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管事不会像往年一样刁难她的姑娘。碧云心道,但不过一会儿,她就两手空空地从库房回来,哭丧着一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姑娘,库房不给批炭火怎么办呀?”
意料之中沈珏并无多大|波澜,思忖道:“实在不行我床底下有个杏花浮雕的木匣,你拿点银钱去府外买些,多买些,晚上你也可以用。”
“谢姑娘。”碧云眼眶一热,拿上差不多的铜钱就打算出府买炭,得快去快回不能让姑娘受冷。
可不过半盏茶,碧云才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没有管事的同意她无法从正门出府,想从偏门溜出去,不知什么时候起,偏门有人严加把守。
怎么办?她匆匆奔回去,无措又焦灼。
“还记得前年,我们没有炭是如何捱过冬的么?”
沈珏的话点醒她,前年是二十年一遇的雪灾,外面的炭运不进来,导致全京城炭火短缺,就连卫国公府也不例外,紧巴巴的炭优先供给国公爷与夫人等金贵主人,她们后罩房被排在庶女之后,分到手里的只剩下一点渣滓。
天寒地冻睡不着,她想起小时候家穷没钱买炭,便拿木枝烧炭。趁着夜深无人,她和姑娘在府里的偏僻处捡萧疏的枯枝,烧炭生火,这种方法烧出的炭烟非常多,呛得人直咳嗽,但为了活下去也别无他法。
前院的酒宴已到末尾,许多客人辞别离府,府里的奴仆都拥到厅堂做事,花园里静悄悄的。
卫国公祖上是江南氏族,府里的建造与普通公府的轩敞气派不同,更多了些江南的别致小意,一步一景,从山里引来的清泉浇灌嶙峋假山,蜿蜒流瀑,汇聚在一方花池,池边花木葱茏,如今冬季,落木萧萧亦别有一番趣味。
树枝横斜的角落,沈珏拾取地上的枯枝,她与碧云分头合作,希望早些捡完早点回去。
沈珏外披一件杏色薄氅,万分后悔没有穿厚实些再出来。
弯腰捡起一根枯枝,直起身子时脑后的鬓发被光秃秃的梨花枝桠勾住,头皮骤疼,她轻“嘶”一声。
怀里抱着树枝,单手摸索着解开缠绕发丝不是件易事,沈珏举得手酸都没能解开。
轻微的声响惊动园里的另一人,他拂叶寻来,见到受困的娇小背影。
越解越乱,沈珏打算去掰断勾住自己头发的树枝,忽而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步折断枝桠。
沈珏一愣,以为是碧云,便等着“她”取下缠绕自己发丝的残枝。
感受到头皮一松沈珏回过身,“谢……”
喉咙仿佛被人倏忽扼住,再吐不出半个字,六角琉璃灯烛火煌煌,映照出他俊朗的五官,杏眸不期然撞进那双寒潭深瞳。
沈珏惊诧难掩,缓过神来,她福了福身,“见过恩人。”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他应该是府里受邀在列的客人吧?那为何宴散都还没有回去?
按捺种种疑惑,摆在沈珏面前的还有一件令她难堪的事,大晚上猫猫祟祟地在花园捡树枝绝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事。
她该怎么解释……
“在做什么?”
没想好借口的沈珏:“……”
瞥到她怀里抱着跟宝贝似的物什,谢澜换一个问法问:“为何捡树枝?”
“好、好玩。”若不是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否则只能见到她樱色的唇阖动几下,完全听不见声音。
“玩?”谢澜显然不信。
“姑娘!”高耸假山的另一头,碧云抱来一大捆枯枝,收获颇丰,“姑娘你看我捡到这个有大腿粗的槐树枝干,拿来烧炭再好不过了。”
她还纳闷姑娘为何呆呆站着不动,走近一瞧,才发现被重重梅花树遮挡的男人。
极力掩饰的难堪被撞破,沈珏耷拉双肩,她仅有的一点儿颜面都没了。
第12章 敲打
谢澜敏锐地捕捉到字眼,“烧炭?府里……卫国公府克扣你份例?”
她一听就忍不住仰头看他,下意识反驳道:“怎会?府里待我很好。”
事关国公府,沈珏万不能给卫国公抹黑,意识到说出的话缺少说服力,她也失了气势,低下头。
谢澜剑眉微蹙,“你既是卫国公府的姑娘,为何没有出席接风宴?”
“我身体抱恙,出席会带去病气。”在这一点上沈珏倒是没有说谎,只不过老太太生她的气,没有派人叫她;柳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与老太太对着干;青棠忙着迎接世子回府,也没能抽出身。
相反,听说周瑶跟在老太太身边认识了不少京中勋贵圈的小姐夫人。
同样是表姑娘,一个在府中混得如鱼得水,另一个却过得伶仃煎熬。
谢澜向前一步,惊得沈珏往后退却三两步,他目光转向一旁的碧云,冷如数九寒天的语调质问:“你来说,捡树枝到底是为什么?”
