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真的会有父母舍得让女儿寄人篱下七年,不闻不问吗?
沈珏不知道,她无助地倚靠桌腿,抱住双膝,眼泪滴落在纸上,晕开墨迹。
屋内未点灯,空旷粗陋的房间逐渐被黑暗吞噬。
第二日沈珏醒时见到床边伺候的碧云,欣喜地握起她的双手,关心的眼神巡视过周身左右,“碧云,你的伤如何了?”
碧云笑了笑,“托姑娘的福,碧云收到青棠姐姐送来的药好得差不多了。”
沈珏回府当日,碧云也一并被车夫送了回来,动静闹得小,除了时刻关注后罩房的青棠并无多少人知晓。
沈珏感动,“又欠了青棠姐姐一次……”
“对了,早些时候黄嬷嬷来过,问姑娘为何没有去归燕堂,我说姑娘身子骨弱,病倒了,黄嬷嬷叹了口气让姑娘好些休息调养,今日的……罚跪就免了,还说……”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的模样落在沈珏的眼里,沈珏并无多大的触动,只淡然一笑,“是不是还说等我病好就把欠下的几日罚跪都跪回来?我都知道。”
碧云一开始知晓后罩房里的花圃都毁了,亦是大吃一惊,她敢用性命担保不是姑娘做的,但一个婢子的性命在当家掌权者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姑娘别难过,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老太太气消就好了。”
沈珏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
祖母无非是对她失望透顶,觉得她在撒谎推卸责任,但不是她做的,她为什么要承认?
门扉被人轻声扣响,随即传来女子温和的嗓音,“青棠来看看姑娘,姑娘在否?”
青棠不仅亲自探望,还带上了礼物。
“这些都是补中益气的药材补品,对你的身体有效。”
“谢谢,青棠姐姐。”沈珏鼻尖微红。
青棠坐在床沿,如大姐姐一般抚过她披散下来的柔顺秀发,“归燕堂的事儿我已听说,原谅我只是世子院里的大丫鬟,主子们的事不能插手,让你受委屈了,你要怪就怪我吧。”
错愕地看向她,沈珏弱声道:“我怎么会怪青棠姐姐。”
沈珏夜里出逃被谢璨捉回之事的经过,青棠通过碧云早已知晓,愧疚盈满胸口,青棠叹道:“不过还是我安排不够严密,让二少爷寻到端倪,你和碧云吃了不少苦。”
“青棠姐姐愿意帮我,我感激不尽,此事没有连累到姐姐已是万幸。”沈珏笑容浅淡,忽而想起什么,双手握住青棠的右手,诚恳乞求,“青棠姐姐可以帮我最后一件事么,我想去街上走走,府里好压抑……”
“这个不算难事,但是你如今的身体……你确定?”
沈珏扬起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嗯,不会有事的。”
简单地吃过清淡粥菜后,青棠也已经在偏门安排好简朴的马车。
亲手给沈珏戴上帷帽,白纱如瀑,青棠面上是可见的喜悦,“再过不久世子就要会回来,他严正公允,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那就多谢青棠姐姐和世子了。”沈珏福身,踏上马车。
转身之际,透过蒙蒙白纱深深地望了青棠一眼。
那一眼被青棠捕捉,心脏突兀地重跳一下,她抚住胸口,再想看去时沈珏已经进入车厢,车夫御马驶离。
许是错觉吧,总有些不安。
车夫是京城本地人,对京城十分熟悉,青棠让他带着表小姐四处走走、放松心情,还塞给他不少好处,这份清闲的差事求都求不来。
“表小姐,外面就是京中最繁华热闹的地界了,您看要不要下来看看?”
