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歪了歪脑袋,眼眸的灵动四溢,“瞧吧。”
古朴雅致的主堂不复以往的肃静,沈珏还未跨入门槛,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紧跟着老太君上气不接下气的急喘怒喝——
“作孽!孽啊!”
第59章 出征(二更)
沈珏进入主堂, 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晨,柳氏在澧兰堂等候谢璨和荣安公主一对新婚夫妇的奉上新人茶,怎知来的只有荣安一人, 问过才知谢璨压根没与荣安洞房,经过下人一番找寻,在偏僻的后罩房发现谢璨。
后罩房若只有他一人事情还算有回转的余地,但偏偏还有缩在一旁, 不断啜泣的周瑶。
满室凌乱旖旎, 发生了何事不言而喻。
沈珏估摸柳氏一人难以解决, 遂才将她拉过来挡一挡。
主堂内落针可闻, 谢璨跪在地上, 任由老太君扔下茶盅以此发泄。
他的衣带胡乱系着,神情呆滞, 眼神空洞, 就连屋子里多出一个沈珏也不知晓。
周瑶住在归燕堂,出了事, 老太君理所应当出来主持公道。
等老太君发泄完,柳氏出面, “覆水难收, 如今需要解决的是该如何给荣安公主赔罪, 只求她别捅到圣上面前才好。”
谢老太君佝偻的后背完全靠在玫瑰文椅背上, 贴身嬷嬷正为她抚顺心气,她撇开眼, 身心交瘁道:“这事老身管不着, 也不想管了。”
说罢, 她拿起木鸠杖,蹒蹒跚珊地向外走去。
府内接二连三出了丑事, 柳氏也没让阖府人都过来审视,老太君一走,堂内的氛围稍稍缓和,但还是凝滞粘稠,糊在人的心口喘不过气。
“祖母……”周瑶望着老太君佝偻的身形低喃。
她悄悄捏紧掌心的细小竹筒,低垂的双眸里有惊吓、后怕,更多的是怨。
平常看起来和和乐乐的祖母,居然在紧要关头抛下她。
细微的小动作让与她面对面而坐的沈珏注意到,碍于线索不多,她亦无法过多猜测,何况真正有拍案之权的人还是上首的柳氏。
沈珏静观全局,柳氏却只当她是怕得说不出话,与以前一样惊怯胆弱。
柳氏撑着脑袋“哎哟”叫唤个不停,以袖口遮掩,给旁边的嬷嬷使眼色。
嬷嬷心领神会,揪着眉头急切道:“夫人的头风又犯了,快去叫府医来!”
一众仆人手忙脚乱,冲出去喊府医,烧热水,找头风药……乱作一团,无人关切地上尚且跪着的谢璨与圈椅上瑟瑟惊惧的周瑶。
沈珏一时半会儿摸不准柳氏的意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就在她打算趁乱请辞的间隙,柳氏豁地出声叫住她。
“珏儿呀——”
尾音拖得长长,生怕听不出虚弱。
被叫住的沈珏不得不调转鞋头,来到柳夫人跟前,“夫人有什么需要珏儿的地方?”
一抹精光滑过柳氏的眼底,“近日头风时常犯发,这回又恰巧碰上此事,夫人我能等得,但荣安公主怕是等不得,势必要有个交代给她。”
沈珏耳边“咚”地一下,明了柳氏又在给她挖坑。
果不其然,柳氏不给她回绝的时机,牢牢按住她的手背,“珏儿,你是世子的正头娘子,这件事能否办成,关乎以后府里的大小事务你能不能逐渐上手掌管,国公爷可都看着呢。”
柳氏说着好听,将烫手山芋扔给她,让她收拾烂摊子,美名其曰锻炼她的执掌才能。周瑶与谢璨新婚之夜厮混一事是她的磨刀石,若办得好,就说明她有掌家的能力。
沈珏佯装为难,“可珏儿也是第一次,就怕弄巧成拙,不但没有给公主消火,反而惹恼了她……”
“怎么会?夫人我呀看好珏儿,若此事你能办成,城西的几家铺子也就可以安心交给你照看。”
“那珏儿就竭力试一试,夫人放心养病罢。”沈珏应得格外大声。
倒真从一根筋变作莲蓬,柳氏哪能看不出她的心眼,松开按压她的手背,虚声虚气道:“珏儿务必竭尽全力……”
柳氏不愿招惹那个离经叛道、张扬跋扈的荣安公主,就以铺子作为交换,抛给沈珏。
事态容不得一拖再拖,沈珏退离柳氏,来到周瑶面前,“可还能走得?随我去一趟听雪院见荣安公主。”
一听到荣安公主,周瑶好似小鸡见了鹰,颤巍巍地发抖。
无视她的矫揉造作,“若实在走不了,我招呼人抬你去也成。”
登时,周瑶的颤若秋叶的身子也不抖了,弱声弱气地说:“我,我可以……”
她慢悠悠站起来,身边的丫鬟扶住她,跟在沈珏的身后。
