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柱边的女子出声,“慢着。”
皇后恨铁不成钢,“荣安。”
“母后不妨听听女儿之言?”荣安公主外披一件稍微完好的芙蓉刺绣外衫,也不管会不会春光外泄,她走到皇后面前施施然行了一礼,说出的话儿却与她乖顺的行径背道而驰。
“谢家二公子是被女儿我下的药,实不相瞒,女儿心意他许久,干脆就……”
后面的话儿戛然而止,但昭然若揭。
上京谁人不知,他们一个是闻风丧胆的国公府小霸王,一个是避之不及的恨嫁公主,两人唯一勉强算得上交集的便是臭名昭著的名头。
皇后眼神若锋利的刀,眉眼间满是不赞成,“荣安你当真?”
“母后,女儿当真。”荣安朝谢璨的所在努了努嘴,“当真喜欢谢二公子。”
说她喜欢,她哪有半点担忧心上人即将被下入大牢的紧张?说她无感,可又为何会站出来替毫无交集的谢璨说话?
纵有一副七巧玲珑心,皇后亦一时半会儿思索不透,索性把难题抛给沈珏。
沈珏还跪在地上,“有关婚姻嫁娶等大事,还需要过问国公爷。”
话音方落,她听见皇后的冷嗤,“哼,娶妻与砍头,想必卫国公该知道选择什么。”
当晚,卫国公被急诏入宫。次日天色蒙蒙亮,宫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卫国公才赶回府。事关谢家子嗣,阖府的家眷都聚集在澧兰堂内。
卫国公带回来的无疑是坏消息。
当晚皇后将玉棠宫偏殿一事禀报圣上,圣上大怒,命大理寺查明真相。真相并非百转千回,薰炉里的物证,荣安公主为人证,一个晚上足以查明。
有人在薰炉里下了药,□□与香料一起点燃,迷倒在偏殿休息的荣安公主。
春日宴上卫国公受邀在列,但谢璨却没有以卫国公府的名义参与,而是通过侍郎林家,加之林诏与周缙的口供,他们亲眼目睹谢璨独身离席,不知去向。
事实便是谢璨鬼迷心窍下药玷污了荣安公主。
荣安公主一开始说药是自己下的,但后来也不得不改口,承认药并非出自她手,却一口咬死她喜欢谢璨。
按照大渊律法,谢璨其罪当诛,是死是活关键就在于荣安的态度。
主堂内坐满了人,卫国公一开口,嗓音疲乏似沧桑钟鸣,“圣上的意思是,璨儿要么娶荣安公主,要么流放幽州。”
众人噤声,端坐梨花木圈椅的柳氏不住叹息,“璨哥儿鬼迷心窍,怎会一时想不开啊……”她眼珠子一转,瞥到离自己较近的娇俏倩影,“珏儿你说该如何是好?”
沈珏何曾不知她的算盘?她自个儿摸不清卫国公的心思,便把皮球踢过来,让她先探探路,若是说中了卫国公的意愿,她就顺坡下,若是没说中,倒霉的是沈珏自己。
圣上看似给了连个选择,实际只有一个选择罢了。
昨晚卫国公赶赴皇宫的同时,沈珏从皇宫回来,早已与谢澜思虑好对策。
她没有犹疑,“选流放……”
众人吃惊看她,就连卫国公也抬起眼皮。
沈珏继续,“流放之地偏远荒芜,此去二公子生死不明,且宁愿流放也不愿选择为荣安公主负责,此举会惹怒皇家,引圣上介怀。依珏儿愚见,不如娶荣安公主,方能化干戈为玉帛。”
她只不过是把众人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且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一个是驸马,一个是囚犯,是人都会选择前者。
然,上首的卫国公却岿然不语,澧兰堂登时又寂静下来。
沈珏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砰,难道她说错了么?
有此想法的不止她一人,柳氏破开沉默,“但公主是圣上的掌中明珠,我们国公府真的能供奉得起么?”
她的意思浅显易懂,荣安公主声名狼藉,各种离经叛道的事迹早有所耳闻,就连皇家都压不住,他们国公府就能压住吗?
