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桌上的珍馐只剩下空碟,就连米饭也几乎见底。
谢澜抚了抚明显撑大的胃部,哑然失笑。
只要她心情转好,让他摘月亮都可以。
谢澜让客栈的小二进来收拾好碗筷,清理好八仙桌面。
他用过饭就该去隔壁歇息了吧?
沈珏心道,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声挽留,可转念又为自己的想法害臊不已。
谢澜直言不讳,“珏儿喂我吃了这么多,我们是不是也该做些事情来消食?”
沈珏眨眨眼,纤长的睫如蝶翅上下扇动,她绞动着手指,眼里满是少女怀春的娇怯与羞赧。
“什,什么事?”
谢澜靠近她,以行动告诉她,头上的发簪被他取下,青丝如瀑垂落。
浓郁的冷梅香包裹住沈珏,她呼吸一窒,木愣愣的。
谢澜深邃的眼眸含笑,精心细致地为她梳发、净面、抱她入床帐。
躺入软绵绵的被窝,沈珏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事情是伺候她入睡。
向来矜贵的谢世子居然会为她做仆人所做之事,沈珏心弦被深深触动,在他转身之际拽住衣角。
“我,我……害怕。”沈珏憋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来。
这一天她受到的刺|激与惊吓,换作其他女子怕是早就崩溃恍然,谢澜双掌蚌壳般握住珍珠一样的柔荑,他蹲在榻边,“那我等你睡着再走。”
“嗯。”沈珏乖乖地闭上眼,闻着他身上散发的淡淡冷香,渐渐安稳入眠。
床帐里的小娘子若一只奶猫,静静地侧身蜷缩,陷进绵软的蜜合色团花被,呼吸平稳而均匀。
谢澜蹲到腿麻如同蚁噬,确认她熟睡后,将她的柔荑放进被里,才悄悄起身离开。
房门合了又关,沈珏安然酣睡。
谢澜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后,面上的温情被肃寒所取代,对下首跪着的四名天狼营将士道:“你们可知错?”
四人异口同声:“属下知错。”
云州与京城有百里路,消息滞后,即使大将军当日就收到带有婚讯的飞鸽传书,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赶到前往青州的官道。
实际上,谢澜早有察觉,两淮巡盐御史居然会去拜访沈从礼一个小小的州同知,再联系沈珏已有半月未出过沈府,心头便觉怪异。
他特意让人去调查两淮巡盐御史,得到的结果是此人兢兢业业、恪守职责,但纵情声色,家中已有六七房小妾。
转瞬,他便猜到沈氏夫妇的下一步计划,马不停蹄地赶来云州。
路上,不出所料收到沈珏被逼嫁人的书信,他想也未想打马奔赴青州。
说到底,此次是四名士兵疏忽大意,并未真正地关切沈珏动向。
“你们有罪,但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谢澜赏罚分明,他们四人本就做好领到重罚的准备,不曾想他竟网开一面。
四人一凛,拱手道:“还望大将军吩咐。”
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亦在所不辞。
**
沈府的宁静在今日一早被一脚踹破。
门房被踹飞,摔到百福影壁上才堪堪止住后退的趋势,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老爷夫人!有人闯进府!”
主院,谢氏正为沈从礼换上官袍,管事与门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你们大胆,怎么能擅自进来!”她大喝道。
什么时候她的院子能容下人随意闯入了?
“出,出事了……”年迈的管事气喘吁吁,话音未落,已有人替他回答。
四名褐衣短打的男子强行闯入,见到东西便开始打砸,就连门口还未来得及撤下的双喜字与大红灯笼都被他们取下来撕碎踩烂。
一时间,器具碎裂、桌椅落地声此起彼伏。
沈从礼躲在谢氏的身后,颤巍巍地手指着他们,“你,你们干甚!”
谢氏恼他把自己当作挡箭牌,但一时又不得发作,只因面前的境况更糟糕。
“不许砸,不许砸!你们放下,那是我的和田玉手镯!啊——”
眼睁睁见到珍惜的首饰被砸成粉碎,谢氏捂住心口,几乎昏倒。
四个男子一看身手就是练家子,沈府的护院一个个都如缩头乌龟,谁也不敢上。
沈从礼托住崩溃的谢氏躲在桌子下战栗发抖,管事和门房早就逃了出去。
直到整个屋子值钱的物什都被打砸干净,他们才暂时收手。
终于结束了……沈从礼咽了咽唾沫,等他们走后,他一定要去报官,把他们都抓起来!