对于主要犯事者谢璨,观他木愣愣地跪在那儿,沈珏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让他的长随把他带回去。
昨夜整整一宿谢璨就没停下来过,将之前被谢澜夺走的愤恨,失而复得的喜悦悉数发泄在周瑶身上,周瑶叫苦不迭,却明白走到这一步再无回头路,只好忍耐到天明,等着安排好的丫鬟找到自己。
此刻,她整宿未眠,加之腹下撕裂般的疼痛,全靠丫鬟搀扶才能一步步走出澧兰堂。
想到方才主堂内的情状,她苍凉一笑,祖母弃她,柳夫人不管她,把她像依譁 个烂皮球一样踢给沈珏。
而沈珏居然要带着她,去向荣安公主请罪。
依照周瑶原本的计划不该是这样的,她设法让谢璨玷污自己,心疼她的祖母会小罚谢璨,想尽办法让她留在谢璨身边,当个平妻也好,毕竟在沈珏嫁给谢澜之后,没有荣安公主之前,祖母是想将她与谢璨凑在一对儿的。
可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祖母的爱转瞬即逝,比纸还薄。
是了,祖母害怕荣安公主会迁怒卫国公府,所以不得不抛弃她,让她给公主泄气。
显然,沈珏也是这样打算的。
周瑶怨毒的眼神刻在沈珏纤薄的后背,仿佛要剜出一个血洞来。
她若是就此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沈珏。
听雪院。
圣上最宠爱的荣安公主下嫁,带来的嫁妆丰厚,另外还赐了一座在建的公主府,听雪院因着公主的入住,所有的摆设、部件、家具都换了公主规制,大变模样。
荣安公主慵懒恣意地躺在美人榻上,一双修长如玉的小腿从茜色裙摆伸出,面首半跪在她身边,轻柔地按|摩。
她丝毫不在意自己放浪形骸的模样会被外人瞧见,沈珏倒是福了福礼。
荣安不说话,把话头抛给沈珏。
来的路上沈珏反复思索,学着千回百转的弯弯肠子说话,她是绕不过皇宫后院出身的荣安公主,不妨开门见山,“昨夜的事儿想必公主已然知晓……”
“你是说昨晚本宫的夫君在洞房花烛夜,与别的女子在下人都不去的后罩房苟合的事?”荣安强硬地打断,直白地点明。
“夫君”“下人都不去”“苟合”……一个个字眼化作刀剑直戳周瑶的耳膜,她脸上的惊惧表演再也挂不住,宛若一副被泼了水又干透的纸糊面具,苍白地贴在脸皮上。
沈珏一愣,学着她的干脆利落,回答道:“是。”
荣安吹了吹染着凤仙花汁的瑰丽指甲,“你们是怕本宫动怒,告到父皇那里去吧?”还不待沈珏回应,她兀自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波斯进贡的芙蓉地毯,“本宫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还能让谢璨把她纳进来。只是本宫想与世子妃单独叙话。”
沈珏眉梢一挑,忍不住向她看去,传闻中张扬肆意的荣安公主居然那么好说话?
荣安偏爱浓烈炽热的颜色,一袭茜红长裙勾勒曼妙丰腴的腰身,雪白的足露在火红的裙裾外,如一双静卧的白鸽,整个人张扬又美好。
许是之前看人脸色度日的经历将沈珏的直觉修炼得出众准确,能敏锐地察觉外人对她是恶意还是好意。
依荣安公主目前的状态来看,精致描摹的美眸似笑非笑,松快至极,没有半分恶意。
沈珏让碧云把周瑶带下去,荣安也挥退那个对她依依不舍的面首。
独留两人在房间里叙话。
一盏茶后,门扉向内打开,沈珏出来。
春光明媚,如薄纱蒙在沈珏的雪肤花貌,晕起淡淡的珠光。
檐下阴影处,周瑶靠在廊柱上,昼夜一番折腾,她气若游丝,狼狈不堪,与沈珏站在一块儿相形见绌。
沈珏甫一出来就见她饱受摧残、低头耷脑的模样,静静地靠在那儿,仿佛是在等待最终审判。
心底的一丝儿疑惑被按下,柳氏装傻充愣,她便也当做不知其中端倪。
“荣安公主说她不会怪罪于你,还会劝谢璨纳你为妾,你也得了交代,赶紧回去休整吧。”
本就起伏微弱的胸膛蓦地停滞,巨大的惊喜冲击周瑶的大脑,一瞬地狱一瞬天堂。
屏息片刻后才慢慢找回呼吸,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她眼珠一翻,竟是大喜过望,昏厥过去。
屋外再次乱糟糟的,好在沈珏三言两语的指挥才稳住场面。
周瑶被送回归燕堂,过几日便会搬到听雪院,不但要伺候谢璨还有荣安公主。
这样的结果,当真是她想要的?