车夫很会找位置,沈珏掀起帘子就窥到东市热景的冰山一角,对于那人声鼎沸、川流如织的场面,沈珏只觉自己仿佛被屏蔽了一般,内心空旷寥落,怎么都融不进去,就如她融不进国公府一样。
“大哥,麻烦你驾车去城外吧,据说元河边的枫叶红得艳美。”
“这……”车夫犹疑不敢一口应下,毕竟青棠只让他驾车在城内转悠,城郊估计是不行。
沈珏思了思,取下云鬓上的珍珠玳瑁簪,“辛苦大哥了。”
那簪子做工精巧,珍珠熠熠夺目,车夫看得口干舌燥,眼睛都直了,一咬牙下定决心接过,“表小姐坐稳了!”
碧云知晓自家姑娘最近遭受的事桩桩件件拿出来都是十成十的堵心,也不加阻拦,若姑娘能赏赏美景舒心些也是好事。
马车载着两人驶到城郊元河,碧云搀扶沈珏下车,这一搀方觉她比前阵子更轻了,碧云掩饰不住心疼,望着姑娘走向溪边。
河水淙淙作响,岸边枫叶如火,沈珏孑然伫立,只余一个瘦削寂寥的背影,一种如古井深潭般死寂的气息自她身上蔓延,周边的枫叶化成熊熊烈火,而她只身立于其中。
高热退去,但伤口愈合的痒还是让碧云难以忍受,她想上前照顾沈珏,却被沈珏拦下,只得默默与车夫一起守在马车边。
隔着浓郁的枫林,沈珏的身影如纸一般薄,大一点的风就能吹走。
河面无波无澜,可沈珏深知平静的水面下是湍急的涡流。
她蓦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次落水,让她无意窥见将来,近十年的追寻最终落得个惨死命数。
沈珏七岁前与其他的小女孩一般天真无忧,在母亲的教导下向周围的人释放自己最大的温暖善意,但她的善意最终换来牢笼桎梏。
乔木青绿的时节是她第一次入国公府贺寿,第一次见到上京的繁华锦绣,第一次见到那个惊艳了时光的少年。
彼时,沈珏把捡到的珠玉物归原主后,就与其他的稚童一同玩耍,忽而头上罩下一片阴影,抬首就见一个形貌昳丽、玉骨灼灼的锦衣少年。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女孩真挚地赞扬令少年谢璨心底一暖,抿紧的唇角绽开笑,弯腰捏了捏她脸颊的肉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珏,双玉珏。”
谢璨心头微动,目光越过沈珏落在她背后的少年身上,笑容痞坏,“沈表妹乖巧可爱,可愿随我在府里一同长大?”
沈珏来不及回话,此话就被远远寻来的母亲听见,母亲诧道:“二少爷说的当真?”
又怕这一问惹得他不高兴,母亲忙不迭地点头,推着沈珏上前,“珏儿当然愿意,珏儿快叫你谢璨表哥。”
沈珏还想问母亲,那之前珏儿还给他珍珠的哥哥又是谁?也是表哥么?
可回头一瞧,身后除了母亲哪里还有什么人,她送还珠玉的人早就不见。
于是,沈珏在母亲的催促下声音高昂地唤面前漂亮的小哥哥,双目弯成一泓月牙,“谢璨表哥康安!”
在那之后,父母留下她一人住在国公府,如一开始声调高昂的燕雀,在金笼里待得久,繁文缛节勒住咽喉,叫声逐渐颓靡、直至喑哑。
暮色四合,城郊行人变得零星稀少,碧云的呼声打断沈珏的思绪,“姑娘,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沈珏启唇,好几次才找到失去的声音,“再等等,一会儿就好。”
她幽远低哑的嗓音传来,碧云一听就沮丧万分,姑娘偷偷哭过。
回到马车边,她再不敢上前打扰。
立在原地许久未动的沈珏忽而摘下帷帽,四处无人时,举步往前,往河面走去。
暮色下的河流波光粼粼,如一条衣带围住京城,对岸的小道上有人打马疾驰,玄色澜衫被风吹得猎猎翻飞,马上之人的身影伟岸如玉山。
城门就在不远处,他勒马而停,矫健的马人立而起,却在他的掌控下温顺停步。
少顷,身后又一人打马追来,那人同样勒马停下,御马熟练、衣衫凛然,俨然透露出他是行伍之人。
他肤色偏黑,却生一副浓眉大眼,笑起来牙齿洁白如云,英姿爽朗。
黑皮副将来到玄衣男子身边,隔着河流远望城门,一时间颇多感慨,“七年啊,我邓唯终于回京了!”
