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瑶失去依仗,在府里过得不如以前舒心,下人亦是看人下菜,居然有一次被她捉到偷吃自己的燕窝补品。
就在这般糟糕境遇的时候,周瑶不会想见到沈珏。
谢澜眉头压了压,青棠便心领神会地说:“见到世子妃连行礼都不会吗?”
是啊,沈珏一跃枝头变凤凰,再也不是以前任人欺凌的表姑娘了。
尖锐的指甲陷进掌肉,周瑶不甘不愿地矮身,“见过世子,世子妃。”
如视空气,谢澜揽过沈珏径直离开。
丫鬟与长随紧跟其后,挤得周瑶不得不往小径边后退。
待他们走后,周瑶精致的妆容浮现出惨淡的笑,她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要给下人让步的境地了?
妒恨的眼神如针扎在离去的倩影后心。
沈珏似有所感,回望而去。
昏昧灯火下,周瑶背光而立看不见脸,只见她身子如风中落叶颤抖,被贴身丫鬟扶住。
在落水后的梦里,沈珏如愿嫁给谢璨,却被谢璨宠妾灭妻,被周瑶害得胎死腹中,血崩而亡。
噩梦惊醒,周瑶却仍旧不放弃陷害她,所幸遇到谢世子,她的人生轨迹全然改变。
她不会特意欺压周瑶,可也不会救她于水深火热,与自己相比,周瑶所经历的苦难不及十分之一。
夜凉如水,星月相眠。
转眼,新岁过半,初七来临。
珍珠琉璃珠帘后,人影朦胧,依稀可见黄花梨喜鹊登梅镜台前,有两人一坐一立。
“要不别画了吧?”沈珏仰脸,素面朝天,只沾了一点儿淡淡的口脂提提气色。
“那可不行,‘初七人日又立春,梅花点额颜色新’,不点梅花万万不行。”
谢澜玉长的手执着一支饱蘸胭脂的朱笔,以红点额,点出梅花形状。
传说前朝有一公主,在初七的日子握在轩窗旁的美人榻上,檐下的梅花被风吹散,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她的眉心,人比花娇、尽态极妍。
此后,宫娥纷纷效仿,直至流传民间,成为一种风俗,谓之“初七点饰梅花妆”。
沈珏维持着仰面的姿势,脖颈僵硬,娇声娇气地催道:“那还要多久呀?要不直接贴金箔花钿好了。”
谢澜不允,“贴的哪有画的别致?”
沈珏也不生气,甜糯糯地撒起娇,“那夫君快点好不好?”
他谢澜还未画过眉,第一次就要上手比画眉还难数倍的点妆,平素沉稳的谢大将军,禁不住右手发抖,在心底思量许久,才敢落下一笔。
谢澜屏息凝神,却还是分出精力回她,“珏儿乖,为夫也是第一次画,若是能多加练习就好了。”
“那夫君先在画纸上练习好,再来给珏儿点妆,怎么样?”
小娘子的眼睛乌黑圆润如奶猫儿,樱唇微撅,明艳中带着清纯,让人心湖泛动。
谢澜停下描画,嗓音微哑,“画纸焉能与雪肤相比?”
沉溺于他深邃的漆眸,沈珏的衣带不知何时解开,因地龙曛得屋子温暖如春,单薄的上衫坠地,后背一凉。
第55章 登城头
“夫君?”尾调如钩, 娇颤仿若莺啭。
笔尖落在光洁的肌肤,带出的痒意穿透皮肉,直达心底。
沈珏想去捉那捣乱的笔, 然笔尖在她的蝴蝶骨碾过,酥软绵麻,“呜……”
“珏儿乖,为夫在练习点梅花妆。”他语气平顺, 似乎真就是在普通的画纸上练习。
朱笔点落的颜色如朱砂入水, 染出红晕, 一朵朵以假乱真的梅花在细腻莹润的后背绽开。
察觉到笔尖顺着脊柱往下滑, 在浅浅的腰窝停顿, “夫君好了么?”
谢澜以吻作答,以唇封缄。
珍珠琉璃珠帘垂晃, 窗牖外的桃花如见春光, 簌簌飘落。
……
沈珏发誓,她日后再也不敢让夫君为她点梅花妆了, 说好的点额,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点了一遍。
因为初七惹得珏儿生出小脾气, 谢澜一边哄她, 一边忍耐自己。
这一忍, 就忍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上元节一直是金吾不禁, 万民同乐的特殊节日,不仅有一年一度的花灯会和放灯活动, 当晚京城会取消宵禁, 红男绿女可结伴同游。
此外, 古言有云:金吾不禁登城头,走出深闺祛百病, 胜到岳阳万丈楼。
约好的时辰还未到,沈珏早就打扮妥帖,只待出府。
她上着烟水红雪缎上衫,下着天水碧泛银纹绉纱裙,柔亮顺滑的如瀑青丝挽成妇女样式的单螺髻,外罩火狐锦氅,昳丽动人,若非挽的是妇女发髻,与待字闺中的娘子别无二致。
谢澜垂睫,略带幽怨的目光落在她绕着淡水珍珠禁步的细弱腰肢上,“珏儿当真不带为夫去么?”
