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谢澜与出来迎接的宋锦秋和长公主,一道前往主堂。
主堂内布置得典雅清幽,但角落处的摆件,无论是累丝镶红石薰炉袅袅的木樨香,还是水晶帘箔云母制的屏风,都尽显豪奢。
信国公夫妇亲眼目睹大婚拜堂时的闹剧,但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沈珏是信国公府的义女,信国公府便是她的娘家。
娘家人长公主留谢澜与信国公一对儿舅甥在主堂叙话,特意把沈珏拉到偏房。
宋锦秋待在主堂无聊,索性也跟了来,长公主却是嘴里直念“去去去”地赶她走。
宋锦秋瘪嘴皱鼻,委屈不已道:“娘亲有什么话不能让女儿听的?”
长公主:“想听?”
宋锦秋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长公主一笑,“等你出嫁回门,再给你听。”
“哼!我才不要嫁人,不给听就不听了!”宋锦秋转身捂着耳朵走了。
长公主立在直棂窗后往外看,她哪里舍得走,假装离去,又折返回来,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长公主无奈退步,“罢了罢了,我们小点声儿,她不会听见的。”
沈珏也被勾起好奇心,长公主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只见丫鬟手捧一个鎏金珐琅嵌石榴石木匣,揭开后,里面是满当当的东海珍珠。一斛珍珠怎能不让宋锦秋见?果然,珍珠下面掩着一块儿巴掌大的金丝楠木盒。
长公主拨开重重珍珠,取出金丝楠木盒,“盒子里的药膏是宫廷秘药,用处可大,用了后能促进愈合,收敛紧致,珏儿你务必涂抹。”
沈珏懵懵懂懂,长公主就是为了给她药膏么,何故如此神神秘秘的?不禁出声问询:“涂抹何处?”
长公主附耳絮絮。
沈珏的耳珠霎时如朱笔点染,酡红直往脖颈蔓延。
“珏、珏儿,省得了。”手里的木匣顿时有磐石沉重,沉甸甸的,沈珏都快拿不稳。
长公主嘀咕抱怨,“谢澜侄儿也不知晓收收性子,本宫那么娇弱如花的女儿,岂耐得住他毫无节制的折腾,连路都不会走了……”
宫廷秘药险些从掌心滑落,沈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
鹅毛雪撒落轩敞的府邸屋檐,衬着流光溢彩的灯火,恍如人间玉宇。
一家人吃过晚饭,沈珏与谢澜漫步在亭台水榭之间,赏月数梅,好不悠闲自在。
人定十分,新婚燕尔自是同睡一屋。
成婚后,他对她还是细致得一如既往,为她拆簪、梳发,再将她抱上床,半点地面都不让她沾。
因回娘家,这一晚谢澜不敢造次,沈珏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一早,沈珏谢澜与信国公一家暂时告别,坐在马车上沈珏的脑袋一垂一垂,快睡着时又猛地惊醒,眨眨眼,没过多久,睡意又压上眼皮。
“为夫昨晚可什么都没做,珏儿为何精神不佳?”唇贴在耳廓,灼热气息喷洒。
沈珏的一双眼生得尤为好看,乌黑圆溜,即便染上愠色也撩拨动人。
“荤话。”她悄声说。
谢澜也不再打趣,将她拥进怀,让她全身心依靠自己,两人契合如榫卯,“睡吧,等到了我叫你。”
三个晚上一直都在折腾,单单一晚可不能弥补沈珏失去的睡眠,她亦不推辞,像只奶猫一样窝在他怀里恬静入睡。
远处岚烟起伏,重山流动,他拥住了整个红尘世间。
熟睡的沈珏做了一个梦,她躺在绵软的云朵,风一吹,她便随着云朵漂浮。
颠簸的落空感让她十分不适,沈珏苏醒,映入眼的是一片黑色,她以为天黑了,但仔细瞧,黑色表面刺绣回字暗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谢澜背在背上行走。
漫漫石阶往上蔓延,尽头雾岚霭霭,似乎一直走就能到达云霄天宫,石阶两侧的枯木结霜,化腐朽为神奇,碎玉琼枝一般晶莹剔透。
沈珏睡眼惺忪,“夫君,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好要回卫国公府,怎么在背着她爬山呢?
谢澜通晓十八般武艺,手握一柄足有七八十斤重的青锋,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如卷席,更别提背负身轻体柔的沈珏,攀爬九千九百九十九阶梯,他非但不见累,还能有力气轻笑道:“带珏儿去见一个人。”
“谁呀?”