沈珏竟看不明白,曾经她的境地比周瑶还要举步维艰,她步步为营过、自怨自艾过,但最后她宁死也要逃离卫国公府,却不想有人非要削尖脑袋往高门深宅里钻。
沈珏笑了笑,罢了,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主屋内,面首撩开轻幔,荣安斜依在秋香色牡丹宫锦引枕上,一枚银花枝绕翠玉耳坠吊在她指间。
面首柔弱无骨地靠在美人榻边沿,“这不是春日宴上公主捡到的耳坠么?”
想起什么,他惊愕地捂住唇,“难道当日在假山石林里的人就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妃?”
面首蹙眉,“话说回来,公主有容乃大,居然能让那个勾引人的小浪蹄子登堂入室。”
耳坠捏在手心,荣安单指挑起他的下巴,“不在宫里,你的话儿倒是越来越多了。”
“谁叫宫外还是比宫里快活呢,公主您说是吧?”
荣安怔然,许久才吐出一口气,“宫外的确是要舒快得多。”
又想起不久前,她留下沈珏叙话的场景。
荣安拿出银花枝绕翠玉耳坠,对面的娘子小指微动,显然是认识的。
“这是春日宴的时候,本宫无意捡到的,世子妃可认得?”
“妾不认得。”
荣安笑意更深,倒也是个通透的人。
她何曾看不透卫国公府的局势,卫国公年迈沉疴撑不过多久,能在府里说上话的惟谢世子一人,而谢世子对世子妃的柔情蜜意更是在京城都传遍了,甚至被说书人编成故事,广为流传。
她好不容易逃出皇宫那座囚笼,屈居卫国公府,还需要日后掌家的谢世子与圣上周旋掩护。
卖一个面子,当做顺水人情不无不可。
“好,世子妃让那人准备准备吧,再过不久就纳过来,本宫不会介怀,毕竟本宫也不是棒打鸳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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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乌云低垂,天光黯然,春风像个喜怒无常的人,从柔和到阴沉不过瞬息之间。
没有满城繁花、彩绸高挂、凤冠霞帔,周瑶穿戴紧赶慢赶才赶出来的偏红嫁衣,走进听雪院的偏房。
一副戚戚冷冷的样子,与归燕堂的住所相比,低了好几个档次。
她坐在床边,自然是等不来新郎的,谢璨还在禁足,即使卫国公开恩,念在他纳妾之日免除禁足,他也在静室里岿然不动。
周瑶自己掀开红盖头,铜镜映出她的面容,铜镜里她咧开唇角大笑,泪水却在肆意地流淌。
明明一切都遂了她的愿,不是么?嫁给谢璨,在卫国公府站稳脚跟,不用被老家的亲戚吃绝户。
桌上的双喜烛台与红线合卺酒被猛然扫落,宛若飓风袭击后的狼藉,宽大的红袖摊在桌面就像蝴蝶残破的双翼。
一滴又一滴湿润落在红袖上,将偏红染成暗红。
周瑶闭眼,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画面,八抬大轿、花雨漫天、鸣乐喧天……
周瑶睁眼,眼前是简陋的双喜窗花,做工粗糙的百子被,孑然一人独守的空房……
怨恨如同潮水在胸腔汹涌澎湃,眸中燃起的烈焰似乎能将她与整个屋子都燃烧殆尽。
沈珏,沈珏……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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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云低垂,今夜的明月似乎极为害羞,躲在云层里不肯见人,惟有淡淡的月辉洒落人间。
盖灭烛火,双目如蒙黑布,伸手不见五指,其他的感官便清晰起来。
醇厚磁性的嗓音在耳畔浅喃,“珏儿……”
火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珠,红霞如朱砂入水般晕开,不断攀升的温度令沈珏冒出热汗,险些迷倒在他的缱绻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