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抬手示意她落座,屋外细雪纷纷,云鬓上也落了雪花,被屋内暖洋洋的地龙一烤就化了。
沈珏落坐花鸟乌木六方梳背椅后并未说话,只等柳氏开口。
果然,柳氏耐不住性子,率先道:“在清梧苑住得称不称心?若是还缺什么,尽管说便是。”
沈珏莞尔,“夫人操心了,珏儿在清梧苑住得很是称心。”
本就等了一个时辰,柳氏早耐不住性子,索性打着速战速决的算盘,“你也知道要管理国公府庞大的家业,着实不是一份轻松活儿,近来本夫人为一事的确操心不已。珏儿你在清梧苑无事可做,帮帮本夫人可好?”
柳氏擅专,委实不会是大方之人,恐怕此事是个烫手山芋,才不得不以分担家务之名抛给沈珏。
沈珏心下了然,顺着她的话儿回:“夫人客气了,珏儿能帮的一定会帮。”
柳氏差点掰断小指上的珐琅金驱,面上笑容不减,她何曾低声下气地去求过,这个曾经在府里唯唯诺诺的卑贱表姑娘。
但那事迫在眉睫,她不得不和颜悦色,生怕她决然拒绝,“有珏儿帮衬再好不过了,此事还真只有你能做到。”
沈珏顿生一个不好的预感,只听柳氏说:“二少爷的身体近来每况愈下,再这样下去,恐怕都要挨不过冬日,他再如何也是公爷的儿子,我们掌家的自然是要为公爷分忧,可本夫人劝他多次,他都不听劝,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原来柳氏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就是为了让她去劝谢璨。
她与谢璨现在是能避嫌就避嫌,柳氏还将她往谢璨那儿推,安的可不是什么好心。
丫鬟端上青釉花形盏,精致的瓷盏盛放酥琼叶。
“夫人所言极是,国公府家大业大,想必夫人劳心已久,不若把国公府名下的三间铺子一并交给珏儿打理吧?珏儿想好了,就崇安坊的茶肆、布帛铺、古玩铺。”
沈珏答应了,但条件是要她交出三间铺子。
柳氏笑容僵硬,还以为她和以前一样可以任人拿捏,想不到从一根筋变成莲蓬,浑身上下都长满心眼。
不过谢璨到底是卫国公的嫡次子,可以死在九死一生的沙场,死在明枪暗箭的官场,唯独不能窝囊地死在后院。
她也是别无他法,才会求上沈珏帮忙游说,至于沈珏会怎么样就不在她的考虑内。她要的仅仅是谢璨不死,不能给自己后母的名声染上污点。
柳氏皮笑肉不笑,“珏儿考虑得当,这样本夫人也能松松心了。”
沈珏:“那珏儿就先回去了,清梧苑的香都用完了,冷冷淡淡的,还是澧兰堂的香料足,馥郁好闻。”
“嬷嬷,世子妃喜欢,就把澧兰堂里的香料都拿给世子妃吧。”
“谢谢夫人关心。”沈珏将满满一匣的香料都带回清梧苑。
食几上精致可口的酥琼叶她硬是一口都没动。
等人都走完后,嬷嬷咬牙切齿道:“她实在太猖狂了,背后无非就是有世子撑腰,且看看她能不能劝动二少爷,若劝不动,今天的香料和铺子都要她连本带利地吐出,夫人莫气……”
嬷嬷一长串的话儿戛然而止,她看见柳氏掌心握着半截折断的金驱。
一回清梧苑,碧云就乐不可支地跟青棠述说:“青棠姐可惜了你不在,世子妃可威武了,夫人想给世子妃挖坑,世子妃不仅没有跳进去,还倒把她拐进坑。从前府里的下人欺负世子妃时,也不见她管束,现在吃瘪了吧。”
从碧云口里得知来龙去脉,青棠忧心忡忡,“世子妃当真要去劝说二少爷?”
沈珏亦有些担忧,但这件事会是她从柳氏手上分权的突破口,机不可失。
再说,答都答应了,岂能半途反悔?
