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谢澜与沈珏没有成婚,他就有把握把沈珏劝回来。
他答应她,一定会对她好。
永安绣坊,碧云正与东家说话,此次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东家一声,她手里还有一桩礼部侍郎的请托,极度耗费精力,暂时不能赶制出其他的绣品。
东家只差将她供起来,对她自然有求必应,区区告假更是一口答应。
“娘子不必费心,我晓得了,这段时日您且好好忙活手里的事。”
“得东家答应,碧云也就放心了。”
话已带到事情办妥,碧云打道回府,只是她丝毫未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谢璨一直不近不远地跟随碧云到达城东的鹿鸣别院。
银杏与红枫像打翻了是的颜料,金黄与霜红泼墨融合,其间有一庄别院,雅致而幽静,门外却有五六个带刀的侍卫巡逻守护。
拳头“咚”地砸在树上,谢璨咬牙,腮边一鼓一鼓。
他就知道,珏儿一定被谢澜藏了起来。
金丝勾边的靴子迈出一步,他蓦然停住,上次醉韵楼之事还历历在目,即使他今日上前,怕是也无法带出沈珏,反而打草惊蛇。
谢璨恨恨地望一眼别院,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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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接下礼部侍郎的请托后才发现没有这般简单,周幼仪几乎每隔两天都会往鹿鸣别院跑。
念在他对这份寿礼视如珍宝,加上他前来也常常是看一眼绣画的完工程度,适当提出建议,因此沈珏并没有多反感。
只是每隔一两日就要与外男打交道,她多少有些不适。
更关键是,她是以碧云的名义做刺绣活儿,每次周幼仪来,还要打掩护,属实疲于对待。
这一日晡时五刻,周幼仪第四次造访,小厮将他迎到花厅等候。
许是前三次来造访的缘故,周幼仪早已熟门熟路,径直来到花厅旁的书房。
为了更好地做工,别院里的书房被改造成临时的绣房。
书房门扉洞开,明亮的光线照射在绣架上,一同将正在绣架上做工的娘子照亮。
劈线、抿线、刺绣……她手里的针线仿佛活了一般,极为听话,在雪白的缎绢上绣出松鹤图案。
针线似笔墨,一只又一只振翅于飞的丹顶鹤在她的“笔”下勾勒出。
令周幼仪惊叹的不止是她的绣功,还有她专注入微的神情,一双秋水般的眼,春光落入其中也要逊色三分。
周幼仪右掌拊过砰砰乱跳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像发芽的嫩苗在悄然生长。
一片阴影挡住明亮的光线,沈珏抬眸,指尖的针倏忽脱手。
“周,周公子……”
都怪她太过专注,居然没有察觉到周幼仪的到来。
去花厅接待客人的碧云没有找到周幼仪,正来书房告知沈珏,不想碰到这一幕。
不用问她也知晓坏了。
周公子不会撤去请托吧,那姑娘近日的心血不就白白浪费了?
周幼仪的星眸从绣架上的松鹤延年图一一划过,最后落在沈珏削葱般的指尖,丝线如树木藤蔓绕匝在她手上。
他浅浅一笑,温和道:“我早该猜到,绣工精湛的该是沈娘子才对。”
沈珏木木地站起身,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此刻听他的话语中并没有责怪的意味,一颗心稍稍安放。
沈珏思忖,决定还是说明情况比较好,“让碧云借我的名义去卖绣品,实属迫不得已,至于缘由恕小女子不可说,还望周公子见谅。”
京中只要是高门贵女,都不会放低姿态,绣东西去卖,以免被人知晓毁了名声,她这般做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周公子介怀,我可退还定……”眸底半含的水光,眼睫一霎似乎就要涌出落下。
周幼仪倒是个善解人意的,“祖母并不看重绣匠的名声,某又怎会讲究?再说,绣功精湛的一直都是沈娘子。”
紧张的心完全放下,沈珏矮身行了个万福礼,“多谢周公子海涵。”
“某亦如往日,只是来‘督工’,看看进展,沈娘子不必惶恐,做你自己的便好。”
见他如此客气,沈珏非要把这副松鹤延年图的绣画绣好不可,又回到绣架前一针一线地密缝。
周幼仪就坐在一旁的玫瑰文椅上,不时呷着千岛玉叶,默默不语地看她刺绣。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到书案上的一本游记,不禁出声:“沈娘子也看《孤山游记》?”