事实上,柳氏一开始也想的是救谢璨,但当沈珏说出后,她就免不了想去挤兑她,故意唱反调,国公爷的沉默就是她最有力的支撑。
“蠢货。”卫国公眸色沉冷,不知是在说谁。
沈珏与柳氏均是一震。
敞开的大门光影之下,谢澜身形伟岸,他才从天狼营赶回来,还穿着锃冷的玄衣铠甲,明明已是春三月,可他身上携着明灭的风雪气息。
卫国公正了正衣襟,他总是对自己的大儿子格外重视,一个眼神,下人就搬来乌木交椅,挨着卫国公的位置摆放。
谢澜单臂一抬,指了指沈珏身边的空位,下人觑一眼卫国公,不敢妄动。
卫国公没有看过来。
得到卫国公首肯,下人放好乌木交椅,始觉后背冷汗潸潸。
谢澜坐下,掌心覆在妻子微凉的手背,安抚温暖她,“儿与世子妃决策一样,若能救二弟,自然是要勉力救之。”
沈珏眸泛水光,他在为自己撑腰,这般场面与一年前周瑶联合谢冰诬陷她与外男有首尾的回忆渐渐重合。
光阴长河流逝,爱意如酒愈酿愈醇,他对她的好比以前更甚。
卫国公颔首,拍案同意,“便按你说的办。”
柳氏脸色惨淡,那句“蠢货”分明说的是自己。
沈珏将是非利弊铺在纸面,谢澜撑腰支持,卫国公亲自|拍案,只留柳氏惶惶,生怕卫国公追究她的不是。
堂内众人也是人精,品过味儿来,卫国公唯谢世子马首是瞻,然谢世子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对世子妃的偏袒之意大家都有目共睹,就连唱反调的柳夫人都折戟,以后国公府能说得上话儿的人恐怕要风水轮流转了。
春雷响,万物长,便是惊蛰至。
上京城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恨嫁的荣安公主终于嫁出去了,嫁的还是另一赫赫有名的人物,卫国公府的纨绔谢璨。
有人传言他们臭味相投,王八看上绿豆的,亦有人叉着腰暗地里瞧着卫国公府的笑话。
总而言之,这是一段斑驳狼藉、喧嚣四起,无人祝福的姻缘。
红,正红,刺目的红。
谢璨不会预料到,年前才见过的大红喜事,彩绸高挂,不久后又再次重演,只不过主角换成了自己。
喧天的锣鼓炮竹是阴声诡调;宾客们虚伪的祝贺宛若修罗恶鬼的低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赞者高唱的祝词化成一条条锁链,将他捆起来牢牢扣紧。
谢璨几乎无法呼吸,他抬起低垂黯淡的眸,面无表情地扫过在场之人,无不是喜笑相迎,找不到一个能解救他的。
眼角触到一抹玉红的裙摆,被热油灼烫一下倏地缩回。
神思一晃,他再也回不去了。
高座上正襟危坐着他的父亲,冷戾目光袭来,谢璨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恍若提线木偶,呆板凝滞地对拜。
他紧握绣球的一端,另一端是仅仅在玉棠宫偏殿的床上见过一面的新娘。
“礼成,送入洞房——”
祝词高亢,胸腔里律动的心脏却蓦然坠入黑渊。
除了高座上的卫国公夫,还有皇宫派来的宫人。圣上和皇后没有亲临,不知是对荣安的选择不赞同,还是对新郎官谢璨的不满。
可再如何,卫国公府亦要竭力粉饰太平。
礼成后宫人端起酒盏与谢璨敬酒,道了一长串吉利话便借口回宫复命,卫国公没有挽留,本就是一场笑话似的作秀,待身负皇命的宫人走后,抬手让人把呆若泥塑的谢璨领下去。
富贵奢靡的听雪院被火红晕染,更是鲜艳浓丽,然院里静谧无人,十数个仆人丫鬟皆守在院外。
谢璨来到时便见到这副情景,他没有多余的心力问长随,仆人们为何不在新房里伺候,而是退居院外。
高挂的灯笼里烛火剪下的影子映在窗纱,赤红的靴子踩过奇兽仰首石砖,手指搭在雕花门框,屋内传来的声音令他为之一怔。
女子低柔婉转的娇声浪语夹杂男人的喘息荤言。
在他的洞房花烛夜,火红布设的新房,与他三拜成亲的荣安公主荡然出轨,给他安安稳稳戴上一顶绿帽。
谢璨遽然转身冲出听雪院,任由长随在身后跟随叫喊。
新房内,荣安公主正骑跨那名长相阴柔的面首,摇晃的身姿蓦然停顿。
销魂蚀骨的滋味骤失,面首仰头目光迷蒙,“公主?”