邓唯纾解激昂的情绪后,转而问道身前高头大马的男子,“将军皇命在身,为何不继续前行?”
“一时近乡情怯。”谢澜垂落的长睫抬起,点点波光映入眼瞳,似暗夜山巅上降下的冷雪残辉。
邓唯不由身子探向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也会有怯怕的时候?
“当心跌落|马背。”他话音方落,挥出一臂,邓唯以刁钻的姿势在马上躲开,谢澜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动作,手势一变擒住邓唯的手。
敌不过将军料事如神。邓唯正要开口,却听谢澜压低声音,“对面有人。”
邓唯面色肃凝,隔水望去,红枫堆叠之中有一人伫立。
“身姿纤细娉婷,是个女子,将军过于谨慎。”
“怎知不是探子?”
邓唯一噎,心道哪有探子大大方方站在岸边毫无遮掩打探消息,又不敢反唇相讥,只东拉西扯些其他的,“暮色无人,一个女子出现在郊外也不怕遭遇歹……”
“砰——”落水之声传来,邓唯怔愣着讷讷道:“原是寻短见,自然也就不怕……将军?您怎么也跟着跳河?”
第9章 暖她
熟悉的窒息感涌来,沈珏沉入河流,身上被层层水波积压,她却觉得是从未有过的释然与轻松。
胸中稀薄的空气耗尽,冰冷的河水见缝插针地从窍孔挤入身体,入侵肺腑,她胸口闷痛、头脑发昏。
一片混沌之际,水面的粼粼波光与她渐行渐远,她坠入暗流深渊。
就在此时,一只大手稳稳地抓住她的皓腕,惊然看见一人跻身黑暗,单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从沼泽淤泥带入干燥岸边,从黑灰带入光亮。
谢澜想也未想跳入河中救下她,于他而言不过是在蛮荒北地漫步久了,陡然见到一树艳丽红杏,舍不得杏花就此在眼前枯萎凋零。
一点怜惜悲悯之情罢了。
带她上岸后,谢澜就松开圈住她腰肢的手,不远处树枝掩映后的婢女与马夫奔来,惊慌失措地呼喊“姑娘”。
沈珏在窒息昏厥前被人救下,遗留在肺里的河水呛得她无法出声,耳朵里也像覆一层水膜,周遭的环境音包括碧云焦灼的呼喊都朦胧不清。
救她上来的人是第一个察觉到她状态不对的,大手不停地顺抚背部,间或用力拍击,迫得她胸腔灌入的水都咳流出来。
好半晌,沈珏才被人捡回一条命。
碧云跪在她身前涕泗横流,嘴里不住地说:“姑娘你没事吧,姑娘你怎么想不开呢,都怪碧云不好,没能看住你……”
“我,我……”无事二字卡在喉咙怎么都吐不出,沈珏只好换句话宽慰她,“都没事了……”
随后她转身对救助自己的恩人诚心感谢,“多谢恩人相救。”她摸往腰间的手滞住,系在腰间的荷包早不知所踪,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也给了车夫,她顿时窘迫起来,红着脸道,“我无以为报,对,对不起……”
见她并无大碍,谢澜才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她出落得很漂亮,即便落水后发丝狼狈地粘在脸侧,依旧遮掩不住芙蓉含娇的春光之色,眼睛大而圆是标准的杏眼,却透出一股惊目之相,神怯若惊,韵少无光,乌瞳迷茫连阳光都无法照入。
她该是吃了许多苦。
“我并不图你报答。”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融于溪的清冽感,引得沈珏抬眸,可也只敢飘忽地看一眼就垂眸。
她又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举手相助而已。”
他语调平然,可落在沈珏耳里心口泛着一阵涩然,她的性命就像轻轻一拂就能拂去的尘粒,卑微而渺小。
邓唯打马赶来,打破两人相对无言的僵局。
他来的正好,被谢澜打发去买衣裳。
暮风吹过,湿透的衣裳紧贴,勾勒起伏的曲线,沈珏双臂抱胸于身前,难堪而窘迫。
她想拒绝,衣裳她可以遣碧云去买的,然而恩人说完后,那人动作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就上马奔走。
实则,邓唯上马的间隙还不忘朝谢澜挤眉弄眼,他心知将军面冷心热,但也不至于心善到尚未查明对方底细就擅自出手的地步,要救也该他这个下属去救。
可将军偏偏亲身相救,这是为何?只能是将军对人家一见倾心呐!