那本书卷封皮微皱,页脚也泛黄,曾受主人多次翻阅。
沈珏暂停手里的活计,“不瞒周公子,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卷书,孤山先生周游海内,从西域到东海,风土人情描述详实,每每翻开书卷,似乎都能随着他的脚步畅游人间。”
一拱手,周幼仪道:“孤山先生与家父是好友,某不才,幼时曾得蒙他指点启迪。”
“真的?”乌黑的眼眸亮了亮,像天上璀璨的繁星。
两人一时间找到共同话题,相谈甚欢,即便是这样沈珏也没慢下手中的绣活儿,与他相谈到金乌西坠,周幼仪才留恋地告辞。
清夜,玳瑁细镂镜台前,碧云帮沈珏散下发髻,手持烧蓝银梳轻轻梳顺。
沈珏身形清瘦,铅华洗净后的她有一种世人难得的纯澈,正支着下巴思量。
“姑娘在想谢世子呢?”碧云忍不住打趣她。
“才没呢。”沈珏嗔她一眼,谢世子近来军机繁重,常常亥时才能来鹿鸣别院相聚,担忧他国公府、军营、别院三头跑,少了休息身体会扛不住。
就在上次他子夜来时,沈珏把他“赶走”,让他先忙完这阵子再来。
谢澜对沈珏的“驱赶”既爱又恨,爱的是她开始独立,并不时时刻刻需要自己;恨的是她都不黏糊自己,他却会很想她。
但他一想到忙完这段时日,解决好沈珏身份之事,就能把她娶回府,谢澜也只能忍耐相思之苦。
“那就是在想周公子咯?”
“碧云——”沈珏拖长语调,有些恼了,“平时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碧云低头,搅着指头迭声认错:“好啦好啦,碧云知错了。”
碧云诚恳认错,沈珏也并不追究。反而碧云的态度提醒到她,周公子与她男未婚女未嫁,见面次数一多总是不好。
“后日绣画就能完工,到时你亲自送去周府上吧,就别让他跑一趟。”
碧云唯沈珏马首是瞻,她说是什么,她就怎么做。
后日清早,那副六尺长的松鹤延年绣画就被装进红木雕花盒,由碧云亲自送去周府。
本欲前往鹿鸣别院,见一见寤寐思服的伊人,还未出府门就收到了她送来的绣画,周幼仪扼腕叹息。
原以为就此,两人再无交集,可沈珏低估了周幼仪的坚持。
先是送孤山先生的亲笔,再是送玲珑阁新出的胭脂水粉,追求意味显而易见,沈珏自是不会收。
周幼仪见她屡屡婉拒,便转变思路,再次托她绣画。
沈珏仍旧婉拒了。
本以为这样会击垮周幼仪的追求之心,哪想他屡败屡战,不肯死心。
本就深居简出的沈珏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待在池塘边喂鱼,或是书房提笔练字、品阅书卷,只是那本《孤山游记》她再未翻开过。
秋雨已淡,翁中未满。
这一日,门房又传来礼部侍郎登门造访的消息。
碧云轻车熟路地问:“姑娘,还是像上次一样说‘您外出游玩不在院子’的理由将他劝走么?”
闲闲翻书的沈珏兴致乏乏,随意“嗯”了声。
得到门房满含歉意的回答,沈娘子并不在府,周幼仪垂头丧气地准备打道回府,他焉能不知她的疏离,只是一颗心早已暗许,不受自己控制,总想见见她。
周幼仪走到枫林深处,身后陡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锦衣绯袍的男子被护院捉住,可另一群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与护院扭打在一块儿。
那个绯袍男子便趁乱推门入院。
周幼仪大惊,折返回去,拦住他的脚步。
谢璨冷眼打量眼前的人,“你是谁?”
“在下礼部侍郎周幼仪,你可知强闯他们居所是何等罪?按照大渊律法,昼夜无故入人家,笞四十,主人杀之者无罪。”
“与你何干?区区侍郎也敢管我。”谢璨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径直往院子里去。
他做好了准备,先翻墙入院,找到沈珏势必要将她哄回来,若是被护院发现,就让他雇佣的打手纠缠住护院,他好溜进别院。
事情的发展尽在他掌中,不想有人横插一脚。
周幼仪挡在他身前,绝不会让他前进一步,“某不会让你伤害到沈娘子。”
沈娘子?谢璨狭长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线,同出口的声音一样,冷意十足,“你与珏儿是什么关系?”
