众人态度后,柳氏慢条斯理地扶了扶鬓发的红宝石缀琉璃簪。
临走时,沈珏落在最后,谢冰转身剜了她一眼,被谢清拉走不停地安抚宽慰。
回到后罩房后,碧云正收拾沈珏的贴身饰物,后罩房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要带些姑娘用惯的旧物就好。
陶嬷嬷优哉游哉地进来,嘴里啃着白馒头,见她们在收拾体己,便含糊不清道:“咋的?姑娘被赶出国公府咧?”
碧云双手一叉腰,扬眉吐气:“哼——世子好人,给夫人说要让姑娘搬去四小姐想住都住不进的临水小筑!”
拿着一支杏花木簪的沈珏微愣,事到如今,她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真的会给自己作主。
第17章 看望
“哒”簪子脱手掉进芙蓉雕花红木奁,同时也唤回沈珏游离的神思。
“姑娘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就先坐着歇歇吧,这些让碧云来就好。”碧云闻声而来,扶沈珏到旁边的梨花凳坐好,帮她拾掇起饰物。
陶嬷嬷用小指甲挖了挖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又重问一遍:“真的啊!?”
“哼——”碧云睇她一个白眼。
平日里得理不饶人、斤斤计较的陶嬷嬷也不管碧云这小丫头不给她好脸色,扬起谄笑,乐呵呵地迎上去。
“碧云呀,你就帮姑娘收拾些细软,剩下的大物件让我来就好。”一边说,还一边喷馒头碎屑。
“走开走开,埋汰死了。”
……
碧云和陶嬷嬷在收拾行李中斗嘴,沈珏就坐在一边瞧,唇角伴笑。
她的东西不多,半个时辰后有小厮前来搬运。
沈珏离开采光阴暗的后罩房,屋外风轻云淡,日头正好,庭院里的花圃光秃秃的,她凝视了好久,才被碧云叫走。
卫国公府的东南方位,湖水清澈见底,干枯凋谢的芙蕖已经被清理,水面清澈无波,曲折廊桥将湖面分成两半。
沈珏站在廊桥的一头,从这里可以望见桥的另一头,几根郁郁葱葱的修竹探出月洞门上的黛瓦,幽幽清远,月洞门后正是谢世子的清梧苑。
碧云小丫鬟欢快地嚷着,让她赶紧去看看闺房摆设。
外边芙蕖湖的水引进小筑里的一方池塘,池塘边架着葡萄架,旁边还有一座秋千。沈珏不经遐思,待夏日袭来,葡萄成熟,可以一边摘葡萄吃,一边荡秋千玩。
走进主屋,绉纱帘栊若柳条轻飘,掩映着窗边的碗莲,里头养着几尾蝴蝶鱼,次间则布置了美人榻与楠木小炕几,夜晚就寝的地方则有水晶帘箔云母屏避风,睡在小半间屋子大的琉璃玳瑁拔步床。
碧云正指挥着陶嬷嬷和小厮们搬物件、摆位置,忙得不亦乐乎。
望着这华美秀丽的闺房,沈珏暗暗掐一掐掌心,疼得轻“嘶”。
都是真的,不是做梦呀。
从小在金丝笼养大的雀儿,一朝打开笼门,雀儿也只会徘徊在门口,歪着脑袋向外看。而今,它终于踏出笼子,朝外面的广阔天空振翅。
沈珏眼眶泛酸,仿佛被一层轻纱覆住,视物变得模模糊糊,她赶忙走到少人的窗边,用刺绣兰花的手帕拭掉眼角的湿润。
微风摇晃竹叶,簌簌地唱起歌,沈珏往竹林的方向远眺,一水之隔,可见对面世子居所的檐角。
一番打扫后,衣裙放入碧衣橱,首饰装进鎏金团花纹银奁,点上灿灿料丝灯,杲杲照亮下,仆人们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亮堂堂的。
傍晚,从小厨房端来晚饭的陶嬷嬷笑得鱼尾纹根根分明。
金丝酥雀、红梅珠香、奶汁角……五菜一汤并两碟果子甜品。
碧云手脚利索,舀了一碗蘑菇炖老母鸡汤,试好温度端给沈珏,“姑娘多喝一些,明日再把夫人送来的阿胶吃了,补一补身体,快快好起来。”
“嗯。”沈珏用勺舀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了个精光,之后每道菜都夹了几筷子,吃完后还在碧云劝说下吃两口果子。
碧云高兴极了,姑娘的胃口跟猫儿一样,平常一碗稀粥都喝不完,今日居然吃了这么多!
夜晚吹灭烛火,沈珏躺在鸳衾绣帐里睁着眼看头上的芙蓉承尘,仍觉得似在梦中一般不真实。
像是谢世子给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如果……真的是梦,她希望这场梦能更长些呢。
阖眸,眼前浮现出刺骨的河水,他拨开黑暗,将她拉入光明。
轩然霞举、醉玉颓山的身影深深刻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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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得舒适,吃得合口,没过两日沈珏的病就完全好了。待到行走时的晕眩完全消失,沈珏拎着补身子的红枣、银耳、燕窝等物什前去看看青棠。
寻常奴仆住在倒座房,但青棠是世子院里的大丫鬟,自然是住在清梧苑,时时刻刻照料世子起居。
沈珏百味杂陈,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见世子。
一方面她感激谢世子为她作主,让她免于责罚,住上好的闺房,可另一方面他身上不经意透出的凝肃气息令她心生畏惧。
没想好的沈珏干脆缩头装乌龟,特意挑了一个官员们当值的时间段去清梧苑。
清梧苑的仆人们都在打扫庭院,大门紧闭的主屋外亦没有长随伺候,他应该不在。
沈珏松了一口气,仆人见到她,都规规矩矩地行礼叫“表小姐”。
颔了颔首,沈珏举步往青棠的屋子去。
青棠正恹恹地躺在厚厚的被窝里,那一日的晕厥并非完全是装的,主要还是身体扛不住,干脆就顺水推舟。
一是为了逃避责罚的小心思,二则是给世子和姑娘留下相处的机会。
她的用意很简单,谢世子从未对府里的哪位小姐这么上心,沈珏是个好姑娘,若世子能娶沈姑娘不枉是一段佳话。
只是,沈姑娘身上的婚约……想起来就令人头疼,或许世子能解开吧。
得到青棠回应,沈珏推门入内,一见她病气缠身的模样,自责得捏紧提盒的手心都通红一片。
“我听照顾的人说青棠姐姐连烧俩日,烧退后亦是呕吐不止,便来看看姐姐。”
“姑娘有心,青棠不胜感激。”
青棠四清六活,做事让人挑不出错处,就连日常穿的对襟褙子上衣缘两侧的联珠纹都对得整整齐齐,裙子更是没有一丝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