“到了珏儿便知。”
一个时辰后,皂靴踩上最后一层阶梯。
悠悠钟鼓,香火缭绕,一座玲珑清秀的寺庙就在前方。墙壁的斑驳蚀痕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面上的皱纹,眼前的寺庙是有生命的,古寺如松,伫立在高耸的峰巅看遍红尘百态。
一个仙风道气、慈悲相貌的尼姑合掌站在莲溪寺外,似乎等候良久。
纵使谢澜没有介绍,他漆深眸底的光已告诉沈珏此人的身份。
第52章 新人茶
“母亲。”两人异口同声。
沈珏与谢澜相视而笑, 不用他说,她也猜得到此人定是谢澜的生母宋氏。
宋氏点头,引二人入静室。
浅黄的茶水倒进土瓷茶杯, 宛若一块儿澄净的琥珀。
茶是普通的云雾茶,烹茶用的水却是丹山上受佛经熏陶的冰泉水。
无怪抿一口,竟是意外的甘冽。
放下茶杯,谢澜执起沈珏的手, 郑重介绍:“母亲, 这便是珏儿。”
沈珏捧起三才茶杯, 来到宋史面前蹲下, 双手恭敬地敬茶, “珏儿借花献佛,惟愿母亲康安。”
双臂高高伸展, 茶面泛一圈圈浅淡涟漪。
她不是第一次敬茶, 婚后次日,便给卫国公与柳氏奉过, 但此时的紧张尤甚上次。
谢澜看重宋氏,那宋氏会承认自己么?
手中一轻, 许是清净苦修, 宋氏寡言少语, 默默无闻地饮下沈珏奉的茶, 一滴未剩。
沈珏笑靥顿展。
因过新人茶,宋氏让谢澜出去, 她有话要单独与沈珏说。
稍稍放松的心, 又提起来。
临走前, 温厚的掌拍拍她的手背,叫她放心。
宋氏空寂的目光落在相贴的一双手上。
谢澜走了。
闻着袅绕的茶香, 沈珏忐忑的心逐渐平静。母亲已经喝过她的茶,又岂会刁难她呢?若要刁难,就不会那么快接过饮尽。
霜钟悠悠荡荡,传进静室,似与辰光一起洒下幽寂的白。
宋氏开口:“与你在一起,澜儿很开心。”
沈珏受宠若惊,“不,是夫君常常助我,没有他,珏儿也不会安然无恙。”
“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知子莫若母,我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你。”
沈珏垂眸聆听。
“澜儿与我说过你,门第悬殊如何?只要两人情投意合就够了。”宋氏的视线穿过沈珏,落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可惜我领悟得太晚。”
宋氏与心上人两情相悦,她却没有勇气抵抗父母,迫于无奈嫁给卫国公。
卫国公出征,她便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上孝长辈,下育庶子。
卫国公凯旋,她主动替其纳妾,给卫家开枝散叶。
不骄不躁,不妒不羡,贤妻美名在外。
因为不爱,所以她毫无怨言,尽职尽责扮演贤妻角色。
只在梨花凋零时,偶尔回想起与所爱之人携手赏景的岁月。
梦醒,回忆剩下苦涩。
这苦涩她一人尝便足矣,怎知噩耗传来,心上人借酒消愁,溺水而死。
一刹那,胸腔心脏的位置空了。
宋氏明了,纵岁月漫长,她还是忘不了他。
“当年一走了之,独留澜儿与璨儿,我羞愧难当,但回到从前我还是会那样做。绝情也好,自私也罢,倘若一直待在卫国公府,我于心难安。”
沈珏深有所感,她也曾千方百计地逃脱卫国公府,只不过她与宋氏不同的是,宋氏幡然悔悟得太晚,而她不算迟。
“如今有你陪在澜儿身边,我便能放心了。”为人母,宋氏何尝不对一双孩子抱有愧疚之心?
宋氏拿出一枚朱笔描绘的黄底平安符,“卫国公府不是个好地方,必要时你可将它交给……卫国公。”
沈珏接过,“谢谢母亲。”
“我的话儿已经说完了,澜儿还在外面等你,你去找他罢。”
沈珏没有思索,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万福礼,手捧那枚平安符推门出屋。
古寺清寒,万物凋零,唯有院中的一棵千年菩提郁郁葱葱,身披银灰狐裘的青年立在垂落的万千绿丝中,回望而笑,遥遥朝她伸出手。
柔荑放在大掌,被他牢牢握住。
谢澜步幅放小,两人携手走出莲溪寺,“母亲给珏儿说了些什么,为夫可以听听么?”