他邓唯助将军结束七年的孤寡之苦,义不容辞!
沈珏在冷风里站了许久,打了几个喷嚏,鼻尖红通通的,眨巴一下眼,眼底就覆了一层薄雾,忍不住想落泪,她真的是太失仪,太难堪了!
幸而这是城郊,天黑少人,否则传出去换在其他女子身上经此一遭,定会名声扫地,出家为尼、常伴青灯。
在谢澜的提议下沈珏回到马车等候,邓唯很快就带回来两套衣裳,一套女装,一套男装。
碧云把衣裙送进车厢,帮自家姑娘更衣。
外面只有谢澜、邓唯和车夫三人,车夫再没有眼力劲,认不出两人气度非凡,但却识得两人所乘之马皆是市价昂贵的马驹,便站得远些怕惊扰到贵人。
买来的衣裙已经被送进去,另一套递给谢澜,谢澜换好衣后见邓唯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箱,他不禁询问,“这是何物?”
邓唯神秘一笑,“属下考虑周全。”说着打开箱子。
待看清箱子内的物什,谢澜目光颇为赞赏。
车厢里沈珏换上干净的罗袜,但绣鞋仍是湿的,如此穿上连罗袜也会被打湿,便打发碧云去给她买双绣鞋。
碧云才钻出车厢下来,邓唯就凑上前说:“可是差了双干净鞋子?”
“嗯?”碧云点头承认,瞪圆了眼,他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家小姐的尺码与喜好,这里面都是绣鞋。”邓唯打开箱子,碧云一瞧也是吃惊。
这么多怕不是把铺子里的绣鞋都买光了。
在小丫鬟的震惊中,邓唯眨眨眼,把沉甸甸的箱子递给将军,推着他上前,“夜里凉,莫让里面的人受寒。”
谢澜也就踩上车辕掀起缥青色的帘子。
想不到他会进来,沈珏一惊,下意识把只着罗袜的双足瑟缩进裙袂。
一双又一双绣鞋按尺寸列次摆在面前的坐垫上,像是在成衣铺面对琳琅满目的货物,任由她挑选。
沈珏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害怕疑惑到吃惊讶然。
谢澜言简意赅,“挑一双合适的。”
如梦似幻般不真实,说出来令人发笑,她在国公府那么多年的穿戴打扮都是往素净的方向靠,铺张奢侈更是想都不敢想,但眼下她穿上榴花阁最流行的新式雪缎制绉纱长裙,那裙子的样式和面料她是认得的,曾听谢冰炫耀说起过。
不但如此,一双双精致昂贵的绣珍珠的鞋铺在面前,只要她想可以随意选择。
她看着正对面的那双水红杏枝绣鞋,手指却指向看起来最便宜最素的一双月白绣鞋。
不张扬不高调是她能在国公府安然过活的信条。
“那一双就好……”声音如蚊吟,透着满满的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