“没关系,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到底只是劝一劝,让他不死罢了。
翌日,沈珏收到柳氏送来三间铺子的契书,当天下午就带人前往听雪院。
第53章 劝谢璨
听雪院。
沈珏让青棠同自己一齐进入主屋, 丫鬟、仆人、府医等其他人都在屋外等候。
来之前,她就向谢璨的长随打听好了,心急如焚的长随有问必答。
自从世子与世子妃大婚, 遍体鳞伤的谢二少爷被抬回听雪院后,他回绝一切治疗,整日借酒消愁。
消息传到澧兰堂,卫国公恨铁不成钢, 任由他自生自灭;但身为后母的柳氏却不能当甩手掌柜, 他毕竟是公爷的儿子, 公爷一时气头才不管不顾, 万一谢璨真的出事, 她这个当主母的首当其冲。
前几日,柳氏亲自来劝, 未想遭到谢璨的强烈排摈, 朝她连砸了好几个前朝古董花瓶。
纵然有嬷嬷相护,碎裂的瓷片亦划破柳氏的手背。
柳氏一边抹药, 一边咒骂,把谢璨这个烫手山芋推给沈珏。
沈珏早有所准备, 谢璨要实在不配合, 大不了绑起来治伤, 卫国公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他不死在国公府后院就行了。
然而,真正进入屋, 沈珏才发现境况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糟糕。
一推开门, 灰尘扑面而来, 呛得人直犯咳嗽,地面上破碎的酒坛与瓷器混做一团, 厚实的帘栊遮盖住窗牖,无烛无光,昏昏暗暗,处处弥漫着沉沉死气。
海棠红的裙裾成了唯一的一抹亮色,对比鲜明。
她们小心翼翼地进屋,红木嵌百宝大座屏拦腰截断,呼啸冷风穿过横断的木质空隙,发出痛苦的□□,黑漆钿螺床上空空如也,不见有人。
一时半会儿,沈珏竟找不到谢璨的影子。
垂落成一团的沉香团花纹纱幔有了动静,骨碌碌滚出来一颗琉璃球,撞到沈珏鞋边才停下。
谢璨被扯落的纱幔掩盖,他动了动露出一条胳膊,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
沈珏用绣帕捂住口鼻,让青棠把摔断的椅子腿拿起来,挑开缠绕谢璨的绉纱幔子。
这段时日谢璨过得并不好,酒醉与高烧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脑子如一团浆糊,分不清今夕何年。
有时,他回到十三岁时,与沈珏初见的那一年,她鬓边的双环髻如兔耳,随着她调皮的举止一蹦一跳。
他多么喜欢她身上独有的纯粹感,他看得出因这份纯然,谢澜待她不一般。
谢璨干脆向沈家讨要她入府。入府后,也不是没有对她好过,新得的小玩意,随手做的弹弓,他都会与她分享。
即使她从未用过,也会乐滋滋地说好喜欢,将它们都供起来。
渐渐的,谢璨以为,只要是他做的,她都会无偿接受,不会讨厌。
从一开始的逾矩试探,到最后的变本加厉……
他幡然醒悟,想弥补她,沈珏却没给他机会。
遮盖眼帘的纱幔掀开,他的世界还是一片混沌模糊。
没有目标,没有生存的欲望,拖着一副腐烂的躯壳等待死亡降临。
一道娉婷的海棠红身影出现在视野内,他潜意识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她?
他和她一起在府上生活七年,沈珏常穿素雅清淡的衣裙,鲜艳的红他只在她大婚时见过,心里酸涩痛苦的同时,也会赞叹她很适合穿红色。
沈珏挑开所有帷幔,见到他胸口的情景,吓得倒退数步。
“啊……”
她会说话,她不是梦。
谢璨头脑登时清醒,支棱起身子,朝她走去。
沈珏惊恐万分地步步后退,“你,你别过来!”
“珏儿,你别走……”谢璨一开口,才知自己的嗓音有多么喑哑,仿佛活生生地吞了一口火炭,气若游丝、粗哑难听。
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沈珏咽了咽,强迫自己镇静,“你别过来我就不走。”
“好。”
他骨瘦如柴,身上还穿着大婚时的那件绯红锦袍,头上的紫金冠已不知所踪,头发散乱地覆住枯槁的容貌。
更让人不敢接近的是,他胸前被簪子划破与利剑刺破的伤口,没有经过任何处理,饮酒加重伤情,即便是凌寒冬日也滋生出蛆虫,啃咬腐肉。
昔日昳丽骄横的少年郎再不复,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饶是处变不惊的青棠也几欲作呕,很难想到世子妃还能冷静自持地与他说话。
谢璨身子虚弱,扶柱而立,“珏儿你是不是还喜欢我,你回来,我会对你好的。”
沈珏柳眉皱得抹不开,“你让我……”回来两字违心得吐不出口,“你让我来,就是见你这副模样吗?”