赶来的碧云知晓自己无意中说错话儿,大气都不敢出,这下被他点出,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是,是……”
身边的姑娘与她不停打着眼色,碧云怎会看不见?可她一想起早上去库房要炭火,出府采买受阻以及管事的刁难嘴脸,实在难以咽下一口气。
“是刘管事!刘管事与陶嬷嬷是亲戚,分给姑娘的份例都被陶嬷嬷贪了去!今年下雪早,奴去取炭火,刘管事不但不给,还讥讽我家姑娘,说姑娘动不动就身体抱恙,有没有炭火都一样,早晚都会病的……奴用姑娘给的钱想出府采买,管事也不让,奴和姑娘只好出此下策,捡点枯树枝烧火取暖。奴和姑娘捡的都是掉落下来,第二天就会被洒扫干净的细枝干,绝对没有破坏府里的一花一木!”
碧云一闭眼,心一横倒豆子般说出来,既然眼前的贵人救过姑娘,就证明他不会把姑娘怎么样,说不定知晓姑娘的难处还会帮上一帮。
“碧云……”沈珏根本无力阻拦,遮羞布就这样被撕碎,露出极力掩饰的伤疤。
碧云软膝跪下,怀里的树枝哗啦啦掉了一地,她不住地磕头,“刚刚的话与姑娘无关都是奴想说的,奴实在看不下去了,贵人您要是有办法就帮帮姑娘吧。”
花园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前院喧杂的人声也逐渐散去。
“她说的都是真的?”
如有实质的目光再度落在面上,沈珏忍不住打颤,脸上红润的血色尽褪,咬唇一言不发。
卫国公府再对她不好,好歹也给她一间遮风避雨的屋子,予她安然长大的施饭之恩,她再如何委屈都不能向一个外男袒露自己的心声。
谢澜将沉默当做默认,从她的反应便可知碧云说得不假,留意到她唇色泛白,谢澜脱下大氅披在她肩上。
沈珏身姿娇小,对于谢澜修长的身形刚好的大氅,在她身上就显得宽大,一部分衣摆拖曳在地,正因这份宽松,仿佛整个人都纳入他的怀,他身上的温度与冷香无处不在,萦绕着沈珏。
灯笼纱里橘黄色的暖光照耀,沈珏脸颊两侧如朱砂入水荡开浅红,画笔点晕美人雪腮,泅出微红。
沈珏脸颊发烫,婉拒的话儿堵在嗓子眼,滚来滚去,就是吐不出。
“天冷,我送你回去。”
依然是不容置喙,犹如三军将领下达的军令,让人无法驳斥。
沈珏就像那日日训练的军中小兵,只能无条件服从。
他的追问点到即止,对沈珏而言是一种轻松。他毕竟不是国公府里的人,难不成要带着她去国公爷面前找公道么?
说她胆小也好,懦弱也罢,她不想把事情闹大。
两人抬脚走后碧云默默捡起掉落的枯枝,愁眉苦脸地跟上。
暮云叆叇遮住月光,惟地上琉璃灯照亮小径,院墙之隔,一侧热烈喧闹,另一侧则幽静少人。
行至月洞门,前面两条岔路,沈珏忍不住开口:“前方便是后院,请恩人止步吧。”
谢澜脚尖朝右,听闻后站定,“嗯。”
福了福身,沈珏继续向前走。
谢澜留意到她所走的路并不是去归燕堂,而是后罩房,本就郁闷的心沉了沉。
寒风吹散乌云,泻出些微月光,沈珏方觉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猝然抬首已至后罩房。
素白的手抚摸肩头水光油亮的黑狐肩领,她又欠了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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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万花凋零,惟寒梅绽出花苞,静待盛开。
一枝横斜出的梅花擦过谢澜云纹衣袂,似在挽留。
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寻来的人。
谢璨优哉游哉地行来,今日的他精心装扮过,头戴小金冠,身穿玉殊色滚银边的常礼服,风姿卓尔不群,眼角的泪痣愈发妖异。
但他的心情却不像表面上那般舒坦,他来时只见到背对自己的谢澜与另一人说了些什么,随后那人往后院行去,荡漾起藕荷色的裙袂。
那种颜色他曾见沈珏穿过。
一想到沈珏有可能与谢澜接触过,他心底就不是滋味,绵里藏针地开口。
“宴席已散,父亲未见兄长特意遣我来寻你,兄长在此地作什么?”
谢澜随口答:“寻个无人处散散酒意罢了。”
擦身而过之际,谢璨顺着他走来的方位望了望,刻意提醒道:“府里偌大,怕兄长多年未还家,记不得府中格局,误入女子闺房。”
唇角一扯,谢澜反诘:“是吗?”