“母亲让我好好照顾你。”她直说,眼眸熠熠生辉,不单单是转述,还是承诺。
谢澜的耳尖红了,一向沉冷的人,也有被戳中心角柔软,不好意思的时候。
蓦地,沈珏停驻,谢澜已经走到下一阶石梯。
即便如此,沈珏还是只到他肩膀,她踮脚,一吻印在他红彤彤的耳朵尖。
平素,只有他调戏她的份儿,想不到她也会有找回场子的一日吧?
双脚骤然离地,失重感再次袭来,沈珏惊呼,手臂挽住他的脖子。
沈珏又被他一言不合抱了起来。
“孟浪!”
“要下山,夫人可要搂紧为夫。”
他快步稳健,沈珏安心地窝在他怀里,突然想起那枚平安符,“母亲还给了我这个。”
“那珏儿可要收好,莲溪寺的平安符最是灵验。”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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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霜浓,惟寒梅杀尽百花,独占枝头。
沈珏成了清梧苑的新主子,大婚后邓唯获准谢大将军十天的长假批准,他花了五日回柳州老家,将一家三口接回来京城修葺好的府宅,余下的五日几乎次次都到清梧苑报道。
却不是为了谢大将军,而是另有其人。
青棠掩面垂首,手捧一盅暖身姜茶,唇边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
沈珏忍不住拿她逗趣儿,“我们青棠姐姐是不是也要好事将近了呀?”
青棠将热姜茶递给沈珏,“世子妃就别逗弄青棠了。”
沈珏接过,没有立刻喝,“好啊,那青棠姐姐给我说说,今儿邓将军又送你什么了?”
“才没有……”
沈珏手指在尖尖的下巴一点一点,“前天是表雪缎里狐毛暖手捂,昨日是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今儿该是脚炉了吧?”
青棠无奈嗔道:“世子妃。”
打趣点到为止,沈珏也不打算继续逗她,收口不言,屋外踏进来的碧云却横插一嘴:“世子妃猜对啦,就是脚炉,刚刚碧云都瞧见了。”
“碧云。”青棠恼。
碧云赶紧躲到沈珏旁边,吐了吐舌,“碧云可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刚刚办完事回来,正巧碰见了。”
碧云实在不是故意的,青棠也没有继续追究的道理,毕竟邓唯对她的心思,整个清梧苑都有目共睹,她要追究,不得把整个清梧苑下人的嘴都堵上?
见端庄从容的青棠姐姐简直要无地自容,沈珏出来打圆场,转移话锋,“碧云你不是去库房取金颜香么?怎的两手空空回来,香呢?”
“碧云正想说,库房里的金颜香都被国公夫人取走了,国公夫人的贴身嬷嬷让奴婢转告世子妃,若想要香,就去澧兰堂找国公夫人要。”
自沈珏嫁入卫国公府后,日子不说糟心,但也称不上舒心。
若换成其他府邸,婆婆会带领儿媳熟悉家中产业,逐渐将持家的繁琐任务交给她打理。只有婆媳关系恶劣,婆婆才迟迟不放权,不想儿媳插手家务。
柳氏说不上苛待她,世子妃该有的规制她没有克扣,唯独在管家一事上,她不肯让步。
沈珏经过长公主的调教,深知管家的重要性,惟有把管家大权,凸显出自己的重要性,才能在错综复杂的国公府里站稳脚跟。
出于爱意,她没有告诉谢澜,若事事都需要依靠他才能做到,自己又成了什么呢?
即便是世子发话,夺来的掌家大权,手底下的人也不会服气的。
沈珏正烦恼该如何夺权,柳氏就送来机会。
青棠比碧云更稳重,看惯了府中后院的明争暗斗,出言提醒道:“国公夫人碍于情面不好在每日的请安上面做文章,就拐着弯把世子妃叫过去,不得不防。”
“无妨,她不找我,我还要找她的。”沈珏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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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兰堂,嬷嬷传话碧云回来后,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还未见到人影。
柳氏已等得不耐烦,细细的眉毛蹙起,嬷嬷连连说道:“老奴明明给那小丫鬟说了,莫不是忘了吧?”
话音方落,丫鬟跑进来禀报,“世子妃来了。”
“快,快让她……”
柳氏侧目,嬷嬷倏地噤声。是了,明明就是要世子妃前来解决麻烦事的,怎还对她恭敬起来,这不就落了夫人的身份吗?
一抹倩影走入,她解开白兔毛披风交给一旁的丫鬟,来到柳氏面前矮身,“见过夫人。”
她态度恭敬,行礼的高低也十分得当,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