然而,门外踱进来一个修长身影,躲在桌下的沈从礼只见到他足踏鹿皮皂靴,一步一步地走近,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坎上。
沈从礼惊惧得脸皮剧颤,“你,你别过来!”
皂靴在离他三尺时停住,紧接着沈从礼听见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将他们拖出来。”
沈从礼和谢氏被人像拖死狗一样从桌下拉出,他们跟抽去骨头一样,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谢氏一见到他,膝行而来抓住他的玄衣下摆,不住地摇晃,“谢世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沈珏又惹你不高兴了,你去找她吧,跟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把黑锅推在沈珏身上。
谢澜眸光一沉,堆积风雨欲来之势,他后退抽出衣摆,任由谢氏痛摔于地。
“我交给你们的珏儿,却被你们弄丢了。你们还有脸说没干系?”
谢氏一个机灵,事到如今她才想明白,谢世子定是非沈珏不可,才惹恼卫国公,以至于赶她归家,现在看来谢世子并不会就此放手。
怪只怪她当时被愤怒冲昏头脑,居然现在才想通。
谢世子只不过是将沈珏暂时放在沈家,让他们好生教养,可他们都做了什么糊涂事啊!
谢氏反应迅速地改口,“谢世子您不知,是刘大人看上沈珏,不将她交出来,我们沈府都会遭殃。”
谈及两淮巡盐御史,谢澜怒意顿生,“你当我是听之信之的稚儿吗?好好看看你们做了什么事!”
一沓厚厚的纸张摔在她的面上,谢氏与沈从礼捡起来看,上面详细记录沈珏自回到云州沈府,半个月来每日的动向。
对于上面记录之事,没有谁比谢氏更了解,毕竟是她亲自下的命令。
“都怪妾身糊涂!望世子原谅!”
白纸黑字,谢氏再没有狡辩的余地,她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头,恨不得就此晕过去,也比面对震怒的谢世子好。
谢澜眼神示意,两个将士用粗绳把谢氏吊在梁柱上,另一人拿出长鞭。
谢氏吓得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你、你们这么做,与土匪何异?”沈从礼踉踉跄跄地扶墙站起身,指控着风淡云轻的谢澜,“虽然你贵为世子,就不怕我去京兆府告你吗!”
“那又如何?”谢澜丝毫不将他的匹夫之怒放在眼里。
沈从礼骤然后背贴着墙滑落下去,是啊,那又如何?他不单是祖上有从龙之功的卫国公世子,还是大渊朝最年轻的一品大将军。
况且,即便告到御前,他和谢氏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罪吗?
他们的罪孽更深更重,只怕深究起来,他们根本逃不过。
一根长鞭被硬塞进面色灰败的沈从礼手里。
将士让他动手,他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不动是么?”他谢澜自有办法。
沈允被反绑双臂,塞住抹布带了上来,他“唔唔唔”地叫唤,见到被吊起来的谢氏,吓得涕泪横流。
沈从礼有了反应,“你们别动我儿子!我打就是了……”
他骤然握紧鞭子,猛地向半空中的谢氏抽去,“啪”地谢氏后背的衣衫破开。
“嗷——”晕厥的谢氏被抽醒,见沈从礼鞭打着自己,她一边痛呼一边骂骂咧咧,“沈从礼你个没良心的!凭什么打我!啊!你别打了啊!”
直打了十鞭,谢氏再度被抽晕,沈从礼才停下,鞭子从手里滑落,“可,可以放了我儿子吗?”
沈允被推倒在地,沈从礼赶紧爬过来解开绳子和取出抹布。
“爹,你为什么不救娘,还打娘!”沈允才说出一句,沈从礼还来不及把他扶起,父子俩就被拉开。
一只皂靴踩住沈允的手背,沈允疼得吱哇乱叫,欲扒拉开他的鞋子。
可沈允甫一动手,就被人按头钳制住。
谢澜冷声道:“还回来。”
沈允震惊之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扯开嗓子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谢澜碾了碾足。
沈允受不住疼,大哭大喊道:“我还就是,我还就是!呜呜呜呜……”
他今年十一二岁,是沈从礼和谢氏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独子,与寄人篱下的沈珏不同,他自出生就受到父母全心全意地关爱,以至于被宠坏,在沈府内无所不为。
更不会把身为长姐的沈珏放在眼里,只要他想,她的东西就都是他的。
而今沈允才真正地后悔,沈珏是他惹不起的人。
在沈允的交代下,沈珏的物什包括烟紫玉佩与梨花簪都被一一拿回。
若放在其他人身上,谢澜定会斩下他一只手。
但到底顾忌他是沈珏的胞弟,谢澜留有一丝情面,亦是为他们之间留有余地。
见沈家收拾得差不多,谢澜担忧沈珏醒来后见不到她会不会害怕,从沈从礼的口中得知碧云下落后,就打算回去。
然,他一转身见到门外不知何时出现的倩影。
气定神闲的谢澜心脏不由揪紧。
第42章 藏娇
“珏儿?”