相识后,他还是第一次对她的决定表现出不满。
沈珏耐心解释:“风俗如此,十五当天要和姐妹一同出深闺,登城头,才算祛除百病。”
往年她寄住在卫国公府,没能结交到闺中密友,而今破茧新生,自然要过一过大渊的风俗。
知晓她的期望,谢澜也不阻拦,抬手将她鬓边调皮的发梢顺到耳后,“并不是不让珏儿去,上元夜人流如织,鱼龙混杂,你与端阳同游姑且罢了,但我必须要亲自接你回府才算放心,可好?”
她就是他私藏的举世无双的绝世玉器,一点儿都不想拿出来,引人觊觎。
沈珏点头同意,毕竟他也是担忧自己的安危呀。
戌时,平日宽广可容三驾马车并排驱使的长街,此时此刻拥挤得水泄不通,街道两旁有着各色各样的小摊和杂耍戏,抖空竹、耍百戏、卖糖葫芦、糖灯影儿……锣鼓喧天,震得耳膜鼓鼓,随处可见的各色花灯、转鹭灯、马骑灯、蟠螭灯,将紫陌红尘映照得五光十色。
这还是只是城墙下的区区一隅,站在城下放眼望去,蜿蜒绵亘的城墙若沉睡的巨龙,肃穆庄严的巨龙在特殊的日子被人们手里的花灯照亮,一点点连成一片片,仿佛快要活过来,游到天上去。
“好多人啊!嫂嫂记得抓紧我的手!”
宋锦秋牵着沈珏,生怕被人流冲散,她们完全就是被身后的人潮推挤着登上城头的。
好容易寻到一个略微空旷的地方,宋锦秋与沈珏吁吁喘气。
沈珏嫁做人妇,可以不用戴碍事的帷帽;宋锦秋也不是扭捏的闺中娘子,游玩的时候看中一个金面猴的花面壳子好看,就买来戴着,此时那副花面壳子被她取下来,上下扇动地扇风。
“平素那些小娘子们看起来柔柔弱弱,没想到挤起城头,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当仁不让!”
沈珏擦完细密的汗后巡视一圈,碧云和青棠还在身后没有跟散,同样用香帕擦拭鼻尖的汗,“这还是我第一次登城墙。”
“嫂嫂居然是第一次?”宋锦秋惊诧地重复,连忙揽过她的肩,一副包在她身上的骄傲模样,“没事的,嫂嫂也知我宋锦秋是个安静不住的性子,每年上元,我都会扮作公子,偷溜出府上街游玩,这城南城墙我来过不下三次!”
沈珏笑不露齿,“好,那就劳烦锦秋带珏儿游玩了。”
连绵的城墙是一条巨龙,她们就踩在巨龙的背上游玩,两人各提了一只花灯,往往是宋锦秋在闹,沈珏就陪在她身边轻笑。
就连青棠和碧云都被上元节的氛围所影响,各自买了平安符箓、姻缘红结。
长夜未央,星河漫漫。
上元节没有宵禁,众人玩得酣畅淋漓,也有精疲力竭的时候,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沈珏与宋锦秋打算各自回府。
宋锦秋独身前来,只带了一个车夫,马车精致小巧,就停在城墙下,她率先踏上马车,掀开枣红帘栊与沈珏道别。
沈珏招招手,回以一笑。
她和青棠碧云同来,乘坐的马车自然也更宽大些,不可能候在城墙下。
青棠去找车夫,留下碧云照顾沈珏,顺便等待谢澜的到来。
他说过要来接她回家的。
夜风吹拂脸颊,仿佛喧嚣热闹后空余的寂寥,风中带着微微的寒意。
一个七八岁的褴褛乞儿猛地从背后撞了一下碧云,头也不回地就跑开。
碧云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地,稳住身形骂道:“怎的没长眼睛?走路不好好看路!”
沈珏松开搀扶她的手臂,抚慰道:“小孩子顽皮,也不是故意的。”
她为乞儿开脱的话尾方落,跑出六七丈开外的小乞儿就停下脚步,转过头朝她们做了个鬼脸。
“世子妃你看他就是故意的!”碧云气得双手叉腰,摸到空空如也的腰间,顿时心慌意乱,“啊,我的荷包不见了!”