谢璨心头一蹦,直觉告诉他谢澜与沈珏的关系比自己想象中还深,他第一次听他用略带讽意的语气回应。
虽然他自幼与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不对盘,但论了解谢澜,天底下的人加起来都没一个巴掌多,而他谢璨算一个。
他的兄长沉稳内敛、杀伐果决,颇有父亲早年的风范,因此也更得父亲喜欢。
而他谢璨先天不足,一生下来就泡在药罐子里才得以长大,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子,可偏偏谢澜就更讨父亲心意。
后来,父亲见谢澜在兵法上有天资,便将十二岁的谢澜送入卫所锻炼;与卫所中两年的磨砺不同,十二岁的谢璨正与年龄相仿的京中贵族子弟捉猫逗狗,斗蛐蛐,泡在蜜罐里成长。
两人的人生轨迹从此驶向不同的方向。
谢澜从军七载,回京后的他与谢璨完全是两个人,明明是孪生子,可不但样貌一点儿也不像,就连气质都俨然不同。
但谢璨知晓他兄长冷漠的本性不变,怎会突然没事找事嘲讽起自己来?一定是沈珏那小蹄子与他有什么牵扯。
思索间,就听谢澜漫不经心说:“为何不见云州同知沈从礼的长女?”
谢璨心底警铃大作,沈从礼的长女不就是沈珏么?谢澜怎的突然问她来?
“我不知。”寻了个不会出错的理由,谢璨撇开眼。
“是吗?”
陡然停步,谢璨瞪大眼望着谢澜的背影,他谢璨没有听错,他话语里的轻蔑连聋子都听得出来。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不过回京两日,能与沈珏有多大的纠葛?无非就是他一厢情愿看上沈珏罢了,没想到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他还死心不改。
一想到这个可能,谢璨眸底生寒,话语从抿紧的齿缝间逐字蹦出来,“名花有主,焉能觊觎。还请兄长谨记。”
谢澜不以为然,与他的紧绷不同,只淡然一笑,“呵。”
第13章 雪中送炭
后罩房。
沈珏和碧云正准备烧火制炭,刘管事就主动捧着炭火过来。
“诶呀,我的姑奶奶,您们是在做什么呢,小心把自己熏着咯。”
碧云一见是屡次刁难自己的刘管事,把手里的烧火棍往他脚下一甩,正巧砸中他脚背。
刘管事脚背又疼又烫,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气。
动静不大不小,吵醒旁边屋子的陶嬷嬷,她开启门缝瞧清楚来人,立马“哎哟哟”地跑来扶起刘管事。
“你干啥呢,你这小丫头片子!信不信让刘管事把你发卖了!”她双手叉腰如一个胖肚茶壶,连珠炮似地埋汰碧云,又转过头去安抚刘管事。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上次求您那事有着落让别人来给我说一声就好,哪里用得着您亲自过来。”
在陶嬷嬷眼里,刘管事是她老爹弟弟的表兄,虽然八竿子打不到一边,但还是有点亲戚关系在,平日里也总得他照拂一二,这不,能来后罩房作威作福也是他的安排。
所以,刘管事只会来找她,与这两个小丫头断没有什么干系,这箱子炭还是特地拿给她的。
陶嬷嬷忍不住伸手去摸,半空中“啪”地被打落。
刘管事白陶嬷嬷一眼,“瞎摸什么!”
转而一脸谄媚地弯腰行至沈珏面前,“表小姐,这是库房里上好的银丝炭,只有国公爷和夫人能用,如今都给您拿来了。”
禁不住他虚伪的热情,沈珏后退两步,幸好碧云适时挡在她面前,“那就劳烦刘管事放在一边了。”
“好好好。”刘管事把一箱子银丝炭搁在碧云脚下,“国公府人多地广,以往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表小姐多多包涵。”
沈珏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缺炭是实实在在的,不说一句话只颦眉乜他。
刘管事觑一眼沈珏的神情,心知她不会再计较,便躬身作揖道:“那奴就不打扰表小姐歇息了。”
陶嬷嬷自作多情地跑出来,一看又没自己什么事儿,干巴巴地站在那儿,刘管事经过她身侧时一把捞过,压低声音絮絮道:“以后对表小姐尊敬些,你看你刚刚是什么样子?没大没小的,想挨板子是吧?”
起初陶嬷嬷还想呛回去,一听到挨板子登时嘴皮子都不利索。
刘管事也不管她听进去否,反正该提醒的都提醒了,日后犯错也别怪他心狠。
思着屁|股上的伤,刘管事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走后陶嬷嬷也自讨没趣,偷偷地侧了沈珏一眼,默默回屋。
送走两个瘟神,碧云打开箱子,欣喜地对沈珏道:“太好啦姑娘,可以不必烧火制炭了。”
那烟气熏人的粗炭,要是没办法谁想用啊?
“嗯,用吧。”沈珏坐在桌前若有所思。
小丫鬟的絮叨声传来,“看来那个贵人果真是姑娘的福星,第一次救了姑娘,第二次又给姑娘做主!”
覆着白霜的银丝炭在炭盆里燃烧,虽及不上地龙,但也给冷寂的房间源源不断散发暖意。
“对了姑娘,您知晓贵人叫什么吗?”
被她提醒,沈珏才后知后觉自己真没问过他的名字,顿时赧然。
他帮了她三次,若再有遇见的机会,定然要问清他的名讳,方能好好报答。
暖意从炭盆扩散,不久后整个后罩房都暖洋洋的,与此同时,国公府的另一处院子同样温暖如春,但气氛却降至冰点。
听雪院。
刘管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汗珠从他的鼻尖滴落,明明地龙热意大盛,他反而感到浑身发寒,俨然是冰火两重天的折磨。