谢澜呼吸微乱, 正欲好好与她解释。
“世子。”沈珏一眼都未曾落在屋里的沈氏夫妇与沈允,她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谢澜,笑意嫣然。
谢澜想问“你怎么来了?”, 可顾忌到现在的狼藉,并没有问出口。
沈珏却自然而然地说:“我醒来时知晓世子不在客栈,就找到这里来,果然找到世子。”
她的猜测不会出错, 世子会为她撑腰, 为她讨回公道。
两人不经意透出浓情蜜意, 尤其是刚刚还震怒阴戾如阎罗的谢世子, 一见到沈珏, 深漆的目光泛起春阳般的温暖,就连携霜带雪的声音都不自觉柔和下来。
沈从礼壮着胆子插嘴道:“珏儿, 你把事情都说清楚, 劝劝世子不要再为难我们家,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谢澜眉心蹙了蹙, 下意识将沈珏拉入背后,对她说:“让我来解决就好。”
他怕善良的珏儿会心软, 无视他们的劣迹斑斑。
沈从礼最怕的是直面公正严明的谢世子, 若是沈珏, 他还有一线希望。
“珏儿, 你不是爹的女儿么?你说点好话啊。”
“你们真的有把我当做你们的女儿吗?”沈珏从宽厚的后背绕出,眸光清明而冷然, “八年前送我入国公府、八年后逼我嫁给谢璨、巡盐御史……你们都是迫不得已?”
沈珏走到谢澜身前, 这一次她不想再退缩软弱, 她要亲自解决。
“在你们眼里只有沈允,他是沈家的希望, 而我不过是一个垫脚石罢了。”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沈珏的柔嗓带着哭腔,可其中的坚毅决绝同样难以忽视,“你们根本没把我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你们与谢璨没什么两样!”
沈从礼声量低弱,小心翼翼地规劝:“可你再怎么都是我们的女儿,血浓于水如何说断就断?”
“你们生下我,却将我送进国公府寄人篱下,那个时候你们可曾想过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国公府的女儿?可想过我会受委屈?可想过来接一接我?
在我的记忆里,你们还是疼爱我的爹娘,可八年的官场斡旋、虚荣攀比,早已将你们变得面目全非。”
霎时,沈从礼手足无措,“不,不是的,女儿你回来吧,我和你娘始终是你的父母啊。”
他清晰地领悟到,如若今日不能降沈珏劝回来,他的仕途就走到尽头了。
招惹上谢世子,他还怎么扶摇直上?
沈从礼使出浑身解数安抚她,“你是不是恨你娘对你不好?爹再帮你抽她一顿好不好?她不给你饭吃,爹就饿她四五天。还有你弟弟,他不是抢你东西么?我会好好说他的,他以后绝对再也不敢了。女儿你回来吧,爹以前疏忽,没照顾到你让你受委屈,爹给你道歉,你回来吧……”
他有满满一肚子话儿来安抚她,怎想,沈珏短短一句话就将他的话语全部堵了回去——
“我的父母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们的养育与宠爱,在八年前就被他们丢弃、埋葬。
只有天真蕴懂的沈珏,在灰旧的光阴里抱残守缺。
而今,迟来的关爱且不说虚假与否,她一点儿都不想要了。
沈珏大悟彻悟,抹掉脸颊冰凉的泪,笑了笑,“世子,我们走吧。”
“珏儿……”沈从礼欲冲上来挽留她。
谢澜轻而易举地将沈珏抱起,转身挡过沈从礼的飞扑。
沈从礼扑空,猛地摔在玉器碎裂的地面,碎片扎得双手鲜血淋漓,额头磕出鼓包,他伸出手,不住地挽留,声声凄切,“女儿,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