荣安肆意一笑,“无事。”二人再度共赴巫山云雨。
今夜无星无月,与前院的热闹喧嚷相比之下,阴暗的后罩房尤为孤冷寂寥。
自沈珏搬走,后罩房便空置下来,平日里也没有下人来打扫清理,门前瓦下结出细密的蛛网,地面房梁落满尘灰。
身穿正红婚服的谢璨与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抱膝蜷缩在桌脚,那是彼时收到家书,备受打击的沈珏曾瘫坐的位置。
只不过曾经的失意断肠人换作了他谢璨。
从螺钿床上醒来的一刹,谢璨的神魂就被剥离,他多么希望那是一场荒唐的噩梦,梦醒后他还能一如往常去贴近心上人。
可是,梦碎了,碎在琼楼玉殿。
他被冠上玷污公主之名押入大牢,他想给父亲辩驳、给大理寺卿辩驳,背后下药的人不是他,可那又有什么用?木已成舟,他与除珏儿外的人有了首尾,珏儿怎么还会要他?
倒不如一死了之。
但最后他连死都不能选择。
卫国公将他救出大牢,条件是要娶荣安为妻,娶那个整座京城都知晓她放浪形骸的荒唐公主。
哈哈哈……
谢璨双手捂面,掌心的面容又哭又笑,一颗颗泪滴从指缝坠落砸在地上,溅起卑微的尘灰。
更深露重,前院宾客散尽,只余杯盘狼藉,仆人们手脚麻利地清理打扫,直至夜深,万物沉睡,挂在梁柱上的朱红彩绸也似退了色。
一枚木质小瓶被掷入屋中,袅袅白烟从中飘散,须臾充斥整个空间。
失魂落魄的谢璨没有发觉,靠在晦暗处儿,只觉头脑愈发沉重。
他眼角绯红,千万缕血丝攀爬眼球,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前方,却又什么也没看进去。
而在这时,灰暗的视野里现出一抹动人的藕荷色,视线逐渐从飘荡的裙裾上移,不及盈握的腰肢,瘦削的薄肩,只簪了一支珠花的乌发云鬓。
周瑶刻意提细嗓音,尽量学着那人的绵软娇糯,“二、二少爷……”
就连尾调的轻颤亦学了八分相像。
是她!是珏儿!素雅的打扮和面对自己时的怯弱,与曾经的她别无二致。
谢璨摇摇晃晃直起身,竭力拥着“沈珏”,仿佛找回自己的主心骨。
“珏儿,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掌心爱抚怀中之人的脸颊,她的面容有些不似记忆中的明丽,隐隐约约像是……
谢璨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人不就是珏儿么?
“珏儿你回来,我会对你好的。”
周瑶按住他的手,将侧脸放落掌心,顺着他的话儿说:“好,我回来不走了。”
说完,她主动奉上自己的唇,吻落在谢璨的唇上。
唇瓣灼热,热度顺着四肢百骸流灌全身,心脏剧烈地跳动,谢璨彻底呆住。
周瑶半是笑半是自嘲道:“怎么,二少爷不喜欢我么?”
女子的娇颤尾音似一只猫爪,在他心上轻轻挠过,泛起痒。
“喜欢,喜欢珏儿……”谢璨回吻,啃咬吮吸期待已久的柔软唇瓣,却还是觉得不够。
索性将她抱起来,放在空置已久的硬板床上,一件件衣裳剥落于地,正红与藕荷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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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璨大婚卫国公府做足了做派,即便有柳氏抢风头挑大梁,其余的细枝末节还需要身为世子妃的沈珏操持,这段时日沈珏忙得分身乏术,也就大婚当晚能安然歇息。
这可就憋坏了谢澜,好容易熬到大婚之夜,红绸喜堂勾起他的回忆,当晚就拘着沈珏折腾,前前后后唤了四次水,若非沈珏昏昏欲睡,他还能接着继续。
苦了沈珏,次日早食才悠悠转醒,一问碧云已过了请安的时辰。
自她嫁进卫国公府,也不知为何,仿佛是亘古不变的婆媳难题,柳氏总是明里暗里拿乔,不让她好过。
她没起来身去请安,柳氏怕是会抓住她的小把柄闹上一闹。
只希望现在去还不算太晚。
碧云却是不以为然,“世子妃怕甚?世子早就派人给澧兰堂送了口信,说世子妃近日操劳,最近的请安就免了。”她又歪着头思了思,“再说,澧兰堂似乎出了事,甚至都惊动归燕堂的老太君,柳夫人能否腾得出手寻世子妃的霉头还不一定呢。”
沈珏抿了抿檀色口脂,细眉颦蹙,“可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碧云摇头不知,沈珏理顺鬓角的碎发:“那便去瞧瞧,顺便把请安补上。”
端水离开的青棠复又回来,恰巧听到沈珏的话儿,她不禁相劝,“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世子妃还是独善其身要好。”
“若真的是坏事,柳夫人势必不会让我独善其身。”沈珏话音一落,就有澧兰堂的人来传话,让她过去一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