沈珏贵为世子妃,买卖东西时都由带来的贴身丫鬟付账,她只需要买买买就好了。
青棠姐才把装满碎银铜板的荷包交给她碧云,还没焐热,竟然被人盗了去!
碧云急得热泪盈眶,抓住袖子惶恐不安道:“世子妃,您让碧云去追回来吧,那小乞丐跑得不远,碧云一定能追回来的。”
虽然人影与来时散了许多,但行人仍旧不少,此处灯火辉煌,又离卫所不远,想必独身停留,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沈珏思虑一周,她并不是担忧那一袋银钱,损失钱财事小,最怕的是碧云伤心自责。
“好,倘若走过这条街还没有寻到那乞儿,你务必要回来。”
“谢谢世子妃!碧云一定会找回来的!”
碧云匆匆奔去,沈珏四处望了望,她正巧站在城墙的投影下,不远处还有一个围满人群的泥人摊贩。
朝泥人摊的方向抬步,锦绣双色芙蓉绣鞋一半在光亮,一半在阴影。
倏忽,绣鞋倒退,完全沉入城墙的影子。
“啊……!”短促的惊叫吞没在喧天锣鼓之中。
沈珏被人钳制住,一只粗糙的大掌捂住她的呼救。
她眼睁睁瞧着自己被人一步步脱到人烟稀少的角落,后背抵到硬墙,冰寒透过厚实的大氅抵达四肢百骸,汗毛倒竖,分不清是冻的还是骇的。
“珏儿,是我。”
声音并不陌生,在哪里听过。
通过那只粗糙不堪的手掌,沈珏原以为绑走自己的会是一个长年累月做重工的平头百姓,哪里想到居然是他!
沈珏禁不住低呼,“谢璨!”
正月十五是军营换班的日子,谢璨过年时申请留下守卫,百户长瞧他做事认真勤恳,便给他放了假。
城南墙头毗邻卫所,他甫一出营,就见到城墙上的沈珏。
她依在垛口上,身披火红外氅,手提一盏锦鲤花灯,明艳美好得与幼时无异。
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不过以前的他是俯视沈珏的,如今换作仰视高高在上的她。
她如天上月,难以自制地想揽入怀,据为己有。
“珏儿我好想你……”谢璨如恋人般亲昵地靠在她的肩上。
捂嘴的手松了些,沈珏一把夺开,边向外跑去,边大声呼救。
然而,在军营历练过的谢璨反应比她还快,沈珏只呼喊出一个“救”字,剩下的都卡在喉咙眼,怎么也吐不出。
她的逃跑,换来的是他更为激烈地压制。
“砰”地一下,沈珏的手背被他牢牢按在城墙上,皓白的手背剐蹭湿黏青苔。
沈珏的口鼻再次被捂住,惊骇不已地看着疯癫的谢璨。
一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眼白布满鲜红的血丝,嘴唇泛白,右手掌心是黑乎乎的痂皮。
他好可怕!到底要做什么?
像是洞悉了沈珏的心中所想,谢璨语气放缓,似在哄她,“珏儿别怕,不要逃走好不好?我就与你说说话儿。”
沈珏梗紧脖子,微微点了点头。
大掌半松,贴着她的侧脸抚动,另一只手却不见松动的迹象,随时都能再次屏蔽她的呼救和制止她的逃离。
“珏儿我真的好想你,在卫所训练的每时每刻,我无不后悔,是不是当初对你好一点儿,你就不会跟谢澜跑了?”
“都过去了。”沈珏回答他的时候撇开眼,她在拖延时间,只要青棠或是碧云其中一人回来发现她不见,就会来找她的。
“是啊,都过去了。往事不可追,但我们还有将来不是么?”谢璨朝她走近一步,沈珏的背部紧贴墙面,即使被苔藓弄脏也不在乎,比起这个,她更怕他。
谢璨像是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我想通了珏儿,是不是只要我建功立业,和谢澜一样功成名就,你就会正眼看我?原谅我?”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沈珏严词拒绝,“谢璨你还不明白吗?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任你欺辱的小姑娘了,从今往后我的生活里绝对不会有你的存在,困在回忆里的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谢璨:“那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原谅你?”沈珏反问,而后轻描淡写地回应,“除非你去死好了。”
谢璨曾经将她逼向死路,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璨听后呆滞如泥塑木偶,忽然表情变得扭曲,唇角上扬,眼里却全噙满泪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唯有一死才能获得她的原谅吗?
第56章 上元节
最可怕的不是厌恶、怨恨, 而是她的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