谢璨意识到衣裳残破,肉眼可见的慌乱,瞥到倒地的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揪起纱幔胡乱掩盖。
“对、对不起,我……”
“谢璨,我们先治伤好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了。
“嗯,都听珏儿的。”谢璨颔首,咧开淤青的唇角。
在外等候的一干人鱼贯而入,仆人迅速地拾掇好一片干净的地方与床榻,府医让谢璨躺下。
厚帐换下,料丝灯点上,长久不见光的屋子终于亮堂起来。
府医手持一柄锃亮的小刀,浸泡烈酒在火焰上炙烤到发红,“接下来的一步会痛,二少爷务必忍耐。”
长随拿来锦帕卷,让谢璨咬住,谢璨撇开脸拒绝。
锋利的刀刃刮去胸前的腐肉,一寸寸,谢璨痛得几乎快要昏过去,两只布满血丝看不出原来形状的桃花眼,仍旧死死地攫住门边的沈珏。
“世子妃,我们先出去吧,别沾染了血腥气。”
沈珏别开眼:“嗯。”
珏儿!不要走……
刮骨剧痛与跌宕情绪涌在一起,谢璨气血攻心,呕出一滩鲜血,昏死过去。
廊檐坠下细长的冰柱,屋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
半晌,青棠禀道:“府医说二少爷脱臼的手腕阴差阳错下自行接了回去,胸口的伤只要按时喝药调养,就并无大碍。”
果然是年轻,经得住折腾。
得知谢璨伤情稳定,沈珏率人回清梧苑。
夜幕降临,漆黑多日的听雪院终于掌上了灯。
夤夜时分,烛火煌煌,长随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守着谢璨,脑袋一点一点。
谢璨苏醒,第一反应就是下床。
长随被他惊醒,连忙拦住,“少爷,府医说了您要静养,不能下床。”
谢璨猛然推开拦路的长随,赤足踩在地上,“我要去找珏儿。”
跌倒一旁的长随灵机一动,“沈表姑娘说,等少爷您伤好了,她就会来找你的。”
瘦削的身形蓦然僵住,谢璨被长随安抚回到床上躺好,温了良久的药被长随端上来。
喝药前,谢璨再三确认,“珏儿说好了,等我伤好就来看我?”
长随心一横,“对!沈姑娘说好的。”
“好,那我要尽快好起来。”苦涩浓稠的药汁被他一饮而尽。
熄灭烛灯,长随手捧空药碗出门,门一关他就忍不住抹掉眼角的湿润。
新岁将至,各家各户开始走亲访友,吃酥糖饮荔枝膏,不免拿出些谈资高谈阔论,其中令整个上京城都津津乐道的轶闻,非卫国公府谢世子的大婚莫属。
虽然在喜宴上,众宾客不敢明面议论,但宴散后,私底下却都窃窃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京城。
而今的世子妃本应是嫁给谢家嫡次子,之后却改嫁给谢世子,可谓是真正飞上枝头。而谢二大婚抢亲,不惜当场与大哥反目,更是惹人议论纷纷。
下至八岁稚童,上至八十老妪,都知晓谢世子乃是一品护国大将军,逐北戎,戍边疆,是大渊的栋梁之才。
那谢二就是一个妥妥的膏粱子弟,玩世不恭,一无军功,二无才学,连订下的姻缘都被大哥抢去,实属窝囊。
新沁茶馆,雅间。
长随焦躁不安,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二少爷出府散散病气。
自申时来到茶馆,三个时辰已过,二少爷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外间的风言风语都让他听了个遍。
谢璨足足坐了四个时辰,也不饮茶,直到戌时末,茶馆跑堂催促他们要打烊了,谢璨才有反应。
他是乘马车来的,回府的时候独自走在零落空旷的长街上,马车在身后缓缓跟随,安静得可怕。
谢璨冷不丁地发问,“珏儿为什么还没有来看我?”
转眼十日过去,胸口的伤结出褐色的疤。
“或许,或许是沈表姑娘太忙了……”长随继续编造。
“不是。”
长随心头抖了抖,终于要被少爷戳破了么?
怎料,谢璨自嘲地笑了笑,“一定是我太窝囊了,珏儿看不上,我要想想办法建功立业,那时珏儿说不定就会原谅我。”
他要超过谢澜,盖过谢澜的光芒,让沈珏看见自己。
桃花眼燃出一丝希望。
紧跟的长随落后一步,他暗吁一口气,自刮骨疗伤那一日,世子妃就再也没有来过听雪院,就连他前去清梧苑禀报也被青棠大丫鬟赶出来。
十天里,为了让谢璨安心养伤喝药,关于世子妃的所有话儿都是编造的,只为哄骗二少爷。
好在,二少爷不再颓靡不振,重燃希望。
次日,澧兰堂。
大雪纷飞,天关似乎都被厚雪掩盖,纵使白昼亦要掌灯。
堂屋的地龙烧得旺盛,敛眉垂首的仆人们却噤若寒蝉。
谢璨跪在中央,即便地面铺就栽绒毯,他瘦得只剩一层皮的髌骨抵在上面仍旧生疼。
卫国公听完他的述求,食指在鸡翅木雕麒麟纹交椅扶手上一搭一搭,一开口竟比屋外的风雪更加凛冽,“你要从军?”
谢璨咬牙忍耐膝盖的疼,“是,儿意已决。”
“不是为父不让你去,只是你要从军,必须要得到一人的同意。”
“是谁?”
“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