“我与沈娘子互为知音。”
短短一句话瞬间激怒谢璨,他扬起拳头砸在周幼仪的脸颊。
突然被袭击的周幼仪懵了好几会儿,就在这期间,三四个拳头落在他脸上。
周幼仪虽是个文人,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同样扬起拳头与谢璨缠斗。
大病初愈的谢璨与文弱的周幼仪你争我往,一时间难分输赢。
“珏儿是我的,你休想与她沾上半点关系!”
“沈娘子才不会与你这等莽汉有牵扯!”
两人打得如火如荼,直到一个冷寒的声线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周幼仪与谢璨只觉后领一紧,被人强行分开,被迫中止打斗的两人朝出声之人看去。
郁郁秋日下,谢澜玄衣猎猎,剑眉深蹙,一副山雨欲来的冷肃模样。
第45章 吃醋
院外谢璨带来的打手焉能比得上天狼营训练有素士兵, 不过三四下便被彻底|制服。
想不到他来得如此快。谢璨怒目而视,看谢澜的眼神宛若仇人。
周幼仪被谢澜周身明锐似剑的气势所慑,再一看他的样貌, 剑眉星目、五官英朗,不正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少年俊才——护国大将军谢澜?
他与谢澜虽无私交,但几乎天天都能在朝堂上碰到,文官列西, 武官列东。
曾经, 谢澜与北戎抗争, 周幼仪不得一见, 但能屡屡听到有关于他的战报。
谢澜初到北境, 夺回雁门关险要城池;秋季干燥,借南风纵火烧北戎连营;寒冬腊月, 斩断北戎护送粮草的军线, 削减北戎战力;率十万军马兵临城下,直击北戎国都……
一桩桩一件件, 在周幼仪心底,谢澜的形象魁梧伟岸, 肃然起敬。
而今,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澜单手制住谢璨, 待邓唯压制好外边的打手, 将谢璨押解出去。
“把他带回府,禁足禁食, 严加看管。”谢澜嘱托道。
邓唯:“是。”
自谢澜出现到把谢璨押走, 谢璨至始至终从未说过只字片语, 唯一双蕴含熊熊怒火的眼,恨不得把谢澜烧死。
他很谢澜, 但他知晓自己根本打不过他。
处置好谢璨,谢澜言笑不苟,“周侍郎。”
“谢大将军。”一场斗殴下来,周幼仪温润如玉的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简直不能细看,但礼节不能失,他恭恭敬敬地作揖,将方才的事情说明。
说明后,周幼仪不禁问:“私闯民宅按律当笞四十,谢大将军为何不将那人送去官府?”
无愧是礼部崇尚繁文缛节的文官。
周幼仪竟从谢澜的微挑的剑眉读出一丝轻蔑。
谢澜:“将他鞭笞四十,未免太轻了些。”
不是没有鞭笞过,家法伺候不过十鞭,谢璨就昏死过去;可若将生性张扬的他禁足,他会在无限饥饿里抱怨活着的漫长,恨不得立刻死去,却又没有勇气寻死。
看似仁慈,实则比单纯的鞭笞更残忍,是□□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心情郁郁,谢澜并无多少心力敷衍周幼仪,“这是本将军的别院,多谢周侍郎仗义出手,若无其他事就请回吧。”
谢大将军的别院?!周幼仪内心震荡,惊讶不已,却强作镇定,只一双瞪大的眼泄露他的情绪。
鹿鸣别院是谢澜的,那住在此处的沈娘子与他又会是什么关系?
周幼仪品出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神情逐渐颓败,脚步迟滞地转身,朝远去的玄色背影拜了拜,“某这就离开。”
跨过门槛,他笑容惨淡,心田埋下的种子,还未开花就已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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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水面宁静,红绿的爬山虎静悄悄爬过小院的侧墙、窗棂,在斑斓葳蕤的藤蔓垂坠下,一个月色素纱裙的小娘子撑在窗前,不住地望向前院。
一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沈珏眉目间的忧心如云雾霎时被吹散,轻盈地朝他奔来。
谢澜情绪郁卒低落,可一见她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奔到自己身前,心头的阴霾顿时云收雨霁。
前院的嘈杂传到后院,沈珏听得清清楚楚,从门房处得知,谢璨带人冲进来,遇到周侍郎,二人打作一团。她当即骇得四肢发软,但死命压下慌乱,强迫自己冷静,寻找对策。
甚至,她拿起锋利的剪子,如果谢璨冲进来,她就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她再也不要被他拿捏、欺负!
下定决心后,前院传来转机,谢世子和邓将军率人前来,把闹事的人都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